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仲壽年身旁的士兵飛身撲到他們首領的身上。旁邊幾個機警的士兵舉起槍四下搜尋著不知身在何處的槍手。
“蛇!”
遠處突然響起一聲淒厲的慘叫。隻一瞬間,那慘叫聲就淹沒在一陣刺耳的沙沙聲中。所有人循聲望去,篝火的映照之下,分明能看見地面上正湧起一層黑褐色的波浪。那是成百上千條兒臂粗細的蛇。蛇如潮水般洶湧而來,所有的馬匹都不顧主人的控制,掙脫了韁繩,拉倒了帳篷,向四面奔逃開去。
轟隆聲突然此起彼伏。幾枚炸彈在火堆旁的人群中炸響。忙著安撫馬匹的士兵來不及躲避,紛紛被彈片擊中。幾個膽小的士兵抓起槍在黑暗裡胡亂射擊,卻隻傷到了身旁的同伴。一瞬間,黑水城裡煙塵滾滾,人馬嘶鳴,槍聲大作。
伽哈恩抬手在身後的牆上摸索了一陣,那面牆突然呼啦一聲裂開一道一人余寬的裂縫。“這邊!”他高喊了一聲,回手抓住離他最近的鄭碧君,把她第一個推進牆裡。
眾人顧不上驚訝,趕忙魚貫而入。周圍的士兵們忙著救治仲壽年,忙著尋找敵人來襲的方向,竟沒人注意到伽哈恩等人已經悄然消失在石牆旁邊了。
“這是哪?”
蘇礪文在黑暗中摸到地上有根木頭,他撕下衣襟纏在木頭上,做成一根簡易的火把。
他點燃火把四下打量。
容身之處是一間石室。石室中央有幾個巨大的書架,年代太久木質朽腐,那些書架早已頹坍,或皮或竹的書柬都堆疊在厚厚的塵土之下。除了他們身後藏著入口的一面牆,石室其余三面牆壁上也都掛滿了灰塵蛛網。蘇礪文抬手一摸,塵封之下,牆壁上竟然密密麻麻刻滿了字跡。馮博昊和程曦霖也注意到了那些字,兩個人顧不上肮髒,伸手在牆上一陣摩挲,塵土簌簌而下,大片大片的字跡便顯露了出來。
蘇礪文看不出那些是什麽字,他只能看出三面牆上的文字各不相同,只有一面似乎是漢字,其他兩面上的文字,一面如蝌蚪天書,一面雖如漢字一般的結構,卻無漢字靈動多變的氣質,字體方正又極多斜筆。
蘇礪文覺得這字跡眼熟,他回頭望了望馮博昊。馮博昊輕聲道:“西夏文。”蘇礪文這才想起,同樣的字跡不知在拉爾森先生的哪本書中見過。
馮博昊高舉著火把,在幾面牆之間往來奔走著,半天,他才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臉上的神色詭異又惶恐。
“寫的什麽?”
蘇礪文問。
馮博昊看了看他,又回頭看了看一旁還在辨識牆上文字的程曦霖,他似乎有些猶豫,略沉吟了一下,才道:“牆上是漢文、回鶻文和西夏文。我不懂西夏文,這種文字為世人所知也不過20余年而已,全世界也隻寥寥幾人能夠明白。不過……”
“不過什麽?你倒是說啊。”
蘇礪文急道。
馮博昊又看了一眼程曦霖。程曦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正對著入口的那面牆上。那面牆上的文字頂端畫著一尊佛像。那尊佛像頭上戴著紅色法帽,與尋常密宗僧侶不同,那頂法帽不是尖頂而是圓頂的。佛像趺坐在仰蓮之上,雙手合於胸前,一手向外,一手向內,兩手的拇食二指扣成環狀,其余手指則自然地舒展著。
注意到馮博昊一直望著自己,程曦霖這才轉過頭來。
“要是猜的沒錯,”她接過馮博昊的話頭,輕聲道,“這三面牆上刻著的,應該都是金光明最勝王經。”
蘇礪文咧了咧嘴。覺得頭又開始疼了。
“又是這經文。”
他恨恨地嘟囔了一句。
一旁的鄭碧君抓緊了吳韶瀛的衣袖,怯怯地問:“寫的是什麽?”。
“敬禮無譬喻,甚深無相法,眾生失正知,唯佛能濟度……”程曦霖輕聲念著,“……法界無分別,是故無異乘,為度眾生故,分別說有三。這是金光明最勝王經中的讚佛頌。下面刻的都是陀羅尼真言。也就是咒語。”
說完,她有些疑惑地看著馮博昊。
馮博昊搖了搖頭。
“我也不明白這裡為什麽要用西夏文、回鶻文和漢文刻下這麽多咒語。”
他抬起頭,看著一直沉默不語的伽哈恩,有些欲言又止。
蘇礪文卻忍不住了,他衝著伽哈恩大聲咆哮著:“我們為什麽會在這?這到底是哪?你還有多少秘密瞞著我們?”
