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班崗是一天裡最難熬的。前半夜屋裡太吵睡不踏實,下了崗天已經大亮,又根本睡不著。而且,被窩裡帶出來的那一點余溫根本不足以抵擋刺骨的寒冷。趙三啐了口唾沫,把排長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連帶也捎上了裝做拉肚子逃了勤的李六斤。
趙三一個人站在城門前,百無聊賴地靠在緊閉的城門上,望著眼前一個人也無的街道發呆。以往這個時候,送菜挑糞,攜私夾禁,許多晨光未現便要開始為一天生計奔忙的人們早開始在他守把的城門下進出往來。趙三有自己的原則,他從不刁難那些朝不保夕的窮苦百姓,也絕不惹一看就打點好一切,大喇喇而來的商隊。但那些畏手畏腳,暗帶著煙土和私鹽的混混從他面前經過,倘若不想留下些好處,那就只能自認倒霉了。
趙三一向認為他這是在幫著那些雛兒弄懂什麽叫“規矩”。為此,自己落下點辛苦錢是天經地義的,不然,好端端的爺們,背著一杆不知經過多少死鬼的手,不知道還能不能響的“水連珠”,一大清早站在這寒風地裡,是為了什麽呢?
想到這,趙三又罵了一句。這次髒話的對象不是排長也不是李六斤,他罵的是這蘭州城裡最大的官兒。
戒嚴已經三天了,他守把的這座城門也已經關了整整三天。這三天裡,趙三連一個子兒也沒得著。軍餉早停發了幾個月,又斷了每日的進項,趙三兜裡沒錢喝酒,更沒錢去美美地抽上兩口。此刻,他呵欠連天,眼皮越來越沉。
趙三把軍帽拉下來遮住臉,靠著城門打起了盹兒。
汽車的轟鳴聲傳來,把趙三嚇了一跳。他睜開眼,一輛錚亮的汽車停在路障之前。汽車後面跟著一支駝馬隊伍。
“瞎了眼了!還不趕緊開門!”
站在車門踏板上的護兵大聲吆喝著。
一句話把趙三罵火了,他耷拉著眼皮看了一眼那護兵,那護兵倒是長得蠻精神,穿著灰呢子的大氅,腳下蹬著皮靴,帶著護目鏡,整個人看起來很威武。趙三歪過頭哼了一聲,心道,你小子狗仗人勢,不就是給人看家護院嗎?就算是穿得人模狗樣,和我這看城門的,乾的還不是同樣的事?
“開什麽門!司令部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有事找司令說去!”
趙三挺了挺腰杆,毫不示弱地喊。
護兵似乎是跟在主人身邊跋扈慣了,根本沒把趙三這個小兵放在眼裡,更沒想到他竟然敢頂撞自己。他臉色一變,二話不說,從車上跳了下來,翻過路障,衝到趙三面前,抬手就是一記耳光。
“你……打人……”
趙三捂著火辣辣的腮幫子愣在那裡。他被護兵的氣焰嚇住,“你”後面原本“他娘的”三個字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裡。
“來人啊!有人要闖城門!”
半晌,他才像剛睡醒了似地,扯開喉嚨高叫。
幾個同伴聽見趙三的聲音,迷迷瞪瞪開了房門,黑燈瞎火,也沒人摸著槍在哪裡,都空著手,趿拉著鞋,提著褲子跑了出來。
趙三看見自己人到了,立時來了精神,他伸手要去揪住那護兵的衣領,誰料他剛抬起手,便被護兵識破了他的打算。那護兵右手輕巧地一架一送,趙三便哐當一聲撞在了城門上。
“瞅瞅你們!像什麽樣子!”
那護兵不理趙三,回過頭望著趙三那幾個同伴,厭惡地撇了撇嘴。
幾個老成的士兵已經聽出他話裡的氣勢不對,都呆在原地不開口。只有李六斤平日裡與趙三關系不錯,原本自己扔下朋友逃了崗就有些愧疚,此時見趙三挨了打心裡更是氣惱,便不忿地嚷道:“你們是幹什麽的!”
“叫你們長官出來!”
那護兵不理李六斤。他昂頭望天,鼻子裡哼了一聲。
“什麽事!這大早晨的。”
排長最後才從屋裡出來。他打了個呵欠,迷瞪著眼,推開幾個士兵,走到前面來。
他看了一眼趾高氣昂的護兵,又看了一眼那輛汽車,惺忪的睡眼頓時睜得溜圓。他趕上兩步,抬手又給了趙三一記耳光。
“馬尿喝多了!司令的車也認不出來!”
