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簸得厲害,必須時時刻刻抓緊綁扎貨物的繩索才不會被顛下車去。鄭碧君心裡不由得有些得意。她低頭看了看手上戴著的那副羊皮手套,那是有一年生日的時候程曦霖送給她的。身邊的同學都說那副手套樣式太過樸素,皮質又粗硬,可是鄭碧君卻對它愛若珍寶。這副手套是程曦霖第一次考古挖掘帶回來的紀念品。現在多虧了它,那些粗麻擰成的繩索才不會傷到她的手。
路走了很久,鄭碧君顛簸得有些難受,她偷眼瞄了瞄身旁的程曦霖。程曦霖斜靠著麻包,隻用左手挽住繩索,右手則無意識地撚搓著一根麥稈,目光怔怔地望著前方,似乎有滿腹心事。
程曦霖比她大五歲,也比她來美國要早。這麽多年來程曦霖一直對她關照有加。程曦霖並不讚同她一起西行,甚至還在廣州的時候,就私下裡勸她回上海去。她明白程曦霖的意思,這畢竟是一條凶險叢生的路。拉爾森先生是馮博昊與程曦霖的導師,他與他們的親近遠不是自己可比的。對於他們來說,為不幸身亡的人討一個公道,弄明白那些關於封經板、納骨器背後的種種謎題的答案而赴險,是道義所在,也是他們人生的意義所在。
而對於鄭碧君來說,她不明白那些考古的事情,但她知道程曦霖真的當她是妹妹。
那又豈有眼睜睜看著姐姐一個人冒險的妹妹?
馬車不再那麽顛簸了,鄭碧君抱緊程曦霖的手臂打起了瞌睡。
反正我得陪著這個姐姐。
程曦霖回過神來,見鄭碧君緊緊抱住她的手臂,不由得笑了,她抬起右手輕輕把幾根垂到鄭碧君臉上的發絲攏回她的耳畔。
程曦霖的視線定格在自己右腕那串金剛佛珠上。
她當然知道什麽是“金剛”,那是特產於廓爾喀的圓果杜英的果實。圓果杜英在馬達加斯加島,在馬來在廣西都有出產,可只有產於廓爾喀的圓果杜英果實才被稱為金剛菩提子,才能夠製作成密教金剛部的法器。
拉爾森先生說起這事的時候,曾經用過一個非常中國的比喻。
橘生淮南則為橘,淮北則為枳。
程曦霖曾經和幾個同學一起,搜集不同產地的圓果杜英進行比較,結果也並無大的不同。程曦霖和拉爾森先生一樣,她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主宰,隻賦予廓爾喀的圓果杜英法力,她更不認為自己能夠服膺於什麽宗教,信仰不是她對於這個世界的理解方式。可是,那位偶遇的上師不但“開解”了她,此刻更護持著她繼續去追尋謎題的答案。這,又該如何理解呢?
程曦霖笑了,這一切如果不是真實發生的事情而是一個故事,說一句“無巧不成書”也就過去了。
但是人卻總要在這個充斥偶然的世界裡找出因果,才能坦然安定下來。
拉爾森先生死了,趙成模死了,羅叔與王仁瑾父子都死了。
倘若這是“果”,“因”在何處?
她抬頭看了看前面車上的馮博昊。
得回封經板之後,他就把封經板貼身藏著,片刻也不離身。
而那塊封經板,難道就是一切的“因”嗎?
前兩日和蘇礪文說起這些事情,蘇礪文說,封經板絕不可能只有學術價值,隻關乎某個信仰。在封經板背後,必定有一個天大的,涉及錢財與權力的秘密。只有為了攫取錢財權力,才會有人不吝傷天害理。
想到這,程曦霖不禁苦笑了一聲。
人們膜拜神靈的理由,又有多少不是為了錢財和權力?
在信仰的名義之下,又有多少傷天害理的行徑?
程曦霖仰起頭,車輪撚起漫天黃沙,視線裡煙塵滾滾。車隊已經走了6天,西安城近在眼前。離西安越近,道路兩旁越是荒塚離離。葬於其中的王公貴胄,為保住他們的錢財權力所做的諸多努力,卻也抵不過饑餓農民手中的一把鐵鏟。無論生前多麽顯赫,千年後也不免尊嚴盡喪。
倘若這是“果”,“因”在何處?