伽哈恩平靜地注視著憤怒的蘇礪文,緩緩道:“我也只是聽說,卻沒想到真有這間隱修室。”
他轉過身,走到那面刻畫著佛像的石牆面前。他抬手摩挲著佛像,轉頭對馮博昊和程曦霖道:“你們知道這是誰吧。”
“紅帽圓頂。這是薩迦班智達。雪域三文殊之一。密宗第一位班智達。”
程曦霖道。
伽哈恩點了點頭,沉聲道:“薩迦說過一段話,說小人對無需保密的事大加保密,需要保密的事又到處宣揚;君子對無需保密的事從不保密,需要保密的事則寧死不講。”
“你把我們引到這裡,你還要保密什麽!”
蘇礪文厲聲喝問,手裡的火把“呼”的一聲直抵到伽哈恩的眼前。
面對著暴怒的蘇礪文,伽哈恩卻依然平靜。他毫不介意蘇礪文的威脅,他轉過頭,看了看旁邊的程曦霖,這才回過頭對蘇礪文道:“礪文,我們之所以能一起走到這裡,不是因為我們各自隱藏的秘密,而是因為我們信任對方能夠坦承的東西。”
蘇礪文隨著伽哈恩的目光也望向程曦霖,他猛然想起隱藏在自己心裡的那個秘密。他臉一紅,心裡的怒焰頓時暗淡了下去。
“礪文,伽哈恩說得對。”馮博昊走過去拍了拍蘇礪文的肩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友誼並不是建立在這些秘密之上的。伽哈恩沒有害我們。”
伽哈恩衝馮博昊一笑,接著道:“這座城確如仲壽年所說,是部派的聖地之一,很多年來,部派一直謹守關於這座城的秘密,不希望外人找到它。可最終,這裡還是被俄國人發現了。關於這件事有很多傳說,至於這些傳說是不是真的……”
伽哈恩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無力地靠在牆上,牆上的灰塵騰起,又慢慢落在他的肩頭。
“你們有同伴,有封經板,你們堅信可以找到答案,你們有勇氣去追尋真相。而我,我卻一直都害怕真相的殘忍。”
蘇礪文看著伽哈恩,不知該說些什麽。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馮博昊和程曦霖,又看了看另一邊的鄭碧君、王頭兒和吳韶瀛。
他突然覺得心裡被一種滿足的溫暖充盈著。
“對不起。伽哈恩。”
他抬手拍了拍伽哈恩的肩膀。
“沒有什麽對不起的,換了是我,也會對這一切感到懷疑。但是,你們要去敦煌也罷,還是要來黑水城休整,這都是你們自己做出的決定。如果你們錯過了這裡,我會在你們放棄之後一個人來這裡,來尋找答案。我是知道一些事情,但是我從沒有用這些事情引導或者影響你們。這一點我可以發誓,”伽哈恩聳了聳肩肩膀,他臉上又恢復了慣常的笑容,“雖然我不是信徒,也找不到可以見證誓言的神明。”
一旁的鄭碧君噗嗤一聲笑了。
所有人也都露出了笑容。
“但是,這也正是讓我最困惑的地方。”
伽哈恩收起了笑容,他直起身,伸手撥開薩迦班智達畫像上方的灰塵,那裡有一個並不起眼的圖案。一朵蓮花上承托著幾本經書,經書中升起一把烈焰騰騰的寶劍。寶劍兩側各有一隻雙頭鳥。
“沒有神明的指引,你們,不,我們,我們竟然也還是來到了這裡。”
伽哈恩邊說邊用力在那圖案上按下去,牆壁嘎嘎作響,慢慢移開,顯出了一個洞穴。洞穴裡有一條漆黑的甬道,甬道旁是一塊巨大的石板。那塊石板像是一塊封門石,不知被誰在什麽時候從甬道的入口處移開了。
伽哈恩彎腰走進洞穴。洞穴不大,他手裡的火把瞬間就照亮了洞穴裡的一切。
所有人都望著那洞穴,望著洞穴裡那塊封門石,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那塊封門石上,有一個眾人爛熟於胸的圖案。
圖案最兩端,是兩隻峨冠博帶衣袂翩躚的怪獸,如人一般的面目上各生著一捧長髯。在兩隻怪獸之間,是一座巨大的,如倒影一般巔巒對立著的山峰。遠看恰如熊熊火焰與火焰上蒸騰而起的雲霧。
那正是王仁瑾的父親描畫了20年的圖案。
“這,這裡……”
馮博昊手中的火把不斷抖動著,他望著那塊封門石,望著一旁的甬道,喉嚨哽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程曦霖眼中已經泛起了淚光。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盡可能用平靜的語調向伽哈恩問:“伽哈恩。這條路通向哪?”