他教訓完趙三,趕忙又跑到那護兵面前,啪地立正,敬了個禮。
“行了。”那護兵也不看他,從大氅衣兜裡掏出一張紙遞到他面前,道:“劉司令夫人送幾個朋友出城。這是劉司令的手令。”
排長接過手令,看了一眼落款和印章,便趕忙轉頭衝趙三喊:“還他娘的愣著!趕緊開門!”
喊完他又叫過站在一旁的其他幾個士兵一起搬開路障,清出道路。
排長那一巴掌下去,趙三這才知道闖了禍,心裡暗叫倒霉,手上卻不敢怠慢。他喊過李六斤,兩人一起搬開門閂,打開門。
那護兵看城門打開,再不說話,回身躍上汽車踏板。汽車發動起來,一陣煙塵囂張,籠罩於其中的趙三和李六斤不住地咳嗽起來。
“給老子惹禍!”
望不見汽車的影子了,連駝隊和馬車也從視線裡消失,排長這才飛起一腳,直揣在趙三的屁股上。趙三平白無故挨了兩個巴掌,再加上這一腳,心裡的火騰地躥了起來,他梗著脖子直眉瞪眼地望著排長,嚷:“我又不是給司令看家的,我他娘的能知道這汽車是司令的嗎?”
排長知道這事不賴趙三,那一腳也不過是想拿趙三撒氣。見趙三火了,他便裝作沒聽出趙三話裡的揶揄,回頭對李六斤道:“老子看你也是他娘的裝病!你和趙三一起,再加一班崗!還有,別關城門,司令夫人送完人還得從咱這兒回來。”
說完,他罵罵咧咧轉身回了門房。
幾個士兵也都散了。李六斤吭吭哧哧地背起槍,站在趙三對面。他望著氣鼓鼓的趙三,慢吞吞地道:“夥計,跟當官的置不起這個氣。你又能怎麽樣呢?別想了。”
趙三摸著腫起一指多高的臉頰,哭喪著臉說道:“夥計,那狗日的這一巴掌可真他娘太狠了!”
汽車一路疾馳。駛出十余裡後才停了下來。護兵從車上跳了下來,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的座位裡。
“你那一巴掌可真夠狠的。”
車上的司機轉頭向護兵道。
他把一直壓低的帽簷向上推了推,露出了臉上玩世不恭的笑容。
竟然是伽哈恩。
“沒辦法,我也是強逼著自己下了狠手,不然實在不像司令夫人的隨扈。”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蘇礪文摘下了軍帽,苦笑著衝伽哈恩搖了搖頭。
“這一巴掌下去,他們可怎麽也忘不了我已經送你們出了城了。城裡再出什麽事,都與你們無關了。”
坐在汽車後排的吳韶瀛笑了,她回頭望了望。
“馮博士他們的馬車也快到了,我們就在這等等他們吧。”
話音未落,道路的遠端便出現了駝隊和馬車的身影。
見汽車停在這裡,駝隊便也停了下來,押隊的馮博昊與王頭兒都勒住了馬,馮博昊衝馬上另外兩個騎士喊道:“二位師傅,按咱們說好的,兩位就到這兒吧。”
他邊說邊掏出了幾個銀元遞了過去。兩個騎士下了馬,接過遠超駝馬價格的銀元,千恩萬謝地走了。
馬車喀啦啦駛了過來。趕著馬車的,是穿了男裝的程曦霖。
“小心點。”
蘇礪文衝她揚了揚下巴,道。
“嗯。”
程曦霖故作粗豪地答應了一聲,像個嫻熟的車把式一樣揮了個響鞭。馬車跟在駝隊後面慢慢遠去。
“曦霖可學得夠快的。”
一旁的伽哈恩道。
“是啊,”蘇礪文有些心不在焉地應答著。望著駝隊和馬車漸漸消失在晨霧之中,他回頭對伽哈恩道:“我們走吧。”
伽哈恩點了點頭。蘇礪文帶好軍帽和護目鏡,重新站在踏板上,抓緊車門旁的把手,又成了劉司令夫人的護兵。汽車調轉車頭,向來路駛去。
天已經完全大亮了。太陽照在趙三身上,趙三終於覺得身上開始有了些暖意。他伸了個懶腰,見對面站著的李六斤拄著槍耷拉著腦袋,便抬腳把一塊石子踢了過去,石子蹦起來,正砸在李六斤的褲襠上。
“哎呦,他娘的!你要絕老子的後啊!”
