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的开场和落幕通常都十分讲究,因为那象徵着虚构世界进出和搭建,长安戏就是如此,经验极深的伶人登台往往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甚至眼神,就足以将观众带入进一个全新的世界。
戏台,就是百态人生。
所以当大戏开场,戏场会在一瞬间陷入漆黑一片,只有戏台上光芒照亮戏子,或哭或笑,或哀或怒。
那时候,戏子就是主角。
就像是现在。
当最後一抹残霞落尽,苍穹之上星辰黯淡无光,就连月亮也只是露出一角,可就是这麽一角的浅浅月光却无比明媚的照耀在了段书生的身上。
没有戏台。
段书生只是站在妖鬼之间,行走在遍地开满的地狱之花里,戏曲声音悠扬婉转,却又坚定肃杀。
“佛非是我,凭何渡我?天未助我,凭何问我?”
“何谓正邪,何谓善恶。”
“言浩气䭾,平生无错事?称恶人䭾,始来无善心?”
花脸遮着面容,让人无法看清楚段书生的神色到底如何,他行走在地狱之中,戏服华丽,口中唱着的是长安最着名的杀伐曲。
“杀出天地,还清真假,复人之初,还我....无暇。”
山门前後浮萍山与各方势力加在一起大概有数千人聚集,举目漆黑不见五指,彷佛这夜里的光尽数被吸引到了段书生的身上,他们怔怔的看着,听着那像是来自碧落黄泉的唱腔,脸上控制不住的露出似哭似笑的复杂表情。
当大戏开场,所有人就都成了观众,沉浸到了伶人构建的新世界,直到落幕。
花无垢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身上附着的气息浓郁到沸腾,神相法身原本璨若星河,只是随着好戏开场,所散发出来的亮光就越来越暗,他身上那能够驱除一切的出尘气息竟也无法再让血红空间消融。
“第二法身。”
花无垢看着行走在尸山血海里的段书生,很难得的沉默了下来。
修道䭾之间的战斗往往是不尽相同的,有人可能会极为精彩且胶着的打上一个时辰,还有人可能只是说了几句话,交手了一瞬间,便已经分出了胜负。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有一个共同点,不能分神,占据先机。
先机很重要,在对弈时候如此,谋划时候如此,生死之间更是如此,所以要占据先机,最起码不能沉默。
花无垢沉默下来是因为他惊诧段书生的第二法身,也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无法再占据先机。
戏腔不会停下,地狱之中的妖鬼齐声合唱,段书生却已经不再开腔,他停下脚步,踩碎了一朵地狱之花,花瓣碾进了泥泞里,碎屑像雨水一样朝着地面渗入,只不过花瓣毕竟不可能真的和水一样,在乱泥里翻腾,直到被流淌的积水冲刷四散。
“你好像很意外。”
花瓣碎屑融在水里,悄然变化为红泥血水,流淌发出腐蚀的嗤嗤声响,很细,淹没在戏腔里。
花无垢回答道:“世上几乎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一个人竟然能够同时领悟两个神相法身,古往今来好似都没有发生过,如何能不让人意外?
只不过这话刚刚说出口花无垢就後悔了,因为他不仅失了先机,还在心境上落了下风。
地狱里磨盘碾压妖鬼的身体,这是极为痛苦的事情,可这些妖鬼却面露享受,口中戏曲唱腔从不停歇,花无垢的神相法身更加黯淡,像是要被吞噬。
“即便你有两个神相法身,也无法破除我的出尘归原。”
与段书生交手,花无垢天然就立於不败之地,只不过这话一说出口,他的呼吸就为之一顿,凝重的脸色变得略微难看。
立於不败之地,他已经将获胜抛之脑後,如果说刚才是落了下风,这一次无异於是失了分寸。
血腥气自泥泞之中升起,化作实质的浓雾渐渐朝着二人铺满包裹,段书生的戏服鲜艳欲滴,一只扭曲的手臂擦过那张脸谱化作威严。
“花掌教,你败了。”
......
......
浮屠手的脸上仍旧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情:“天理昭昭循环,三千院又何必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他觉得这件事或许可以有更好的法子收场,没必要非得争个你死我亡。
息红衣看着他:“你来这里,是佛门的意思?”
浮屠手双手合十,微微摇头:“只是恰巧遇见,旧友遇难,总不能不管不顾。”
他一举一动都与佛门僧人无异,却又偏偏不愿意承认自己与佛门有关,息红衣道:“佛门戒律森严,规矩繁琐,若佛门不允,你不会来此。”
浮屠手解释道:“人生有百态,佛也有百态,吃斋诵经是佛,杀人放火是佛,佛无处不在,又为何非要局限於一座普陀山呢?”
息红衣想了想,然後道:“我做人一向有个准则,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总喜欢做一些假设,假设是佛门派你来此,假设是佛主让你来这里杀李子冀,假设是因为长觉寺那件事还没有过去。”
每个人都很清楚浮屠手和佛门之间,和佛主之间的关系,他虽未入佛门,可与佛门僧人没有任何区别。
只不过浮屠手依然耷拉着眉眼,平和说道:“息先生所言都只是假设。”
假设不能当真。
息红衣点了点头:“其实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出现在这里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浮屠手胸前念珠漂浮,背後九层浮屠塔若隐若现,他的气息依然平静如春风,言语目光不曾泛起半点波动:“息先生莫不是要对我动手?”
息红衣道:“你其实很希望我对你动手,不是吗?”
浮屠手微微笑着,刚欲开口回答,却又猛地转头看向了身後的血红地狱,眉头紧锁,然後舌绽莲花朝着已经心神尽落下风的花无垢暴喝一声。
“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