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入目所见皆变得萧瑟,只除了一处。船舷割开水波,岸边的枫叶红澄澄的,映得人脸上都多了几分红润血色。
祝云时没有进画舫,而是站在船头,抬头看着岸边的火红枫叶。
落在旁人眼里,是好一幅美人赏枫图,但谢遥苓却明白,祝云时哪里是在赏枫,分明是在发呆。
“又不生气了?”
谢遥苓的声音唤回祝云时的思绪,祝云时不自在地别过头去,“什么?”
谢遥苓无情戳穿:“你和阿兄啊,那天宫宴结束不是还气得说再也不要理他了,刚刚怎么还让他拉你上船?”
祝云时面色羞赧,“那不是因为贡琮在吗?”
“那夜的事我都记着呢。”
那夜宫宴,谢星照束着她的手不让她挪葡萄,她气性上来和他较上了劲,但又碍于在宫宴上,贡琮就在对面,还要收着动静,可把她累坏了。
结果她的手尚还未从谢星照手中抽出来,就听到如雷掌声。
沈凌江吹完一曲,而她居然在这期间没能挪开葡萄塔,让谢星照得了逞!
祝云时气极了,输给谢星照的感觉令她抓心挠肺。
她怎么可以输给他!
谢遥苓笑道:“自然是因为贡琮了。”
“当然不是因为那块这么大的红得和鸽子血似的血玉了。”
说着夸张地双手张开比划了一下尺寸。
祝云时心头一惊,说话结巴起来:“阿阿阿苓,你怎么会知道?”
“谁不知道啊?”
看着祝云时恍若被雷劈的震惊模样,谢遥苓笑出声来。
“他们都在说,太子殿下可真宝贝嘉言郡主,洛昭国才带来这么一块世上难寻第二块的宝贝血玉呢,就被太子殿下讨去送给心上人了。”
祝云时瞠目结舌,分明是谢星照欺负她才赔礼给她,怎的最后还被他博了个美名?
而且还让所有人又更加笃定他们两情相悦了?
谢遥苓凑过来低声道:“阿兄也太坏了,明知道贡琮对你有意,还拿他送的东西去讨你欢心,难怪今天贡琮脸都是绿的。”
提到贡琮,祝云时自动忽略了谢遥苓口中的“讨你欢心”四字,理直气壮道:“那是他活该,我看他就应该让谢星照这么坏的人治一治。”
“你说他也是,明知道你和阿兄已经定亲了,这次游湖还非要你来,结果看到你和阿兄在一处又不高兴。”
祝云时低骂一声:“他就是个疯子。”
本来这次游湖她已是称病不去了,但贡琮却一会说要亲自上门探望,一会又说要等她病好了再游湖,如此张狂地将对她的心思摆在明面上,碍于两国情面,她才不得不来。
连带着一向不爱出席这些场合的谢星照也来了。
也就连带着,她不仅要见贡琮,还要见谢星照。
谢遥苓被她的直白吓了一跳,忙看了眼画舫里头,见贡琮也不知道去了哪头,这才放下了心。
而人群之中那意气风发的明黄衣袍郎君最为显目,更遑论他对面还站了个清泠如月的素衣郎君,二人不知谈些什么,神情俱是严肃。
祝云时也顺目望去,见此情形微微蹙眉。
“沈少卿和你阿兄很熟吗?”
谢遥苓咬唇尽力回忆了一番,终于想起些细枝末节。
“好像是吧,以前有一次我去寻阿兄,刚巧撞见沈少卿从东宫里出来。或许他们聊得来?亦或是谈公事?”
祝云时又想起,那夜沈凌江代谢星照吹笛时说他常与谢星照一同奏乐,当时她以为只是托词,现下看来,难道沈凌江和谢星照真的是好友?
恰逢凉风袭来,谢遥苓一个哆嗦,见旁边的祝云时面色红润,丝毫没感觉到冻,疑惑道:“??,你不是最怕冷的吗?你怎么不冷,而且还在外面站了这么久?”