李六斤捂著褲襠叫喚了一聲,舉起槍托作勢要打趙三。
“你那玩意兒用都沒用過,還不跟絕了後一回事。”
趙三嘿嘿樂著。
“少廢話!你他娘的用過你那玩意兒!”
李六斤在褲襠裡摸尋了一番,重新扎好褲帶,白了趙三一眼。
“嘿,你聽說了沒有,咱們那位司令夫人是上海的大學生。漂亮的跟朵鮮花兒似地。跟了咱們劉司令小五年了,劉司令寵她寵得沒邊兒沒沿兒的。聽說她現在也動不動去就上海玩,一走就小半年。你說,她憑什麽讓劉司令那麽寵著她?”
趙三也把槍支在地上,眯縫著眼,不知心裡想著什麽,想到入神處,嘿嘿笑了兩聲。
“這一天功夫,咱們司令夫人的車從你小子面前兩出一進過去三回了,第一次你小子挨了嘴巴子才老實點,後面汽車進來出去,就看你小子畢恭畢敬地衝汽車敬禮,那眼神兒都不對了,一個勁兒往車窗裡瞅。別做夢啦,那樣的女子,輪不到你消受。”
李六斤趕開幾個見城門開著便以為可以通行的百姓,回頭又對趙三喊道:“一會司令夫人的車還得從這回來,你小子敢不敢真上前瞅一眼去?看看司令夫人到底什麽樣?”
“有什麽不敢的,要是司令夫人從我面前來回四趟我還瞅不見個真容?那可也太憋屈人了。”
趙三梗著脖子叫道。
兩人正說著話,卻聽見街道上一陣喧嘩,一隊快馬飛馳而來。
那隊馬就像是一群離了地府的惡煞,在街面上橫衝直撞。走避不及的攤販只能顧著自己躲開,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攤子被馬蹄踏得七零八落。那隊馬瞬間來到了城門前,當先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勒住馬,衝趙三和李六斤大聲吼:“誰他娘的讓你們開了城門?!”
兩人一愣。李六斤見這一隊人各個擰眉瞪眼,都挎著短槍,似乎不是駐扎在城東的騎兵營,倒有幾分像是司令部直屬特務連的人。他覺得勢頭不妙,便沒敢吭聲。
一旁的趙三大聲道:“司令夫人要出城,還有司令的手令……”
他話還沒說完,就覺得眼前黑影一閃,臉上火辣辣的疼,他“哎呦”一聲跌倒在地上。
那軍官不理倒在地上的趙三,又揮起馬鞭狠狠抽在馬股上,戰馬一聲嘶鳴,箭一般躥了出去。
馬隊來去如風,眨眼之間就消失在道路盡頭。李六斤這才敢上前扶起趙三。趙三臉上掛著一道血痕,從額頭直到嘴角。他摸了摸頭,一臉晦氣地道:“老子今天他娘的這是撞了邪了吧。”
“完了完了完了……”
排長一疊聲地嚷著,跌跌撞撞從門房裡跑了出來,手裡還捏著沒來得及放下的牌九。他一見趙三和李六斤,批頭就罵:“哪個狗日的讓你們開城門的!”
“媽的!就是你這個狗日的!”
趙三終於火了,他從地上蹦了起來,也指著排長的鼻子罵。
排長愣了一下,似乎這才想起是自己下的命令。他嘴裡念叨著完了完了,一屁股蹲在地上。
“排長,到底怎麽回事?”
李六斤湊過去,小聲問。
排長兩隻手揉抓著自己頭髮,這才發覺手裡還抓著一對“長六”。他懊喪地扔下牌九,道:“剛剛來了電話,司令部有人越獄,司令夫人,司令夫人叫人擄去做了人質啦!”
“哎呦我的天爺!”李六斤站起身來,蹬蹬退了兩步,衝趙三嚷道:“夥計,最後車出去那次,你看見車裡坐著的司令夫人了嗎?”
趙三也被這情況著實嚇魘著了,他摸著臉,向城門外張望著,道路上除了還沒散去的灰土塵埃之外,什麽也沒有。
他嘴裡喃喃道:“我,我哪裡能看見?我連司令夫人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啊。”
蘭州城南十裡,官道旁。
蘇礪文站在一塊突兀的岩石上,焦急地向遠處眺望著。腳下的溝壑裡,原本擦拭得鋥亮耀眼的汽車滿是塵土,斜斜歪倒在地上。
“來了沒有?”