小時候聽說書人講,說王公墓葬被盜掘,多是生前殺戮過多的業報。程曦霖那時年紀還小,可是聽完也不免覺得好笑。既然是生前之事作孽,又為何不報在生前,偏要讓他榮華富貴,快活一生?死後被人偷墳掘墓,可是人死已入輪回,他此生的墓葬遭難,與他何乾?倘若不入輪回,那些身外之物不能享用,又與他何乾?
程曦霖抬眼望去,目光所及,沃野千裡,這是一片豐饒富足之地,無數王朝龍興之所,儒家、佛、道,以致苯、景、祆諸教,哪一個不曾在這裡勢若滔天,信眾如海。
可是如今呢?
宣稱永恆的神明,哪一個又曾真的永恆?
千仞的宮闕,哪一個又逃得掉“過新豐獵騎”的命運?
繁華零落如此。
程曦霖長歎了一聲,閉上了眼。
沒過多久,就聽見前面馮博昊高聲喊道:“看,西安城!我們到了。”
程曦霖睜開眼,西安城的門樓已矗立在眼前,城牆上彈痕斑駁,城下的工事還沒有撤去。隱約地,還能看到城門前焚燒屍體留下的灰堆。幾個穿著灰布製服的軍人斜跨著長槍,就站在那些灰堆旁,盤查著進出城門的人。
車隊匯入等待入城的車流中,緩緩向前挪動。快到城門口,幾個軍人上前來檢查詢問,還沒等坐在頭車上的文志道開口,王頭兒就搶先嚷了起來。
“這幾位都是北京大學校裡的先生,是桑吉燾上師的至交!押運的都是糧食被服,是來賑濟災民的!你們可莫怠慢了!”
他故意升高調門兒,說完還昂著頭,撇著嘴,用眼角的余光四下打量著被他這番話震懾住的眾人。
王頭兒聲音之大,連坐在最後一輛車上的蘇礪文都聽見了。他無奈地看了一眼瞬時議論開來,對著他們指指點點的鄉民,低下頭,兩隻手在臉上搓磨著。
這個王頭兒,真是扯著虎皮做大旗。還說不會四處去宣揚,可是言下之意,分明已經把他們說成了幫助桑吉燾上師募捐歸來的“人物”了。
蘇礪文有些臉紅,可是又沒法解釋。那幾個踩盤子的走後,他問過程曦霖,程曦霖說和那位桑吉燾上師只是一面之緣,那串佛珠確是桑吉燾上師所送,只是誰也想不到一串佛珠會有偌大的“法力”,竟然嚇跑了土匪。一路上,王頭兒和幾個車夫都殷勤地跑前跑後,每到住店時候,王頭兒總有意無意地讓店家知道,這幾位BJ來的“大人”是桑吉燾上師的朋友,店家便都招待周到,臨走也死活不收房錢。弄得蘇礪文幾人尷尬不已。蘇礪文幾次跟王頭兒說,他們並不和桑吉燾上師熟識,叫他不要再四處宣揚。王頭兒嘴上答應著,可還是時不時抬出桑吉燾上師的名頭,讓周圍人高看這車隊一眼。
程曦霖見周圍百姓望向自己的目光裡頗有崇敬之色,也不禁搖頭苦笑起來。她跟王頭兒,還有路上的店家聊過,這才知道這位桑吉燾上師在西北一帶名望崇高。“西安圍城”之後,他數次單身赴鎮嵩軍軍營,勸劉鎮華撤圍。劉鎮華自然不可能聽從他的勸解,可也知其深孚民望,不敢用橫刁難。城圍一解,他又四處籌款,賑濟饑民,西安民眾無不感念其行。現在王頭兒這麽一嚷,還未等軍人檢查,周遭的百姓早已把柿子、乾果、雞蛋什麽的遞上車去。幾人心裡尷尬,卻也不好不收下。文志道和馮博昊掏出錢來,百姓又哄散開來,只是衝著眾人笑,誰也不接。軍人聽見王頭兒的話也都神色恭敬,麻利地搬開路障放行。車隊順利進了西安城。