祝云时扯了扯斗篷一角给谢遥苓看,谢遥苓轻轻一摸便感觉出这斗篷很是厚实。
“这套衣裳是毓烟姐姐让她家的铺子给我做的,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料子,甚是暖和。你看,我现在手还是热的。”
谢遥苓又握过祝云时的手,果真是温热的,祝云时怕冷,秋冬时在外若不抱着手炉,手脚多半是冰凉的。
“毓烟姐姐肯定是知晓你怕冷,特地给你做的,还用了你最喜欢的鹅黄色。”
“怎么,在说我呀?”身侧突然传来一道温柔女声。
二人转头,见不知何时画舫里头的人都出来赏枫了。
而苏毓烟正笑意盈盈地站在她们身前,今日出游她用心打扮了一番,一袭烟柔粉裙裳,披着的浅青斗篷上大片大片地绣着粉荷,更衬得她像是清寒时节中一支傲然绽放的清荷。
祝云时热切地挽过她,眼眸亮闪,“正说姐姐你给我送的衣裳很是暖和呢。”
苏毓烟贴心地给她拉紧了披风,“但??你也要注意些,毕竟就要入冬了,当心着凉。”
“我会的。”
“呵。”
祝云时这才注意到苏毓烟身后还站着个女子。
林若菡余光见她望来,回眸看着她冷冷哼了一声。
她们本就不和,自她和谢星照被赐婚后,林若菡见她更没什么好脸色。
祝云时懒得理她,拉着周围几个小娘子说起话来。
正聊到京城这几日流行的话本子,祝云时更是多说了好几句。
苏毓烟调侃:“??还真是对这些话本子了如指掌。”
祝云时不好意思地笑笑。
谁能想到其实是因为贡琮来了,她这几日连门也不出了,在侯府中闷得发霉,自然只能让府中人去搜罗话本子来解闷了。
“郡主。”
是贡琮。
他的声音永远透露着一股冷寒,就像是紫黑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盯着你一般,激得祝云时后背阴凉。
“此处真是热闹。”
祝云时不明白他突然过来又是要发什么疯。
她不敢转头,和谢遥苓对了个眼神,二人眼中俱是惊惧担忧。
苏毓烟几人面对这个阴晴不定的异国王子有些不知所措,神情也变得忐忑。
只听贡琮突然笑了一声,“那处枫叶开得好,几位娘子不去看看?”
这是要支开她们。
苏毓烟几人愣了一瞬,贡琮说得这般直白,她们也只得离开。
贡琮缓慢踱到祝云时面前,乌皮靴在船板上发出几声沉重的钝响。
他看向没有离开的谢遥苓,“公主不去吗?”
祝云时心里一紧。
谢遥苓攥拳大着胆子回:“此处枫叶也不差。”
贡琮意味不明地笑了,也未再逼她走,而是当她不存在般和祝云时说话。
“郡主近日怎么都未出门?”
祝云时呼吸一滞,他怎么会知道她近日都没出门,他派了人监视她?!
他怎么敢的,在大齐国土上竟然派人监视一朝郡主!
他眼里又是阴鸷又带着几分兴致,语气意味莫名:“不会是在躲我吧?”
祝云时压着心里的恶寒,“五皇子想多了。”
贡琮玩味地勾唇笑了,如鹰隼般攫住她的眼睛:“郡主这双眼睛真像受惊的小兔,和小时候一样漂亮。”
说着突然抬手朝她双眼而来,像是要好好抚摸这双好看的眼。
祝云时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一阵胆寒,连连后退。
后背突然撞上一道坚硬。
熟悉的沉香味瞬间将她裹住,她抬眼看了眼谢星照锋利立体的侧脸,剧烈跳动的胸口登时缓了下来。
谢星照顺势将她拢在怀里,手臂牢牢束在她的腰侧,好整以暇地和贡琮说话:“五皇子难得来中原游历大好河山,怎的不去赏枫?”
