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送给车琳的出场掌声并不大,远没有赵梦甜和蔡丰年出场时那般大,甚至听起来还不如第七位登场选手时的动静。
尽管王小虎和季洋的手都拍红了。
大概是刚才蔡丰年下场的时候,现场观众太卖力了,导致这会儿有带没劲儿了?
总之车琳出现在舞台那一刻,便自顾自地朝着正中央的那台钢琴走去,管他掌声大小。
也许是紧张的缘故,今晚她的步子迈得有点快。
台下的大多数观众还没来得及反应,视野里一道黑色闪电穿过一般。
停步,抚琴,转身,鞠躬。
完成所有出场礼仪,她坐到钢琴前开始调整琴凳高度。
两次抬手身体前倾找手臂推感,在确定找到最自然的坐姿之后,她掏出了她的手帕。
擦键。
摄像机镜头下,她认真地擦起了琴键。
看过昨天比赛的观众对此并不陌生吗,这名发型酷似男生的小姑娘昨天就上演了这一幕。
昨天不耐于等待的观众今天都安静地等待起来,因为比起外形,这位小姑娘给他们留下的更深印象是昨晚的演奏。
今天的新观众中自然又有不难烦的人,觉得这个小孩故弄玄虚。
人家刚才那两个天才般的孩子上台也没有那么多事,就你事多。
这类人从来都不在少数,尤其是再懂点钢琴音乐,那心里更是把嘲讽拉满。
人家两孩子弹的是正儿八经的贝多芬莫扎特奏鸣曲,你这弹了个什么,一个小品而已。
至于吗。
不过在听到主持人的报曲之后,林幽幽是诧异的,她没想到李安还让车琳弹这首帕格尼尼,她原以为李安有什么后手的大招。
最近她没有和李安聊过蓉城杯,但是昨天下午她和老汤吃饭的时候老汤说李安对车琳这次蓉城杯抱有很大期望。
李安是怎么想的?
看着还在擦琴键的车琳,林幽幽心里不禁发问。
如果只是这首别尔科维奇的帕格尼尼,恐怕车琳已经没机会冲击前二了。
李安的愿望一定会落空。
很简单,从曲目级别看,车琳已经处于绝对劣势,更不用说另外两个孩子的发挥。
林幽幽客观讲,用车琳蓝天杯决赛的发挥对比今晚蔡丰年和赵梦甜的发挥,车琳无论从技术的扎实程度还是演奏经验都差了许多。
尽管那天车琳是带病上场,可即便给车琳再加上五分的技术分,那也打不过。
李安绝对清楚这一点,所以林幽幽不懂,为什么还让车琳弹这首帕格尼尼。
还是说李安在这首曲子里做了什么安排?
林幽幽知道李安爱搞些花活,可他不清楚李安清不清楚这是蓉城杯,不是他们圈地自萌的蓝天杯。
还是说车琳最近又有突破?
可距离蓝天杯才过去不到半个月,车琳就算有些进步,又能进步到什么程度?
林幽幽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她有些遗憾,对于这位和她儿时格外相像的小姑娘,她心里是有些偏爱的。
她希望车琳能在今晚的比赛中拿到一个耀眼的成绩。
可现在来看,这已经是一个死局。
安静的现场偶尔响起一声咳嗽,各式各样的目光齐齐落在舞台钢琴前。
不止林幽幽持不乐观态度,魏三碗也为小车捏了把汗。
爱屋及乌,车琳得叫他一声师爷,他内心也希望车琳在今天的比赛一鸣惊人,可李安这个兔崽子怎么就偏偏没给孩子换曲子,他心想自己当时多问一句就好了。
老汤本来信心满满,可听了赵梦甜和蔡丰年,他没那么有信心了
“县长。”他斜过大半个身子,“你输了。”
吴复生一半心思在舞台,一半心思在卫生间,哪里还顾得上赌约,无论车琳能不能拿到第一,他今晚都要和金佳琪表白。
“未必。”吴复生小声回了一句,接着扭头看向音乐厅单号入口,心里有点着急,怎么还没回来。
未必?