進城稍一打聽,便有人幫忙指了去教育廳的路。車隊在教育廳門前停下,文志道進去接洽,旋即便與一位官員模樣的人一起出來。官員盛讚幾人的“善舉”,說一定做好物資的分發工作,又說教育廳郗廳長交代下來,務必要照顧好幾人在西安的生活。還說郗廳長今晚要親自宴請眾人。文志道和馮博昊都說不必,可官員堅稱幾人代表的是BJ學界、教育界,招呼不周就是“罪過”。眾人拗不過他,隻好聽從他的安排。
在旅館安頓好已經是下午。旅館房間豪華奢侈,沙發都是黃牛皮的,窗簾一色產自英國的法蘭絨,各種物用更是供應充足,絲毫不見圍城的痕跡。幾人呆在這樣的房間裡都覺有些尷尬。坐了一會,剛才那位官員便親身來請。宴席就設在旅館一層。幾人下樓,郗廳長等人已經在座,見幾人到來都起身相迎。那位郗廳長40余歲年紀,面白無須,他自稱早年畢業於關中大學堂,後留學日本,然後又一一介紹幾個陪客,也俱是關中名流。他說了幾句感謝諸位義舉的話,又詢問諸人的情況。聽說馮博昊幾人在美國學習考古,郗廳長便說起在日本龍谷大學參觀‘樓蘭文書’的事情。話中對日本人的研究頗多不屑之意。
馮博昊點了點頭,順著郗廳長的意思道:“當年大谷明信組織考察團派人赴西域考察,偶然才發現這些文書經卷。經卷的研究價值極高,這是國際學界公認的。說起來,樓蘭也罷,敦煌也罷,無數經卷、文書以及壁畫、雕塑,大多散落在英法、日本等國。我等都是中國人,每每想起此事,便不免……”
邊說他邊歎了一口氣。
程曦霖在一旁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她心裡暗笑,這才回國幾天,馮博昊竟然就已經深諳國內官學兩界的話語之道了。
郗廳長聽完馮博昊的話不禁大為感慨起來。
“是啊是啊,漢學研究、西域研究在東洋在西洋都方興未艾,偏偏在國內卻死氣沉沉。難道要我泱泱中華在自己的學問上,做那蕞爾小國的學生不成?”
馮博昊見郗廳長動情,趕忙道:“我等也是做如此想,這才打算趁此次運送物資之機,赴西北考察。”
“這是好事,這是好事,”郗廳長連連點頭,道:“諸位今日有志於此,他日必成學界佳話。考察有所需要,盡管開口。西安雖然剛被戰火,但恰逢其事也自當有所貢獻。另外,甘肅教育廳趙廳長與你們一樣也是留美出身。明日我寫一封信,你們帶去,也可多多親近。”
馮博昊連道感謝,舉杯先乾為敬。他本無什麽酒量,此時真是拚命了。郗廳長心情也佳,不免多喝了幾杯,賓主極歡而散。
回到旅館,馮博昊有些害酒,鄭碧君和程曦霖便端茶遞水地照顧他。馮博昊喝了口茶,手扶著額頭不住苦笑。
“曦霖啊,我知道你剛才笑話我打官腔,可是,陳先生說得對啊,我們回國之人,要學著適應國內的環境啊。我當然知道發現‘樓蘭文書’的貢獻是不容抹殺的。難道只因為發現者是日本人,就不許他研究中國的學問不成?別人研究出色,便像吃了酸葡萄一樣。每每自稱傳人,可是認什麽祖宗還不是自己說了算?然後空談祖宗成就,坦然於今日蒙昧落後。見到世界矚目了,便妄圖壟斷資源,自己不研究也不給別人研究。當年王圓籙依令送入京的文物有幾件落在研究者手上了?一向隻當那些經卷文書造像圖畫是賞玩之物,隻為沽名釣譽,隻為奇貨可居,如今又怨得何人?”
