“戚之星,到我办公室来。”赵良俊这一声像憋了好些年终于喷发的火山,抖一抖便震撼了一整层楼。
虽为戚之星感到生死未卜,但人心说到底是自私的,所有人都生怕“岩浆”溅到自己身上,只能默不作声地偷看赵总办公室的方向。
平时遮得严严实实的办公室今天格外明亮,隔着窗明几净的落地玻璃看着赵总又是指指点点,又是拍桌顿足,又是摔摔打打,暴躁的像急着跳墙的狗。
而背对着他们,那纤瘦笔直的背影反倒像是赵总身后挂墙上那副写着宁静致远的山水画,风吹雨打都不怕。
明明也听不见那些刺耳难听的语言,却能通过赵总的表情感受到。那无声龇牙咧嘴就像是搁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耳边嘶吼,一整个杀鸡儆猴的阵仗。
不多时,戚之星抱着文件夹出来了。
那张漂亮的脸蛋宛若晴空下的海平面,风平浪静惊不起一丝波澜,淡定的就像是刚才进去的是仿真机器人。
她回到工位,同事立马凑过来:“没事儿吧?”
戚之星微笑着摇摇头:“没事儿。”
“当然没事儿咯。”一旁的苗芊芊啪地一声合上粉饼盒,反手看了看新做的美甲,眼睛阴阳,嘴巴怪气,“都要转正转组了,还能把赵总放眼里啊,背靠大树是好乘凉,就是小心树别倒咯。”
白芸那边目前开始走尽调流程,分数同一公司,能在这一步才得知王雪的团队带着戚之星进行对接,已经算是低调到放大镜都难察觉的地步了。
可惜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暗度陈仓被赵良俊发现是迟早的事。王雪清楚,戚之星自然也清楚。
不过现在知道也为时已晚,上面只看结果也并未责备一二,一切几乎已成定局。
胜者为王,这是职场的生存之道,人人都明白。
“怎么,你想吃溜溜梅啊。”好心的同事见不得嚣张跋扈的关系户,忍不住酸她。
“就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也是人家之星努力的成果。”
苗芊芊嗤笑:“努力当叛徒吗?”
同事:“……你。”
“对了,钱总有一匹小矮马。”
如“从前有座山”为开场白的水淌玉石之音慢条斯理地响起,被无视的苗芊芊像是一拳打在了生长在那座山某处的棉花上。
“是吗是吗?”同事也跟着无视苗芊芊。
戚之星“嗯”了声:“前几天去钱总家给她送份文件,看见那小矮马在后院里……”
“乡巴佬进城没见过世面。”苗芊芊翻了个白眼,长虫还以为自己是条龙,显摆什么呢。
戚之星选择性失聪,自顾自地说:“就去逗了逗,没逗两下突然闻到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臭味。哇,真的好臭。”
她倏然停了下来。
虽然这话题来的莫名其妙,同事们一开始跟苗芊芊想法一致,觉得戚之星在故意气她。可这听着听着就真好奇了,被牵引的专心致志,忙问后续。
“结果,我们找了半天,钱总才忍不住揭晓了答案。”戚之星睨了眼苗芊芊,笑容百毒不侵,“原来啊,是她家的马放屁了。”
马放屁了。
马屁。
马屁精。
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原来不是显摆换了话题,而是回怼的真高级。
关键是苗芊芊还不能怼回去,毕竟没指名道姓,她一开口不就自动认领了。
她还不至于蠢成那样。
苗芊芊就像是吞了串哑炮,闷里闷声吃了一肚子的火辣炮灰,刚扑了粉的脸白的发红,红的发青,青的变成了五彩斑斓的黑。
她怒目相视,戚之星泰然处之。
其实一直以来戚之星为人处世的理念都是鲁迅那句: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
然而,连鲁迅也有坐不住不干了的时候,又遑论是她。
同事们都知道戚之星这姑娘顶着张有壁的美貌,看似有距离感不好相处,实际上是不爱计较,对什么都无所谓,但这不代表她没脾气,任人拿捏。
眼下这让苗芊芊吃瘪吃的他们个个是身心舒畅,双手按奈不住都在默默为她无声鼓掌。
“哦对了,忘了说。”戚之星将手边的文件递给苗芊芊,笑容温和,“这份项目说明是你的,赵总搞错了。”
同事们瞪大了眼睛,原来是赵总借题发挥发挥错了人,搞的挥发起来了呀。
也是,戚之星向来工作做的干净利落,进公司这么久从未出过错,本以为是个虚有其表的花瓶,实际上是货真价实的奖杯。
可惜却偏偏被赵良俊打压占功又不给转正机会,属实是屈才。
苗芊芊瞪大眼睛愣是接不住这把温柔刀。
她端起水杯起身,词穷地甩了句“走着瞧,我就看你怎么栽跟头”,踩着她的小羊皮高跟鞋愤然而去。
整个过道残留着经久不散的甜腻香水味,大家抬手在扇风,相视一笑各归各位继续工作。
戚之星将手里的文件搁到苗芊芊桌面上,收回手时顺便打开了桌面上的加湿器。