董劍成警惕地四下望了望,見沒什麽人,才抬頭衝蘇礪文喊道。他除了臉色有些蒼白之外,和幾天前別無異狀。他的武功底子是家傳的,身手不弱於蘇礪文,幾天牢獄而已,又沒有受刑,身體也沒有什麽大礙。
“來了!”
蘇礪文喊了一聲,飛身躍下岩石,他衝道路旁的樹林招了招手,伽哈恩和吳韶瀛從裡面走了出來。
眾人順著蘇礪文手指的方向望去,不遠的道路上跑過來幾匹馬,打頭的栗色馬上坐著的正是馮博昊。
“出來了?沒事就好了!”
馮博昊一眼就看見了面前的董劍成,趕忙道。他收住了自己的馬,背後跟著的幾匹馬也停了下來。
“多謝多謝。”
董劍成衝馮博昊抱拳拱手。這一路上他說得最多的就是多謝這兩個字。
“別客氣了,都是自己人。我也沒能幫上什麽忙,危險的事都是他們三個做的。”
馮博昊笑道。
“都別客氣了,此地不宜久留,咱們撤吧。”
蘇礪文翻身上馬,道。
幾個人也都各自上馬。
董劍成在馬上衝眾人一抱拳,道:“諸位搭救之恩,劍成銘記於心。他日若有用得著劍成之處,必赴湯蹈火。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馮博昊一愣,道:“劍成,你不跟我們一塊走嗎?”
董劍成道:“不了。劉司令不會那麽輕易放過我,吳佩孚的名號當時是護身符,現在可是催命符了。他不弄清我的身份和吳佩孚派我來的‘目的’,定是寢食難安。我這一跑,他必會全力追捕。跟著你們,會牽累你們的。我預備往北走,北面也有我的同志,我可以跟他們會合。”
“你要保重啊。”
蘇礪文道。
“是了。小哥,你們也多保重。”
董劍成點了點頭,又對吳韶瀛道:“吳小姐大恩,董某他日必報。”
說完,他打馬轉身,飛馳而去。
馮博昊見董劍成已去遠了,便說:“我們也快走吧。曦霖他們還在等我們的消息。”
幾人這才拉韁挑鐙向西而去。
傍晚時分,眾人終於在客棧裡與候在此處的程曦霖等人會合。雖然沒見到董劍成,但看見蘇礪文滿臉喜色,程曦霖便也知道董劍成是平安了。得知董劍成是向北去了,她沉吟了一會,道:“劍成別是要去蒙古吧。自徐樹錚將軍率兵入蒙,這七八年來,內外蒙古禍亂不斷。無論是BJ還是廣州,也還都惦記著這塊地方。劍成雖然沒有明說,但他被安排在這裡,顯然,南方政府還是擔心馮將軍,擔心會丟了蒙古。”
她衝蘇礪文笑了一下,說:“我對政治沒什麽立場。我只是擔心劍成往北而去,仍然會身處險境。”
蘇礪文點了點頭,說:“我明白,這也沒有辦法,劍成有他的理想。”
一旁的鄭碧君突然開口:“是啊!我們也有我們的理想!”
幾個人聽見這話都一愣。馮博昊掃了一眼面前的同伴。自己和蘇礪文自不待言,幾個女伴也是蓬頭垢面,一身風霜之色。幾個月前在回國的船上,他們還都衣衫華美,和拉爾森先生一起,在美酒和音樂中談論著人類的來途和去向,而此刻,他們在這四面透風的荒村野店裡,圍坐在如豆的燭火旁,風塵仆仆,只為了解開一個未知秘密的答案,為了給逝者一個交代。
“是啊。只有理想才會讓人放棄安逸的生活,甘冒風險。”
他有些出神地道。
“說到放棄,我們放棄的和她相比,也許真不算什麽了。”
程曦霖抬頭看了看遠離眾人,獨自坐在窗前的吳韶瀛。她懷抱著那隻黑色的革囊,這是她離開蘭州時唯一帶著的行李。
“我真是好奇,她的理想又是什麽呢?”
程曦霖喃喃道。
“不早了,都去休息吧。”伽哈恩提著他的背包走進來,他把背包砰的一聲扔在桌子上,“我跟王頭兒去打聽了一下,路還長,天氣會越來越冷,大家要有個準備。”
眾人都點了點頭,站起來各自回房休息。
見吳韶瀛也回了房間,伽哈恩這才一拉蘇礪文的衣角,說:“你們真要帶著吳小姐一塊走?”