老汤收回身子,目光重新转向舞台,他觉得吴复生过于乐观了。
吴复生的未必,还真不是盲目乐观。
从车琳有别于前三次比赛出场的状态,他就感到了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或者说是他最熟悉的登台感觉。
前三次比赛出场,车琳步伐稳健,慢慢吞吞,看着根本就没有给人是来参加比赛的状态。
但是今天,车琳出场的速度非常快,步伐略显紧迫,整个人的神经都像是紧绷的。
有人会说,这下完了,还没开始就紧张,这一会弹起来指不定会出什么问题。
别急,吴复生还没说完,车琳虽然看起来是紧绷的,可上台的每一个环节都按照步骤有条不紊。
这说明车琳并不是因为慌乱的紧张,而是状态。
演奏开始之前,车琳的状态就起来了。
这种感觉吴复生太熟悉了,因为他每次参加决赛入场的时候,也是这种状态。
他合理猜测,此刻现场没有一个人比车琳自己更渴望拿下这一城。
所以他说未必,乾坤未定。
另外他还得说一句,赵梦甜和蔡丰年固然已经很优秀,但是两个孩子身上都被一种共同的东西捆绑着。
而车琳身上至今他还没看到过。
当然,最后还得看评委席上的六个人,不过他觉得李安应该想明白了一些问题。
观众席中央区域,潘越依靠着座椅跷着二郎腿,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的,望着舞台的目光说不出是玩味还是别的什么。
这孩子擦的是真仔细,他心说,果然是小怪物的打乱斗啊,想来这位就是李安老师的学生了。
可以说是师生二人的神情举止一模一样。
李安星海杯的每一场比赛他都看了,不过这里得说一句,开始可不是他自愿看的,是有个不讲理的人硬逼着他看的。
说得一点也不远,就是他上次去燕京,在一个有趣的地方看完了李安所有的比赛视频。
所以看到车琳出场,他就感觉这是李安的学生。
他心里赞叹,终于出现了一个水土不服的孩子。
六千万这个数字是别有用心的人在他妈逼的暗中使坏。
但骂归骂,以华音协2020年发布的统计数据来看,华国琴童人数也早已迈过了3000万的大坎。
有家长调侃,孩子班上40人,学钢琴的占一半,登台表演要摇号。
这庞大的数据背后,是琴童竞争白热化的体现。
常态化的比赛和考级在媒体鼓吹的焦虑中终于为这片艺术土壤制定出了一套游戏规则。
要想在这儿获胜,你就得先适应水土。
要说中国的孩子就是有特别的天赋,在学习这一块,拿捏的死死地。
就连刚才那两个资质极佳的孩子也未能幸免。
“曾啊,”见舞台上的车琳收起手帕,潘越起身坐正,凑近眼镜妹小声道,“帮我把这个现场录下来。”
眼镜妹拿出手机,打开摄像模式对准舞台。
她的镜头里,一身黑色长裙的车琳抬起了洁白的手臂,落在键盘上的双手接着又拿了下来。
还没准备好?
李安从车琳出场那一刻就察觉到孩子身上的异样,他不知道这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是积极的还是存有隐患的。
为今晚,为车琳,为这首作品,李安已经倾尽所能。
接下来只能靠车琳自己完成。
所以加油吧,小车,无论结果这都只不过是你人生中的小小一站,不要有任何负担。
李安心里默念着,松开了腿侧紧握的右手。
笑了笑,他重新开到椅背上。
他确实应该换一种聆听的状态更合适。
现场被沉默笼罩,随着车琳收回去的双手,舞台上空的气压越来越高。
王小虎紧张的不停抖腿,季洋双手锁扣。
时间一秒一秒走过,直到台下再也听不见一声呼吸,忽然,钢琴前的车琳再度抬起双手。
吴复生再次扭头,看到单数通入口门内的身影大松一口气,他刚才胡思乱想,总怕对方会消失一般。
金佳琪远远用目光示意他先看比赛。
他明白,金佳琪这会儿进来确实会影响到舞台。
就在他转回目光的一瞬,“当!”
一声凝实的琴声重重落在舞台中央,时隔两分钟,沉默被一枚带着无限穿透力的音符打破。
像是一道闪电落入平静湖面,于是黑与白键盘之间,闪出了五光十色。
看到这一幕,倚靠在单号入口门框旁的金老师,对着舞台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小车完成得不错哟。
潘越的表情顿时精彩的不像话,孩子把谱改了?
