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三十四年三月二十六。
旧地重游,李子冀的归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马车就这样伴随着第一场春雨缓缓地驶进了遂宁城。
一座原本有着百万人生活的城现在只剩了一半人口,甚至都不需要去特意查看,进城看着街上稀疏的人群就能够感受出来。
大水已经过去了三年,离开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家和亲朋淹没在水中的场面,他们铭记痛苦,他们不敢留下,所以选择了离开。
逃避偶尔也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
剩下的人也不会忘记,只不过他们正在学着忘记,街上百姓脸上带着和平常一般无二的神情,高谈阔论,笑容和恼火,只是深夜中独自一人时脑海中闪过那场大水的画面,依然忍不住的颤栗和怅然。
发生过的事情就像是钉在木板上的痕迹,无论过多久,都不会遗忘。
当你听说一百人死了,对你来说就只是一个简单的数据,可当你亲眼看见一百人死了,那种感觉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会清晰无比,所以李子冀并不想选山前山後,没人应该被牺牲。
“听人说遂宁的石雕很出名。”
崔玉言掀开车窗一角,望着路过小巷角落被水浸过留下的痕迹,一座城市屹立多年总是要经历诸多风霜的,只是那场大水带来的痛苦太过沉重,无论是这座城市的人还是这座城本身,都是注定无法愈合的。
李子冀道:“以前很出名。”
的确,这种事情本就是相互成全的,因为遂宁有着深厚的石雕文化,所以吸引着石雕师傅在此处汇聚,也因为石雕师傅的汇集,所以才让遂宁的石雕文化更加厚重。
现在伴随着石雕师傅们的相继离去,或许再过十几二十年,遂宁就真的成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小城。
“公子,官衙到了。”
唐小风停下了马车,开口喊了一声。
他也听说了遂宁大水的事情,对於这座城既怜悯也好奇,好奇公子自小生活的地方到底是什麽样子。
李子冀途经遂宁要做的事情不多,只有两件,首先便是要去见一见遂宁知府。
遂宁知府现今只不过才五十几岁,对於一名第三境的修道者来说,完全算是正当壮年,可刘季的脸上已经初显老态,黑发掺杂银丝。
看上去甚至比同龄的普通富贵人家还要显老一些。
听到禀报说是李县侯亲来,刘季起初还有些迟疑,毕竟他一点都没有收到李子冀会回遂宁的消息,甚至一点风声都没有。
直到亲眼看见李子冀才放下迟疑,赶忙上前行礼:“下官遂宁知府刘季,见过汝南县侯。”
李子冀节制遂宁军政,自然也就是他这个遂宁知府的顶头上司。
“汝南县侯?”
李子冀怔了怔。
刘季恭敬道:“县侯有所不知,您斩杀南陵河神之後,陛下已经擢升您为汝南县侯,节制遂宁,汝南,西陵,夏口,临安五城军政。”
这一路上李子冀和外界都没什麽接触,因此还不知道自己爵位提升的消息。
节制五城军政,尤其是还包括汝南,李子冀沉默了一瞬,他与圣皇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圣皇对他的信任却是少有人可比。
“我见过你,在那场大水之前,你的政绩很好。”
刘季在遂宁已经任了二十五年的知府,遂宁人对於这位父母官都不陌生,李子冀自然也见过,如果没有发生当年那场大水的话,也许刘季现在已经被提拔离开了遂宁。
虽然那场大水与他无关,但他毕竟是遂宁知府,这很不公平,但事实的确是这样。
再如何用心的官员也终究难逃沦落为政治棋子的下场。
提到当年,刘季的脸上带着落寞,眼眸深处的痛苦清晰可见,而後化作疲倦,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出来不怕县侯笑话,我现在别无所求,只想守着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安稳下去。”
少年人的满腔热血,远大理想,总有一天会被现实所磨灭的,因为这个世界注定不可能完美,所以才是现实。
曾几何时,刘季也有自己的抱负,他没有背景,自身修道天赋也绝对谈不上多麽出色,只想着用心在遂宁任职,积累政绩,有朝一日提拔为南陵郡丞或者被调去京都六部任职,然後发挥本领,为圣朝清平天下。
他之前离这个梦想很近,现在很远。
人总是会趋於麻木的,迟早会如此。
刘季依然是一名好官,只是他的理想抱负随着那场大水被吞噬得乾乾净净。
“遂宁现在的人很少,以後或许会多些。”李子冀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了刘季。
荷包很轻,拿在手上却有一股子阴寒血煞之气快速袭来,刘季眉头一皱,打开荷包看见里面的一枚鳞片,然後猛地浑身一震。
李子冀轻声道:“发个告示吧,就说南陵河神已经伏法,鳞片在一月後公示,也许曾经离开的百姓回来见到,会想留下也说不定。”
这是南陵河神头颅中心的鳞片,蕴含着南陵河神的精气神,李子冀请神梦泽河神虞风用大能力将南陵河神死去的画面烙印在了里面,只要被灵力催发就能重现,想必遂宁百姓见到这样的场面会很高兴。
刘季那张满是疲倦的脸上带着苍白之色,他盯着手中的鳞片,手掌无意识的用力紧握,然後又小心翼翼的收好。
“李县侯,我代表遂宁百姓,在此谢过了。”
刘季的声音轻微颤抖着,对着李子冀深深地行了一礼,心中压抑许久的苦涩缓缓散开。
“这没什麽好感谢的。”李子冀沉默了一会儿,然後道:“我本也是遂宁子弟,查清真相,诛杀南陵河神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所以你用不着感谢我。”
南陵河神已经被诛杀,但真相难道真的能彻底公之於众吗?
刘季知道不能,他也知道这件事背後可能有后党的影子,但他不能说,甚至连问都不能问。
李子冀望着街外,百姓安宁,行路客人出入店铺,欢声笑语。
“这座城已经死了,也许以後会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