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春就趴在那里,浑身湿漉漉的沾满了神辇破碎后的粉屑,展现出了世间最狼狈的丑态。
当靠坐在神辇中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跪在泥泞里会是什麽感受?
许多人没有想过,现在却被插花镇广场上的所有神教信徒看在眼里,原来大人物离开那尊神辇会变得如此可怜。
原来圣朝人真的霸道不讲道理。
只是几句口角便举剑杀人,那刺骨的剑雨相隔遥远都能让人遍体生寒,巨剑所凝聚的气息像是看不见的牢笼禁锢着穆春的身体。
沉重,无法抵挡。
穆春竭力的想要起身,但肩上却彷佛压着万钧之力,根本无法起身,所以就愈发狼狈,铁青的脸上充斥着浓浓的不可思议。
他极勉强的抬起头,身体在猛烈颤抖着,不仅仅是因为恐惧,还有愤恨!
圣朝带给他的羞辱像是梦魇一样缠绕了他一百多年,在如今,梦魇结出了索命的果实。
无数剑雨被击碎,巨剑却停在了穆春的头顶,距离那脆弱的身体就只差巴掌大小的距离,停顿处好像出现了一圈圈激荡的涟漪,将席卷的剑意轻轻拨弄到四周。
沉重的压力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穆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脖子上青筋蹦起,那张铁青恐惧的脸布满了劫後馀生的兴奋,因为过於兴奋而通红一片,他双手撑着地面,已经完全不在意那满地泥泞,反而是嘲讽似的笑了起来。
并且笑声越来大,越来越肆意。
因为穆春知道,自己死不掉了。
巨剑所携带的力量被消磨乾净,李子冀眉头紧锁的看着这一幕,那一圈圈泛起的涟漪像是雨後的湖面归於平静。
“李县侯,只是几句争吵罢了,我想应该犯不上要人性命吧?”
一道声音自云层之上响起,下一瞬一道身影便已经出现在了穆春的身旁,抬袖轻拂,剑雨倒卷,泥泞消退,就连那破碎的神辇都被重新恢复成原貌。
李子冀望着来人,双目微微眯起:“大修行者。”
木木也在看着来人,不仅仅是大修行者,还是审判王庭的大修行者,那身教袍之上的神庭印记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认得出来。
来人对着李子冀露出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和善的笑容:“李县侯先杀我审判王庭判司,现在又要杀我神宫神侍,此处毕竟不是圣朝,出门在外,做事应当保守些才是。”
插花镇领事已经第一时间跪拜,广场四周的神教教众及信徒也都跟着全部跪了下去。
“恭迎神庭长老。”
整齐的声音彷佛雷鸣响荡,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敬畏,对於审判王庭的人,大多数教众信徒都是充满敬畏之心的,何况还是神庭长老。
大修行者意味着实力的足够强大,地位的足够高崇,身份的足够尊贵。
李子冀身上的气息收敛平息,他淡淡的瞥了一眼因恼羞成怒而笑若癫狂的穆春,然後看着有些苍老神态和善的审判王庭大修行者,问道:“神庭长老?”
老者呵呵一笑,慢慢的点了点头:“神庭长老,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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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冀目光微微一凝,然後再度问道:“烽火连百城的张法?”
听到这五个字,老䭾的眼中闪过了一抹追忆,那已经是太多年前的事情了,久远到了他早已经快要忘记的地步。
“我大概已经快三百年没听人提起过这五个字了,没想到现在还会有年轻人记得。”
张法脸上挂着的笑容并不变,只是说出来的话带着感慨和怀念。
四百年前,张法初入五境,提升为神庭长老,然後开始着手清除异教叛逆和蛀虫,连走百座大城,走了一路杀了一路。
有人说张法拨开云雾得见公理,於是肃清内外,还神教清明。
也有人说张法只不过是借着锄奸的名头清除异己,为大神官扫平障碍,争权夺利。
真相如何外人并不知道,但烽火连百城的名头却留了下来。
所以插花镇领事才会跪的那麽快,态度那麽诚恳尊重,因为他深切知晓那张和善慈祥的面孔背後,铺垫着多少的尸山血海。
现今知晓这个名字的人已经很少了,李子冀也是之前曾在三千院藏书当中看过有关於张法的记载。
这不单单是一名大修行䭾,还是一名手段狠辣,实力强大的大修行䭾。
李子冀对着张法行了一礼,然後道:“单弘毅欲要杀我,那我杀他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张长老觉得我不该杀他?还是我应该等着他来杀我?”
张法的实力很强,资格很老,所以李子冀说话的时候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麽的咄咄逼人。
只是这话听在众人耳中就已经很咄咄逼人。
这世上的道理很多,但其实最简单的永远都不会改变,人要杀我,我杀回去,合情合理合法。
无论是谁也绝对挑不出半点毛病。
张法也不行。
所以哪怕是单弘毅被杀的消息传回神山两个月,审判王庭上下震怒,到现在却依然没有做出任何报复的行动,因为根本找不到替单弘毅报仇的借口。
张法是神庭长老,地位当然在判司之上,只是这件事即便是张法也不方便多说什麽,微微摇了摇头,轻笑道:“我年纪已经很大了,管不了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情,不过人上了年纪唯一有一点好处就是辈分自然会提上去,资格会变老,面子多少也值些钱,那麽现在李县侯能不能给我这张老脸一点薄面,放了穆春?”
他的态度绝对谈不上强硬,甚至也没有直接仗着自己大修行䭾的强大实力带穆春离去,而是笑呵呵的请李子冀给个面子。
穆春死不掉了。
木木将鲜花饼收了起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旋即又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最起码眼下是死不掉的。
李子冀当然没有那个能力能在大修行䭾的面前杀人。
他看着穆春。
穆春也在看着他,所有的恐惧,愤怒,忌恨,都在这一刻化作嘲弄。
李子冀的眼睛再度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