贡琮脸上的兴致瞬间沉了下去,“太子还真是无处不在。”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从小就感情和睦。”
祝云时面色微微发白。
他调查过他们?那定然会觉得他们赐婚一事来得凑巧又突然,眼下也不知道是否看出来他们在做戏。
不同于她的惊慌,谢星照气定神闲,还抓了她的手在掌里揉捏把玩。
“感情这事最是瞬息万变,更何况儿时的事已距今多年,作不得数。”
话末还亲呢地转头看她,拢了拢她耳侧被江风吹拂的碎发,神情柔和,墨黑的一双眼中对她的情意像是要溢出来。
“你说是吧,???”
祝云时胸口又开始狂跳,谢星照这戏做得也太足了吧,她都有些佩服他的守业了。
有这种什么都要做好的笃志心态,想做什么都能做成吧??包括欺负她这件事。
她干巴巴地应道:“殿下说得是。”
贡琮脸色黑沉,脸上肌肉微颤,隐隐有要发怒的趋势。
谢星照那番话不仅是在说自己和祝云时,更是在说他。
儿时的事作不得数。
而他被牵引多年、魂牵梦萦的那个人,竟然还赞同了这番话。
他的多年执念竟被全盘否定。
“殿下,此处人太多,您别忘了自己的计划。”
祝云时这处只见那日宫宴上见过的洛昭国的臣子又上前不知和贡琮说些什么,叽里咕噜的她听不懂。
但贡琮听完后和那日宫宴上一样,强行把自己的怒气压了下来,脸部用力得都有些狰狞。
他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很是骇人:“作不作数,本王说了算。”
他丢下这句话,甩袖离开了。
祝云时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手上温热的触感也随之放大,占据了她的全部注意。
谢星照居然还握着她的手把玩,是把她的手当面团揉捏了吗!
“你你你干嘛呢,人走了。”她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阿苓,我们……”
她刚想去拽谢遥苓离开,却见谢遥苓不知何时已经闪到另一侧去了,见她看来还挥了挥手。
谢星照立刻幸灾乐祸地低笑出声,笑声响在她头顶。
祝云时:“……”
“你怎么还搂着我?快放开。”
她又去拽他放在她腰侧的手,却未拽动一分。
“郡主可真会过河拆桥,我刚才帮你摆脱了贡琮,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撇清,是不怕他去而复返吗?”
他微微低头,凑近了和她说话,声音打在她耳廓,痒痒的。
“不信的话,你看看。”
祝云时下意识地去寻贡琮的身影,见他果然看着他们,眼神冰冷,祝云时仿若触火一般迅速收回视线。
“那总不能这样到回去吧。”
“那倒不必,只是??”他语气淡淡,“你在贡琮面前叫我殿下?”
“不然呢?”
“叫阿照。”
他语气和缓,却夹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祝云时脱口而出:“我不要!”
下一瞬她就感觉被搂紧了几分。
“你想让贡琮看出来?”
祝云时心头一跳,她怎么感觉谢星照比以前欺负她的时候还要强势?以前谢星照只是若有若无地逼迫她,用各种由头逼她屈服,如今却这般直接。
视野突然变黑几分,画舫就要经过前方的洞穴。
画舫里头的人也呼啦啦地都跑了出来,表情无不雀跃。
“火烧林要到了!”
过了这个洞穴便是火烧林,因开着全京城最火红漂亮的枫叶而得名。
“知道了,阿、照!”祝云时愤愤咬牙,将他一推。
“我去找阿苓了。”说着就如脱缰之马般跑开了,还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
全画舫的人都出来了,拥挤不堪,谢遥苓只得往旁挪了挪给她腾了个位子,“你和阿兄这样,我都要信了。”
“还不是你阿兄戏好。”她嘟囔道。
眼前突然黑了,画舫已进入洞穴。
几乎是下一瞬,身后传来一股冲力,眼前天旋地转,水面突然放大,她失了平衡如一只断线风筝般撞入水中。
冰凉刺骨的寒意立刻随着江水浸透了她全身,身上沉沉,像是有无数双大手般拽着她往江底去。
耳旁的声音变得模糊无比。
“??!”
“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