没有。
潘越确定车琳右手第一个音只弹了一个la,但是他为什么像是听到了众多其他版本中的八 十六休 十六的双la开头。
紧接着他便反应过来,目光变得更加有趣。
妙啊。
是车琳左手借着波音错位制造出了一个双la先后响起的假象,实际上右手只出现了一个la。
这里妙的地方就在于左手配合右手制造出了一个十六分空,利用一个休止符拉起音符之间的对抗,直接将帕格尼尼主题动机的形象和音乐个性建立了起来。
很高级的处理手段。
就这一手,他就觉得李安至少对帕格尼尼24有相当深的理解认识。
没错,他绝对不信这是一个孩子能够做出来的处理,即便是天才,那也是需要时间来养成的。
如果这个孩子靠自己做出这种处理,那说明这个孩子已经具备相当相当的演奏经验,同时也意味着这个孩子已经掌握了相当相当的曲目量。
所以这么重要的比赛会选这一首小作品吗?
不会。
所以他断定这是李安的处理思路,一个非常难的处理。
且不说李安,孩子的完成度堪称完美。
就这个难度的开头和完成度来讲,他认为丝毫不弱于蔡丰年的莫八和赵梦甜的贝三开局。
开头,三个孩子可以打成平手。
豁,又一道雷从舞台上空闪过,这么短短一个开头,还有东西啊?
潘越眼里的兴趣越发浓厚。
只见车琳随后的每一次落键,都如磁铁掉在铁质琴键上,浑然天成,流动的帕格尼尼主题在密不透风的舞台上无风飘扬起来。
观众席上已经有人吃惊地捂住了嘴巴,他们被这个瘦弱女孩的触键气势吓到了。
用如此单薄的身体,如何能把琴声弹得这么响。
而更让人惊奇的是这旋律在钢珠连成的音符中,竟给人一种流苏般的丝滑。
吴丽娟微微皱眉,这种触键后控制发音极少在孩子身上能看到。
虽然运用得还不算太纯熟,但明显这个孩子已经摸到了门槛。
不得了,不得了。
吴丽娟连着在心里说了两声不得了,可紧接着她的眉头凝的更紧了。
主题无缝连接到变奏一,中间没有丝毫痕迹,如同小提琴演奏原版一般,这足以说明这个孩子对曲子的认识已经不仅仅是在这个简化过的钢琴版了。
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在小提琴演奏中有一个重要课题,就是如何做好每一部分的链接,从而让曲子本身在众多各式各异的变奏中组成一个紧密的整体。
通常孩子在演奏变奏曲中多注意不到这一点。
这个孩子不但做到了,还处理得无比丝滑。
但这并不是最让吴丽娟吃惊的地方。
前四个变奏,每一个变奏她都听到了车琳灵巧的技术和恰到好处的节奏呈现,这点无需多说。
键盘上那如同两只花蝴蝶的左右手,应答之间将音乐形象表达得淋漓尽致。
但最让她吃惊的是从开始到现在,孩子指下的每一颗音符之间竟然都有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间隙。
音乐真的是在流动,一种有形状,有方向的流动。
这需要的已经不是触键上的控制,这需要一种触键的感觉,在抬落之间的毫秒间依靠感觉完成。
这才是真正的音乐天才感知力。
好苗子,绝对的好苗子。
吴丽娟忍不住动起心思,她想比赛结束联系一下孩子的老师和家长,她想把这个孩子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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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畅的琴声在车琳指下竟然分不清到底是时间在走还是音乐在走,整个音乐厅都被舞台中央的钢琴所牵引。
音乐再次流入下一变奏,帕格尼尼像是跳起了旋转的舞蹈。
leggiero,轻巧的第五变奏。
灵动的跳音如在和声进行中来回穿梭,最上方的旋律声部清晰地漂浮在霍晓东头顶。
霍晓东面色复杂,他时刻注意着车琳是不是要在下一组和声变化踩下踏板,很遗憾,又没有。
他承认车琳今天弹的是不错,确实比上次蓝天杯决赛上弹得好,但想超过赵梦甜,只靠这些还远远不够。
他心里说着,耳边第五变奏已渐渐跳跃着离他越来越远。
“当—”
这时一声漂浮的琴响像是又自然而然地将他的思绪拉回。
只听一串犹如从地底生出的颤音,约隐约现在天际边,紧接着双三音型的旋律缓缓地出现,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助,像是一只在春日广袤原野上空盘旋了许久的小鸟。
第六变奏。
小车每每弹起,心里就忍不住生出一种孤独感。
聚光灯下,她目视前方,眼神游离,任由双手被钢琴牵引牵着,向着她未知的地方飞去。
此时此刻,有音乐的音乐厅,竟给人一种寂静感。
有声似无声,少女无声的心声。
有人听到了,有人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