蘇礪文一愣,說:“不是說好了的嗎?她自己一個人根本逃不出甘肅。讓她跟著劍成更不可能了。”
見伽哈恩沉默不語,蘇礪文有些奇怪。
“你想到什麽了嗎?”
“沒什麽,”伽哈恩搖頭笑了笑,“決定計劃的是你們。我只是你們的保鏢。不過我擔心,我們的伎倆是不是真能瞞過劉司令。”
說完,他轉身離開,只剩蘇礪文一人茫然地站在原地。
第二天一早,眾人便出發上路。從蘭州往西的路途一日比一日艱難。為了盡可能避開麻煩隱藏行蹤,隊伍基本都在荒野間行進。兩三天遇不到一個人已是常事,偶爾見到不知何時倒斃於路旁的人畜骨骸也不會讓人感到一絲意外。時間也開始失去意義,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複。白日裡的風沙和夜晚的酷寒交替打擊著這隻隊伍,像是在較量到底誰能夠摧毀這些年輕人的意志。可最令人難熬的還不是愈來愈惡劣的環境,也不是要時刻警惕不知道來自於何處的危險,而是行進,枯燥的行進,日複一日不知何時才是盡頭的行進。隊伍越來越沉默,每個人都在盡力誇張任何可以調動熱情的緣由。哪怕在沙漠中看見一棵孤獨的胡楊樹,眾人都會乍然狂喜,指點一番,用各種詞句讚揚生命的頑強,為彼此互相打氣。可是,短暫的喜悅之後,卻又依然是漫長的,消磨掉一切情緒的行進。連最開朗的鄭碧君臉上也逐漸少了笑容。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馮博昊拉住了馬,他抬頭向遠處望了望。遠處是一條早已乾枯的河道,向東一直延伸出視線的范圍。河床與河岸的大半被風沙覆蓋,看起來像一條長而淺的小溝。岸邊還有幾棵早已枯乾的樹,一大半埋在沙土裡,只有小半截空洞的樹乾支楞在寒風中。一隻鷹借著風從樹乾上飛了起來,在河道上空盤旋了一下,飛走了。
馮博昊抓起水壺喝了一口水,清冷的水緩解了嘴唇上皸裂的皮膚被寒風撕扯的痛楚。他掏出地圖看了看,道:“按我們現在的速度,起碼還要走四五天才能到肅州。我怕大家堅持不了那麽久了。我看地圖上離這不遠有個鎮子,叫王家墩,不如我們在那裡住兩天,休整一下。”
伽哈恩也停住了馬。他已經像是變了一個人,臉頰深陷,頭髮油膩結在一起,原本精致的胡須多日未打理,兩鬢以下全是短而硬的胡茬。
“也就四五天,再堅持一下也就是了。現在不止是原來的嶽五爺和大谷明信一夥兒,要是劉司令懷疑我們與劍成脫逃一事有關,或者懷疑吳小姐跟我們在一起,肯定會派人追蹤。我們當時的小把戲未必就能騙過他。停下,就意味著不安全。”
伽哈恩回頭瞅了一眼騎在馬上的吳韶瀛,道。
“你還是覺得帶上了韶瀛是個累贅,拖累了我們的行動,是吧。”
馮博昊的臉色有些變了。這些天來,吳韶瀛身上已經找不到一點司令夫人的痕跡。她換了一身便於行動的粗布外套,和眾人一樣不懼顛簸,騎馬而行。她言辭不多,總是默默地做著和所有人一樣的工作。可是大家都知道,每當夜深人靜,她就會一個人抱著那隻從不離身的黑色革囊或出神,或黯然落淚。大家也都看得出來,馮博昊對吳韶瀛的關心一日勝過一日。
“我不是那個意思。”
伽哈恩迎著馮博昊有些銳利的目光,沉默了半晌,才道。可是他堅硬的語氣任誰也聽得出,他就是那個意思。
伽哈恩的話反倒讓馮博昊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有些尷尬,又不知道這尷尬到底是因為什麽。他臉色一陣紅白,張了張嘴,到底也沒說出什麽來。伽哈恩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他抬了抬手,做了個歉意的手勢。馮博昊便也衝他點了點頭。
蘇礪文在旁看著兩個心裡都不痛快的夥伴,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安撫兩人的情緒。
他自己的情緒也糟透了。
“幾位,天不早了,無論怎麽樣,也得先找個地方過了今晚。”
王頭兒策馬過來,他望了望四周,隊伍停在一塊平坦的荒原上,離河岸不遠,沙化也很嚴重。
王頭兒搔了搔頭。
“不知這裡能不能搞到水,要是搞到水,夜裡反倒不能住在這裡。離水源太近,怕有狼。”
“要不這樣吧。”
程曦霖也湊了過來,她拿過馮博昊手中的地圖仔細地看了看,抬手指了指遠處的沙丘,道:“要是地圖沒錯的話,越過那座沙丘,應該就能看到額濟納城。”
“你一直說的俄國探險家找到的那座黑水城?”