馮博昊邊說邊激憤地拍打著桌子。
程曦霖一時大窘,她沒想到馮博昊內心竟是如此痛苦。
“博昊,我沒這個意思……”
文志道衝程曦霖擺了擺手,道:“讓他說吧。讓他發泄發泄。哎,我回國之時也是一腔熱血,可國內的現實卻容不得這一腔熱血潑灑。”
文志道推了推眼鏡,慘然一笑。
“說自己是一腔熱血,也是高看自己了。空懷著改造社會的志趣,路上幾個土匪便把我嚇破了膽。”
程曦霖見馮博昊與文志道都如此意志消沉,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蘇礪文明白大家都有點醉酒,趕忙道:“志道兄,你也不要把自己看輕了。不過是經驗而已。經此一事,下一次便知如何準備如何應對。”
他又拍了拍馮博昊的肩膀,張了張嘴,卻找不到可以安慰的話。
倒是馮博昊自己站了起來,連連說,喝多了喝多了,出醜了出醜了。眾人又一疊聲地勸慰,這才讓氣氛緩和下來。
第二天一早,教育廳有人送來了郗廳長的親筆信,以及三五枚銀元。馮博昊等人堅辭不收,隻說西安災民此時更需要這些錢。來人見幾人堅持,也隻好作罷。他請馮博昊寫了個條子,以便自己回去交差。送走來人,文志道也要回京。大家互相叮嚀了幾句便握手告別。
文志道一走,馮博昊幾人也開始商量下一步的行動。在BJ走得匆忙,幾人也未準備考察所需設備。西安戰火雖然剛剛平息,但到底也算西北的第一大城市。再往西行,怕無法購置各種工具了。幾人便決定在西安城采買必要之物,準備停當再繼續上路。
西安城裡經營古玩文物的商店多如牛毛,可要置辦考古的工具設備卻並非易事。幾家店鋪裡的掌櫃夥計聽說他們來買工具,連聲有有之後,拿出來的卻不過是洛陽鏟,探釺之類倒鬥的家夥。店家的話語裡也都頗多試探,套問幾人要在什麽地方“下手”,是不是有東西要出售。幾人大失所望,悻悻而去。好不容易購得了測繪工具、相機,又湊了幾樣基本的鑿挖錘鏟、排刷筆刷,這才算有了點考察隊的樣子。幾人買完工具,又去租買騾馬,卻正遇見在等活兒的王頭兒,王頭兒一見幾人,不問去哪,不問價錢,也不管幾人同不同意,便忙不迭的將東西搬上了自己的車。
“您幾位是大學問人,聽說了,西安府的大官都請您幾位吃飯呢。不敢跟您幾位要車錢,您幾位看著給就得了。說實話,跟著您幾位不圖錢,就為著漲見識,為著以後有的閑話可諞,回到原上也能跟鄉黨和婆姨顯一顯!”
王頭兒話說得直接,幾人也隻好相視一笑,就算雇下了他的車。
馮博昊和蘇礪文盤算著還需要兩匹馬。王頭兒一聽這話,趕緊跟旁邊人吆喝,蘇礪文心知他的套路,剛想攔阻,王頭已然喊出了桑吉燾上師的名號,呼啦一下,好幾個人牽著馬過來,都說哪怕不要錢也行。蘇礪文不由得苦笑,王頭兒卻洋洋得意衝蘇礪文使了個眼色,說:“能省,就給您省點不是?”