“穿過這裡,我們或許都能找到各自問題的答案。”
伽哈恩說完便轉身向甬道裡走去。
所有人都走進了那條甬道。那是一條用黃土夯出的甬道,上方橫著錯落的條石,坑窪的地面一直向下深入黑暗之中。
隊伍最前的伽哈恩一路都沉默著,他似乎並不想向身後的同伴解釋有關這條甬道的任何事情。無數的疑問縈繞在每一個人的心頭。蘇礪文無數次想拽住身前的伽哈恩,讓他從頭說清楚眼前的一切,可是他知道,如果伽哈恩不想,就絕不會說一個字。
從一開始伽哈恩就坦陳,自己的使命只是保證封經板一直在他們手上,保證他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處置它。
來到或者錯過這裡,都與伽哈恩無關。
如果這封經板背後真有關於終極的謎題,那麽伽哈恩只是奉命把他們帶入了考場,等著他們自己交出答案。
是迪西洛的死,改變了伽哈恩的立場。
蘇礪文知道,即便他們真的錯過黑水城,伽哈恩一定也會想辦法把他們帶到這裡。
現在他和自己一樣,也坐在這考場裡了。
“哎呀。我踩到什麽了!”
隊伍中的鄭碧君一聲驚呼。還沒等蘇礪文回過頭來,王頭兒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的天爺!這,這,這哪來這麽多雞蛋殼!”
走在前面的蘇礪文、馮博昊和程曦霖聞聲趕忙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地上到處都是破碎的蛋殼。三個人都沉浸在某種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裡,竟都沒發覺腳下的異樣。
“這,這不像是雞蛋殼……”
吳韶瀛大著膽子彎腰撿起一片蛋殼。那片蛋殼有她一個手掌大小,如同上了一層釉質一般滑膩的青灰色表面上,密布著大大小小的黑褐色斑點。
“這不是雞蛋殼,”
伽哈恩也停了下來,進了甬道之後,他第一次開口說話。
“這是蛇蛋。”
他見眾人一臉驚恐,便抬手向上指了指,道:“放心,這些蛇都在上面。”
蘇礪文見伽哈恩表情輕松,像是一個發現了孩子惡作劇的父親。他好奇心大起,問道:“上面的槍手和蛇,是你安排的?”