“死鸭子嫉妒白天鹅。”隔壁的同事滑着办公椅一轱辘凑到戚之星身边,努努嘴:“你瞧她那看不起谁的样儿,整天花枝招展的恨不得把全部身家做成二维码,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公司还有什么不干人事的隐形市场呢。”
“结果呢?”她轻拍自己的脸,“瞧瞧我这为五斗米折了一周腰的鬼样子,贞子从我电脑里爬出来都以为她在照镜子,沧桑的连我妈都在礼貌询问我是哪位。”
戚之星被逗笑,从抽屉里摸出块巧克力搁她手里:“人间正道是沧桑嘛。”
对方拿大拇指给她点了个赞:“不愧是你。”
*
难得今天能准时下班,戚之星给姑姑去了个电话说晚上可以陪她和八星共进晚餐。
姑姑却数落她天天都能见,好不容易谈的男朋友是不是快要不见了。
对好不容易有绝对歧义的戚之星也没想反驳,一切以姑姑为重。
不过经姑姑这么一提醒,她确实才想起自己还有个男朋友。
前因后果撇开不谈,其实肖瑶之前的话说的也在理。既然恋爱谈上了,无论结果如何,总要为这段感情努努力。
戚之星坐言起行,给古嘉阳发微信约晚饭,结果这次被放鸽子的是她。他说要赴合作方的约,跟她说着抱歉。
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礼尚往来,戚之星十分理解,回了个:【没关系,工作重要,改天。】
发送出去看着好像有点儿公事公办的意思,又添了一句:【那你少喝点酒,注意身体。】
看了看聊天界面,戚之星满意地弯了弯眼,这应该像女朋友说的话了吧。
见古嘉阳没回,估摸着他在忙,戚之星搁下手机做下班前的收尾工作。
电脑关机下班时收到古嘉阳回复她“好”的表情包。
戚之星也回了个星星笑脸,收起手机起身离开公司。
刚出大厦,一辆红色迈凯伦引来路人围观拍照,一盘亮条顺的女王从驾驶座迈着长腿走了下来。
女王撩了把奶茶棕卷发,摘下墨镜,秒变甜妹,笑的像朵朝气蓬勃的迎春花,朝戚之星张开花瓣,挥着小手,来浇灌我呀。
是钱芸的孙女栗晶,之前在她家公司见过,以为她就是个得闲偷懒的员工,阴差阳错地指导了一下她的线上麻将。
后来在钱总家碰见才得知其真实身份,还莫名其妙成了她一见如故的朋友。
不过与她奶奶的沉稳相比,她的的确确是个不择不扣的乐天富三代,如她的车一般,活的自由热烈。
“戚之星。”栗晶上前就来了个大大的熊抱,“好久不见呀。”
严格来说,距离上次见面还没超过二十四个小时,实在没必要热情到像是二十四年没见的地步。
“……栗总。”戚之星哪敢反驳金主妈妈的小金豆,识时务者为俊杰地干笑了两声,“好久不见。”
栗晶:“下班了?”
这,不明显吗?
戚之星点头:“下班了。”
栗晶松开戚之星,改挽住她的胳膊往对面走,边走边说:“带你去happy呀。”
“栗总您……”没朋友吗?
戚之星见栗晶盯着她,话锋一转:“您要带我去哪儿啊?”
“叫我晶晶,带你去见见咱渝江城top级的帅哥和……”
“谢谢您的抬爱,我有男朋友了,不太好。”
空气安静了几秒,栗晶才堪堪开口:“看看又不犯法,多交点儿朋友也是人之常情嘛。”
行至车前,戚之星垂眸瞧了眼自己这被押犯人的姿势,抽出胳膊开门见山:“栗总……”
“叫我晶晶。”
被强行打断的戚之星笑着叹了口妥协的气:“晶晶,既然拿我当朋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不妨直说。”
被识出另有目的的栗晶明显有那么一丢丢的尴尬,她拿墨镜腿挠了挠太阳穴,实话实说:“就是,哎呀,我跟发小打了个赌,说要带个朋友过去在牌桌上打得他落花流水。”
她撒娇:“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嘛。就,不太想在他那儿丢面儿。我的技术你也见过,总输他嘛,他真的太气人了。”
她忏悔:“对不起啊,我不应该截你胡先斩后奏的。不过我发誓,我是真当你朋友想介绍朋友给你认识,如果你有事或者不想去的话……”
“好,我去。”戚之星果断应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虽说这一套组合拳打的一般,但哪有打工人将手捏粉嘟嘟钞票的人脉往外推的道理。
*
迈凯伦的轰鸣声穿出一片竹林道,安保检查是否为受邀客人,放行后开进了紫竹山庄的大门。
此时天边火红的霞光披着下沉的咸蛋黄一同坠落,被藏蓝的天盖压下最后一片暖色。
山庄内外灯火如金色龙鳞跌宕而起,刚要沉睡的天际又重新醒了过来。
车窗外亭台楼阁的灯火在眼前随着车速盏盏点亮,小桥流水在眼前缓缓淌过,灯影倒映在水面,浑然一色。
戚之星下车后看着停车场里停着一排排数之不尽的人民币,可真是富贵迷人眼。
侍者引路,出了停车场又踏上了廊桥水榭穿过石拱门。最终越进红木门,是一整面镶金丝银缕,栩栩如生的孔雀苏绣屏风。