蘇礪文當然不能不給錢,不過車馬資費也確實便宜,甚至不足常價的五成。即便這樣,王頭兒卻還埋怨蘇礪文給得太多,又自告奮勇帶著幾人采買糧食。多虧王頭兒,一天下來全部準備就緒,眾人早早休息,第二天便啟程離開了西安。
隔天到了扶風縣境內。眾人原本計劃從這裡渡過渭河,誰知還沒到渭河邊,天就下起大雨,道路泥濘難行,又起了風,刮得人睜不開眼睛。王頭兒見天氣糟糕,便說就算到了渡口也必定無船可渡,勸眾人不妨停一天,等天氣轉好再說。眾人無法,也隻好在客棧裡住下。
好在下午天便放晴了。眾人大喜,看來第二天渡河應該沒什麽問題,五人心情皆佳,閑坐在桌邊喝茶聊天。正說著,客棧掌櫃引著一人進來向眾人介紹。
“這位是本縣督學。聽說幾位途經本縣,特來拜訪。”
眾人急忙站了起來。
督學年紀不大,圓臉光頭,穿著一身藍布製服。他緊走幾步上前來與眾人一一握手,幾句寒暄之後,便說明了來意。
他想邀馮博昊去縣上的中學演講。
馮博昊一聽連忙擺手推辭,說自己學業不精,不能去誤人子弟。督學笑道:“馮博士過謙了。前日與郗廳長通了電話,聽郗廳長說您是美國大學的博士。您西洋留學,又專研考古,自是學貫中西的大學問家。”說什麽也要馮博昊明日赴縣城一行。
掌櫃在一旁也勸,王頭兒湊過來,也說應當去。蘇礪文看了看程曦霖與鄭碧君,兩人都看著窘迫的馮博昊偷笑,他自己也覺好笑,便故意轉過頭去不理睬馮博昊求他解圍的目光。
馮博昊推辭不掉,隻好點頭應允。
次日清晨,督學如約親至。馮博昊怕又有飲酒應酬,蘇礪文便自告奮勇說陪他去專做擋酒的工作。
待到中午演講完畢,督學果然邀馮蘇二人飲酒吃飯。好在督學酒量不深,蘇礪文的專長也未得施展。飯罷,兩人謝了督學離了縣城,策馬徐徐而歸。離客棧不及五裡,就見前面一人一騎飛也似疾奔而來。轉眼間那馬已到近前,兩人一望之下不由大驚,馬上的人竟是王頭兒。
王頭兒額頭斜裹著一塊白布,白布上滲著絲絲血跡,見到兩人,王頭兒扯著嗓子高呼:“麻達了!麻達了!”
蘇礪文心下隱隱覺得不妙,趕忙問:“到底怎麽了?”
王頭兒喘著粗氣高聲叫道:“客棧遭了土匪!光天化日,光天化日啊!他們就擄了程小姐去了!”
蘇礪文腦袋嗡的一聲,他一勒馬韁,揮手狠抽了一鞭,坐下的馬一聲嘶鳴,箭一般向前躥去。
“礪文,你等等……”
馮博昊趕忙縱馬追趕。王頭兒也調轉馬頭狠抽了馬股兩鞭,三人一前兩後,沿著來路疾馳。
不一刻,蘇礪文的馬已經衝進了客棧的院子。掌櫃在院子裡焦急地踱著步子,鄭碧君也站在一旁不住地抹著眼淚。看見蘇礪文,兩人趕忙迎上來。
“往哪個方向去了?”
蘇礪文顧不得下馬,高聲喊著。
“往東,像是奔著……”
掌櫃的抬手一指,剛說了幾個字,蘇礪文已經縱馬而去。
“王頭兒,你有傷,別跟著來!”
馮博昊見蘇礪文去得匆忙,回頭吩咐了一聲也趕忙追下去。
王頭兒勒住馬,看著兩人越來越遠的身影,無奈地狠狠歎了口氣。
天色開始暗淡,蘇礪文在馬上心急如焚,隻恨自己不能肋生雙翅。他拚命揮鞭,沿著道路向東一路狂奔。疾馳了五、六裡,見道路分成兩條岔路。蘇礪文這才想起,沒向王頭兒和掌櫃的問明白土匪的去向。
他勒住馬,在岔路口焦急徘徊。
“胡鬧!”馮博昊終於追上了蘇礪文,他一扯馬韁,馬人立而起長聲嘶鳴,“你這麽莽撞,能救回曦霖嗎?!”
幾乎從不發火的馮博昊這會也忍不住教訓起蘇礪文來。
“我,我,我……”
蘇礪文又急又恨,連話都說不完整。
馮博昊低頭看了看,雖說昨日下午天便放晴,可路面還沒有乾透,地上有兩道清晰的車轍向北延伸而去。馮博昊一扯馬韁,連著揮了兩鞭。
“這邊!”