伽哈恩一笑,道:“我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過剛才看到那些蛇,我也大致猜到了是誰救了我們。”
伽哈恩四下看了看甬道上密布的蛋殼,他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
蛋殼越來越多,漸漸鋪滿了整個甬道。除了蛋殼,蛇蛻也慢慢多了起來。鄭碧君和吳韶瀛又是恐懼,又覺得惡心,想盡力找到可以下腳的地方,卻最終不得不放棄,聽任自己腳下不斷地哢哢作響。程曦霖卻對這一切並不在意,她只是怔怔地緊跟著伽哈恩的步伐,一言不發。
甬道終於到了盡頭。
這裡是一個巨大的石洞。石洞足有一個足球場大小。洞底到處都是蛋殼和蛇蛻,以及大量的骨骸。
從甬道下來的眾人心裡早已對他們可能見到的景象做好了準備,可是,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一切卻仍然讓每一個人心悸膽寒。
在那些蛋殼與蛇蛻之間,散布著大小不等的石箱,石箱擺成兩個套在一起的四方形陣勢,四方陣的正中,赫然又是一座鐵築的墳盔。
蘇礪文不禁打了個冷戰。
“納骨器。”
程曦霖輕聲念叨著。她看了一眼馮博昊,兩個人默契地帶上手套,輕輕掀起一個石箱的蓋子。
“哎。就是它。”
馮博昊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納骨器蓋頂的內壁上畫著的正是與拉爾森遺物中的照片一樣的圖案。
兩隻與封門石上的形象極似的怪獸,擁護著圖案正中熊熊燃燒的聖火壇。
程曦霖低頭看了看,納骨器裡的骨骸雜亂的堆在一起。
“沒有隨葬品,沒有墓志文字。”
她衝馮博昊搖了搖頭。除了那具骨骸,納骨器裡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她無法判斷墓葬的年代。
她舉起火把,照了照面前的鐵墳。那座鐵墳比之前遇到的要小很多,墳前也沒有墓碑,只有一尊佛像。佛像斜披袈裟,坦露著左肩。
程曦霖想走近看看,誰知她剛一抬腳便驚得倒退了一步。
那尊佛像上,竟然有兩個佛頭!
兩個佛頭一左一右,眼瞼低垂,神色不喜不嗔。單獨看來不過是尋常佛像應有的造型,只是在這樣的時刻,在被納骨器圍繞的鐵墳之前,佛像原本該是慈寧的面容,看起來竟然也有了些詭異邪佞的意味。
蘇礪文趕緊上前一步扶住了程曦霖。程曦霖面色煞白,渾身顫抖。
“別緊張。這種造型的佛像我見過。大唐西域記裡提到過雙頭佛的傳說,敦煌壁畫上也有這樣的造型。據說是來自……”
馮博昊說到佛像的來處略一猶豫,似乎想不起來文獻具體的出處了。
程曦霖突然開口。
“海藏寺。”
她聲音含混幾不可聞。
“對。是那裡。據說於闐國供奉過雙頭的釋迦形象。”馮博昊也想了起來,“你也在文獻裡見過?”他邊說邊饒有興趣地向佛像走去。
“不……”
程曦霖剛說了一個字,就聽見蘇礪文一聲驚呼。
“博昊,你腳下……”
馮博昊聞聲急忙低頭看去,隻一眼的功夫,他便愣在原地一動不動了。
佛像之前盤臥著幾具蛇的枯骨。從骨骸的大小看,那些蛇的身體直徑足有二十公分,長也有四、五米。單看骨骼,就足以想象那些蛇活著的時候該是多麽威猛駭人。
可是巨大的身軀卻並非蘇礪文驚呼的理由,馮博昊更不會因為幾條巨蛇的遺骸便嚇得挪不動腳步。
那些蛇,竟然也像佛像一般,是雙頭的。
蛇死在這裡也不知多少年頭,骨質已經變得脆硬,脊骨無法支撐頭骨的重量,蛇頭大多已經和蛇身分離開來,但脊骨處的分叉,以及每具蛇身對應著的兩個蛇頭,都讓人一見便能猜到那些蛇生前的模樣。
“委蛇……”
蘇礪文看著滿地的蛇骨,嘴裡終於吐出那兩個字。
滿地的蛇骨似乎並沒伽哈恩感到驚奇。他一直仰頭望著那座鐵墳。
“我真沒想到居然還有一座鐵墳。竟要比這裡的還大。我也沒想到這鐵墳居然有那麽神秘的來歷。說實話,我之前從沒相信過那些傳說。”
他自顧自說著。
“傳說裡的扎奧塔爾也罷,侯君集口裡的賈敖陀也罷,那不過是同一個名字的不同音譯而已。Zaotar,這個詞來自古波斯語,在祆教的源頭阿維斯塔中就出現過,翻譯成漢語,就是祭司的意思。”