传统文化的鬼斧神工在此处被融合的恰到好处,无论是这山庄的中式榫卯建筑,还是这扇不能用金钱衡量的非遗手艺,皆是极高的品味。
早有耳闻紫竹山庄的主人非富即贵,如今看来绝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
侍者恭敬伸手:“两位这边请。”
人声,琵琶古筝交融,隔着屏风飘入耳中。
穿过屏风被引进栗晶要求的侧厅,灯盏柔和,琉璃璀璨,入目皆是古韵风雅。
人声都在正厅。
从戚之星的视角看去,整个正厅宽敞到一眼望不见尽头。左右两侧的楼梯扶摇直上,三层环楼上方雕梁画柱,孔雀驾青天。
最左边的古乐表演换了首春江花月夜,大厅里西装革履的世家富少,中式礼服各异的名媛千金散于各处来回走动,推杯换盏,置若罔闻。
戚之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牛仔裤,此处没有进大观园的6姥姥,倒是有她这么一个格格不入的7姥姥。
不得不感叹现在的年轻富家子弟是真会,也懂玩。普通人哪怕是中产阶级,甚至于苗芊芊那种暴发户都够不上这种格调。
这儿不仅是有钱人的奢靡地,更是上流社会的名利场。
那句“不是中国没有奢侈品,而是老祖宗的东西你玩不起”。
在此处,“玩不起”三个字确实有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栗晶拉着戚之星站在池塘旁台阶处的暗影里,摸出手机:“等等哈,我问一下他们在哪儿。”
戚之星颔首,目光被池中从假山洞里窜出来的锦鲤吸引了过去。
这鱼真肥。
想钓。
与此同时,头上的开窗声伴随着房内不太明晰的说话声如上饵的鱼钩般垂直抛下。
戚之星扭头看了眼刚刚打通电话的栗晶,听筒那边隐约传出的人声怎么跟楼上那道声音形成了格外吻合的立体环绕?
她抬头望去,瞳孔骤然微缩。
是,顾启。
与那日寺庙不经意撞上的那种与世无争的神色不同。
这次他在上,她在下。
他居高临下地弓背伏在镂空雕花木窗栏上,朱红窗栏搁置着一盏斗彩竹纹杯,袅袅一缕薄烟越上杯口,暗香浮动。
一侧,杯子主人的手肘支在窗台,冰河蓝衬衫在光影下如洒金的海面,袖口随意上挽露出一截紧实的小臂,松懒地垂挂在窗栏外。
悬在空气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微动,拇指与食指间在光影下反射出一丝金色的微光,像是在折着什么东西。
宽肩下的领口敞的很随意,盘在冷白皮上的锁骨若隐若现,衬得修长脖颈中间那突出的尖儿像一览无遗的雪地上冒出被冰封的鹅卵石,格外的显眼。
“鹅卵石”上下滑动了一下。
其实还是有变化。
比起十年前,骨相更利落分明,气质也更优雅贵气。
他应该没看见她,也没看任何人,却又像是被簇拥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那双百无聊赖又漫不经心的眼眸俯视着尘世万物。
像极了灯红酒绿处一掷千金寻欢的公子哥,也像途径此处饶有兴致驻足拨弄红尘的过客。
更像,影视剧里抛绣球招亲的美人。
他要是抛绣球,所处最佳接球位的她不一定接的住,但一定会被踩死。
嗯,不死也得重伤。
“启哥。”一旁栗晶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楼上那人的注意力给唤了过来。
戚之星内心震惊八百年,扭头时仿佛听见骨头嘎吱了一声,一双眼无声胜有声地盯着她。
“……?”
可是,你也没说你发小是顾启啊我亲爱的,朋友。
栗晶朝戚之星努努嘴:“走,他们在上面。”
沿着栗晶的视线,戚之星再次抬眸,正好与顾启投来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毫无遮挡的四目相接,明明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却又掺着些意味不明。
他难道是,在他那犄角旮旯微不足道的那方记忆里掘地三尺,挖她这个已入土为安布满尘土的“尸首”?
就在此刻,顾启身旁又探出一颗圆润饱满的光头,特别像还没装饰的毛胚绣球。
“毛胚绣球”吊儿郎当地勾起嘴角:“哟,小锦鲤,还真带帮手来了啊?”
怀疑自己出现幻觉的戚之星压根就没注意听他说了什么,机械般地眨了眨眼睛。
再认。
那颗光头在灯光下瓦数锃亮,照的他那张五湖四海的脸实实在在,足以震惊她一千六百年。
……这。
不是半个月前,在菩镜寺。
顾启身边的,那个,和尚吗?
他这是,被顾启给反向点化。
还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