蘇礪文道。
“嗯。就是那裡。科茲洛夫和斯坦因都曾在那裡進行過考察,還有大谷。”
提到大谷明信,程曦霖似乎有些不自在,她咳嗽了一聲,接著道:“我讀過他們的發掘報告,記得大致的方位,離這不遠。那裡現在還有城垣和塔基。我們在城牆下扎營,好歹能避避風。”
“你們真要去黑水城?”
伽哈恩臉上突然閃過一絲古怪的神情,似乎黑水城這三個字是什麽不祥的預兆。
“也好。我們今天就在那裡扎營吧。你們先去,我和馮博士往那個王家墩看看,如果風聲不緊,我們明天就在那裡休息一天。補充些給養。”
伽哈恩很快平靜下來,他邊看著馮博昊邊道。
馮博昊也點了點頭,道:“我看行。地圖上看,額濟納城和王家墩離此都不遠,我和伽哈恩現在出發,天黑前應該能趕回到額濟納。”
眾人商議定了,便分成了兩路。馮博昊和伽哈恩放下了身上的武器,只有伽哈恩在外衣下揣著蘇礪文送他的那隻勃朗寧手槍。馬上惹眼的裝備也都卸了下來,隻留下一些基本的行李,兩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來此收購毛皮的皮貨商。
跟蘇礪文等人道了一聲保重,他們便策馬越過河岸,向王家墩而去。
“我們也出發吧。”
蘇礪文喊了一聲後面的王頭兒,又轉身看了看程曦霖。
“怎麽?”程曦霖見蘇礪文望著自己,便道:“不相信我能帶你到額濟納城?”
蘇礪文回頭見鄭碧君正和吳韶瀛說話,沒望向這裡,便小聲道:“相信。就算不是額濟納城,就算是到世界盡頭,我也跟著你。”
程曦霖臉一紅,她不理蘇礪文,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地圖和羅盤,當先縱馬而去。蘇礪文一笑,也跟了上去。
隊伍走了快3個小時,地面上逐漸開始有了些磚石的碎片和殘缺不全的骨骸。看起來, 離那座西夏人留下的城池似乎是越來越近了。程曦霖很興奮,時不時下馬,仔細地辨識著在蘇礪文看來毫無價值的石塊,興奮地像是個在海邊沙灘尋寶的孩子。
“啪!”
突然地一聲槍響,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蘇礪文來不及多想,他從馬上一躍而下,把站在地上正茫然四顧的程曦霖壓在身下。
“王頭兒,你們沒事吧!聽見哪裡槍響了嗎?”
蘇礪文抽出手槍,回頭衝身後喊道。
“我沒事!兩位小姐也沒事!聽聲音像是西面沙丘上!”
聽見槍聲,後面的三人也趕緊跳下馬。王頭兒趴在地上大著膽子昂起頭四處張望。
“看!那兒有人!”
他扯著嗓子叫道。
蘇礪文翻身起來,回手把程曦霖掩在自己身後,他抬起槍,目光沿著槍口的準星向西面沙丘望去。
沙丘上一字排開七八匹駿馬,馬上的騎士穿著同樣的灰色大衣,帶著同樣的氈帽,挎著的馬刀與手裡的長槍也是同樣的製式。騎士中有一人仰天長笑,他也穿著灰色的大衣,卻沒帶帽子,額頭上一道斜斜而下的刀疤異常顯眼。
那是仲壽年。
“真是太巧了,竟在這裡遇見你們,伽哈恩怎麽沒和你們在一起啊?”
仲壽年把剛剛朝天鳴射的手槍插回槍套裡,衝蘇礪文喊。
蘇礪文收起槍站了起來。他衝仲壽年揮了揮手,心裡卻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
這一路坎坷波折早已教會了蘇礪文一件事。
沒有什麽巧合,萬事都必有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