他回過頭看向蘇礪文。
“你還記得那個傳說嗎?傳說裡粟特人的祭司們詛咒背叛信仰的族人,永遠無法在這個世界上覓得一塊立錐之地。”
他抬起手,指著洞頂。
“而上面那座城,或許就是他們最後的容身之所。”
馮博昊怔在哪裡,伽哈恩的話像幾個炸雷在他頭上炸開,他耳朵裡嗡嗡作響,已經顧不上理會地上的委蛇遺骸了。
“可是,黑水城,額濟納,文獻裡說,這是西夏人……”
“在部派的傳說之中,這座城在西夏建國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傳說裡,是部派幫助李元昊建立起了西夏國。那位官至中書令的漢人張元,便是當時那一代部派的部主。就是他主張在這粟特人城邦的遺址上建城。作為河西走廊的關隘,與宋對峙的堡壘。”
伽哈恩轉過身來,他走到鐵墳右側的雙頭佛像前,伸手摸了摸佛頂,道,“也是他,在此鎮壓了扎奧塔爾。而這雙頭佛,據說就是按照他和與他同赴西夏的胡姓友人的樣貌雕塑的。”
說完,伽哈恩蹲了下來。他撿起一塊蛇骨,那是一塊連接蛇頭與蛇身的脊骨,也就是在那裡,蛇勁分出兩個枝杈。
“不知道為什麽,從那以後這裡的動物總是會生出雙頭的後代,甚至是生活在這裡的人,也偶爾會生下雙頭的孩子。有人依據佛經,說這是感應,說是吉祥的征兆。”
伽哈恩拋掉了那塊蛇骨,蛇骨與地上的骨骸不斷碰撞,激起一陣嘩啦啦的聲響。
“也有人說,這是詛咒。是扎奧塔爾的冤魂作祟。部主是憑借持寶尊者的寶物才降伏扎奧塔爾的。而那件寶物總是會同時發出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
伽哈恩面對著眾人,他的目光從程曦霖臉上掃過,又直視著蘇礪文。
“這裡據說是持寶尊者修行的地方之一,那件寶物也一直保存在這裡。直到五年前,持寶尊者離開這裡之後不知所蹤。那件寶物也跟著下落不明。”
所有人都滿臉疑惑的注視著伽哈恩。只有蘇礪文明白伽哈恩在說什麽。
“可是,伽哈恩,這傳說,傳說裡的扎奧塔爾,還有持寶尊者,這些和封經板的秘密又有什麽關系,那寶物,難倒是封經板嗎?”
馮博昊出聲問道。
“不,那寶物只是解開封經板秘密的鑰匙之一。沒有那件寶物,封經板的秘密或許是會致命的。”
伽哈恩臉色突然變得很嚴肅。
“我希望你們認真考慮我的話。”
說完,他抬起手,在雙頭佛像胸前的袈裟褶皺上摸索了一陣,遠處的石壁上傳來一陣嘩啦啦的聲音,一扇石門緩緩打開,又一條甬道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如果你們甘冒生命危險也要知道答案,那就跟我來吧。”
他說完,便高舉著火把走進了那條甬道。
馮博昊和程曦霖對視了一眼,也跟在伽哈恩身後向甬道走去。
“等一下!”
兩個人被蘇礪文的喊聲下了一跳,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
程曦霖回頭問道。
“曦霖,解開這個秘密對你真的那麽重要嗎?”
蘇礪文喘著粗氣。越接近那個“終極“的秘密,他心裡越是不安。
他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力量在牽引著程曦霖。這個勇敢而堅定的女孩就是把所有傳說與傳說下隱藏的真相串聯在一起的鑰匙。
這不公平。程曦霖應該有關於她自己命運的其他選擇。
他望向程曦霖,輕聲說:“我,我有些擔心,我擔心這個秘密的答案會傷害到我們。傷害到你。你不是一定要解開這個秘密的。哪怕你現在轉頭回去,你也證明了你的勇敢。你也可以像拉爾森先生那樣,一直保護著這個秘密,而不去解開它。”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著程曦霖。
程曦霖笑了。
“礪文。記得仲壽年說的那句話嗎?一個人只有一個命運。”
蘇礪文看著程曦霖的眼睛,一瞬間,他似乎看見了星辰的光輝。