蘇礪文這會鎮定下來,也看到了地上的車轍印記。馮博昊話音未落,他已經打馬緊跟上去。
天色越來越暗了,月亮漸漸升起。兩人憑借著月光小心地辨識著地上的車轍印痕,又追出了五、六裡路。
“看!”
馮博昊抬手一指,前方不遠處的路旁停著一架馬車。
蘇礪文緊打了幾下馬衝到馬車近前。他抽出槍翻身而下,一個健步撲到馬車旁,伸手挑開車簾。
車裡沒人。
馮博昊在馬上四下打量,馬車旁的幾株倒伏的灌木引起了他的注意。
蘇礪文也看見了,那幾株灌木顯然是拖拉東西時被壓倒的。他轉身便要追下去。
“等等!”
馮博昊叫住蘇礪文,他下了馬,把兩匹馬拴在路旁的樹上。從馬背的包囊裡掏出兩盞風燈,又抽出一把長柄的雞嘴探錘。他點燃風燈,遞了一盞給蘇礪文,這才道:“走!”
蘇礪文收起槍接過風燈,又抽出大馬士革刀遞給馮博昊,馮博昊搖了搖頭,晃了下手裡的探錘,道:“我用這個順手!”
蘇礪文點了點頭,兩個人不再說話,各自用手裡的家夥分開灌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去。沒走幾步,兩人的衣服便被荊棘撕破了無數口子。走了大概20余步,兩人終於從灌木林中走了出來。眼前是一小塊平原,可是卻無耕種的痕跡,連草也未生一株,只有一棵樹,孤零零地立在平原中心。平原另一頭的山腳處影影綽綽有座寺院。月梢正掛在寺院裡的石塔尖上。月光下,整座寺院毫無生氣,黑沉沉不見一絲光亮。
蘇礪文和馮博昊對視了一眼,便都熄了手裡的風燈。兩人貓著腰,蘇礪文在前,馮博昊在後,向著寺院小心地移動。
沒走幾步,蘇礪文就覺得腳下有些不對勁。地面極為泥濘,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地下抓住了人的腳,每一次抬腿都無比費力。好不容易,兩人才走到平原中心的那棵樹下。兩個人隱在樹後,小心地觀察著遠處的寺院。
寺院院牆頹敗,山門破落。一看便知沒有什麽香火供奉。 前後遠近並無村鎮,這麽一座孤寺戳在山野之中,任誰一看都會覺得有古怪。蘇礪文有些心急,起身要向寺院的大門跑去。
馮博昊聽見蘇礪文衣服摩擦的簌簌聲,便知道他要行動,馮博昊一面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一面趕忙回手拉住蘇礪文的手臂。
“別衝動!”
他小聲說。
可話還沒說完,馮博昊便覺得事情不對。蘇礪文的手冰涼刺骨,好像一瞬間失去了重量,馮博昊並不用力的一拉,卻讓自己打了個踉蹌。
他趕忙回頭。
蘇礪文蹲在樹邊,衝馮博昊點了點頭。
他一隻手緊握著大馬士革刀。
另一隻手提著熄滅了的風燈。
一瞬間,冷汗就濕透了馮博昊的內衣。
那自己握著的,是誰的手?
馮博昊剛一低頭,臉色就刷地一下變得煞白。
自己手中居然是一隻斷手!那隻手齊肘而斷,斷口處參差不齊,顯然是被什麽東西撕扯拉斷的。整隻手臂已經浮腫,毫無血色,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光。
馮博昊大駭,用力一揮將斷手拋了出去。哪知用力太猛,整個人又向後跌倒,他便趕緊用手裡的探錘去支撐身體,誰料探錘在地上一支,卻嘩啦一聲將地面戳出一個洞來!
蘇礪文眼明手快,趕忙將馮博昊拉起來。
“怎麽……”
蘇礪文剛一開口就愣住了。
月正中天。清朗的月光無遮無攔地照在這片平原上,照在馮博昊身後的深洞裡。洞裡白骨累累,竟不知有多少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