“礪文,還記得我們開過一個玩笑,我說懶惰是人類進步的力量。不,了解這個世界的渴望才是人類文明前進的動力。這種渴望強大到可以戰勝對於未知的恐懼。拉爾森先生把封經板交給我們,他了解我的渴望,也相信這渴望的力量。他相信我會做出正確的選擇,向前是我的選擇,不是我的命運。”
“礪文,”程曦霖走到蘇礪文的面前,她抬起手輕輕握住蘇礪文的手,“別懼怕真相。追尋並遵循於它。”
蘇礪文望著程曦霖平靜而堅定的笑容,眼裡慢慢泛起了淚光。
“答應我,無論如何,別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險。”
“嗯。”
程曦霖用力點了點頭。她的臉頰泛起紅雲,話語輕柔地只有蘇礪文一個人聽得見。
“我舍不得你。”
眾人走出了甬道。回頭望去,遠處的黑水城像一片巨大的烏雲沉沉地壓在沙海之上。剛剛的篝火、美酒、歌聲,似乎不過是一座砂礫上的蜃樓,隨著砂礫一起被凌冽的寒風席卷而去。黑水城如同一座死城,聽不見槍聲,黑暗之中也沒有一絲光亮,只有隱約的血色從那黑暗之中滲透出來,蔓延到周圍的沙丘與更遠處起伏的山巒之上。
伽哈恩背對眾人站在洞口,望著前方不遠處的一道山嶺,眼神裡有些迷惑。
“我搞不清楚,這個世界究竟有沒有神明,如果有,那他為何任憑人們肆意曲解他,卻不發一言。如果沒有,又是誰在左右著所有事情的走向?偶然嗎?還是該說巧合?我知道這不能說服你們,甚至都不能說服我自己,可是……”
他抬手指了指天空。
“其實我也從沒到過這裡。而倘若不是今晚,我也找不到那秘密所在。”
眾人隨著他的手一起抬頭望去。碩大而又血紅的月亮高懸在星河之中。
是月食。
月食顯然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了,月亮的一側逐漸開始泛白。
“那山,你們快看!”
吳韶瀛驚叫了一聲,眾人循著她的聲音向面前不遠處那道山嶺望去。
那是一道矮而狹長的山嶺。呼之為山,多少有些勉強,不過是因為這戈壁沙海之上陡然升起一段不那麽平坦的丘陵,才讓它給人一種山的假象。那道丘陵高不過百米,前高後低,像一隻匍匐的巨獸。漸漸變得灰白的月光下,那山丘的一側竟然也開始逐漸泛白,與背後的戈壁融為一體。
“我實在不想說那個詞,可確實又找不到更好的形容。”
伽哈恩回頭望著眾人,臉上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我從沒製止過你們要去敦煌的計劃,我也從沒有想過你們會在額濟納城有所發現。若不是仲壽年的出現,若不是這輪血月,你們一定會和這個秘密擦肩而過。那樣,你們將會有另外一個命運。”
“走吧,”伽哈恩笑著揮了揮手,“我們得快點。一旦月食結束,就找不到洞口了。”
他邊說邊向遠處那道山嶺走去。
“那是什麽山。”
蘇礪文問道。
“落架山。當地人說它是馱經到此而死的巨象幻化成的,也有人把它叫做鬼山。天氣好的時候,蒸騰的熱氣只會讓人以為它是蜃景,而夜裡,它又與戈壁沙漠同色,一不小心便會錯過。只有在天空出現紅月的時候,它才會顯出它的真容。拉爾森先生當年進入的洞穴,就在那裡。在象眼的位置上。”
伽哈恩腳下不停,邊說邊帶頭向落架山走去。
蘇礪文抬頭望去,那一抹詭異的紅色正慢慢從月光中消散,落架山的輪廓越發曖昧起來。他努力向想象中象眼所在的位置望去,卻什麽也沒有發現。
眾人來到山腳下,沿著山石的走向手腳並用,攀援而上。伽哈恩當先上了攀上了一處石台,又回身幫著身後的眾人登上那塊石台。
這裡似乎就是伽哈恩所說的象眼的位置了。這是一塊人工開鑿出的石台,長寬不過十余步,夾在兩大塊突出的岩壁之間,從下觀望極難發現。
蘇礪文伸手拉上身後的馮博昊,回過頭打量著石台和山壁。
山壁上有一處洞口,洞口旁有兩尊石雕的巨象。
蘇礪文走到那兩座雕塑的中間。他轉過身來,一隻腳踏在岩石上,一隻手撐在腰間。望著面前熱淚盈眶的馮博昊和程曦霖,他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程曦霖淚眼婆娑。她看著擺出如當年拉爾森先生一樣姿勢的蘇礪文,喃喃道:“老師,我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