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往北行一段路就是东山马场,马场深处是东山半坡,树林阴翳,隐有几声鸟鸣。
明裳扶着宫人的手下了马车,入眼是一片宽阔无边的草地,外围木栏,相隔一里竖玄色旌旗,猎猎迎于北风之中。
围场马倌早得圣令,牵了一匹马通身枣红鬃毛的小母驹到外迎驾。
这小母马瞳孔水亮清明,温温顺顺,一看就颇为亲人,明裳眸子亮了一瞬,不见来时路上的紧张。她先过去试探地抚母马的脖颈,那小母马便亲近地蹭她手心,明裳眼眸软下来,她眉眼愉悦地转过脸,“这是给臣妾的坐骑吗?”
李怀修接过宫人送来的软鞭,缠于手掌,他走过去,拍了拍马背,尚且结实得用,才问道:“可还喜欢?”
自是喜欢。
明裳眼眸弯弯,鹅黄色的领口露出她纤柔的脖颈,一颦一笑,风情动人,她软声,“臣妾很是喜欢。”
这匹马是李怀修早就看中给她学骑射用的,不白费他花的心的。李怀修大手一挥,重赏了那马倌。
喜欢是喜欢,但真正去学骑马,明裳才发现这样艰难吓人。她依着男人的话,却翻不上那马背,李怀修便直接扣住她的腰,送了上去。
尚是在宫外,明裳面颊微红,她朝伺候的宫人看去,不知何时,那些人已经远远退到后面,没人敢抬眼去看两位主子,她这才自然许多。
她紧张地抓着缰绳,稍有颠簸,脊背就登时僵直,恨不得趴在马背之上。学骑马于她而言,当真算不得轻松。
李怀修他训人一向严苛,见她学了一会儿还不敢坐直身子,不由显出厉色,但明性子软得厉害,本就紧张,坐在马背被男人厉声训斥几回,起初的新鲜感消失殆尽,恨不得赶紧回行宫躺着。
她红着眼委屈地不要学了,李怀修头一回给人做马,又见这女子实在没有天资,想要学好,怕是得一段日子。他拧了拧眉,她已经哭道口不择言,说什么再也不要搭理他,李怀修才意识自己方才确实有些急于求成。
他便没再教下去,扶着人抱她下来,明裳脚踩马蹬,落到地上,一阵虚浮后觉得踏实,开始翻脸不认人,瘪唇哼了声,小脸气鼓鼓的,当真不理男人,急步就要往围栏外走。
李怀修脸色一黑,当着这么多人给他甩脸子,像什么话。他把人拉回来,正要训斥几句,见这人泪眼八叉,委屈地一眼都不想看他的模样,终是心头一软,“不学就不学了,朕带你跑马。”
他搂着明裳的腰身,轻拍了拍她的身子。
明裳埋在男人怀里,哽咽控诉,“皇上方才对臣妾那么凶!”
胸口软乎乎的,一声一声的娇音软语,嗔恼他方才态度有多过分。
李怀修低沉地轻笑一声,“好了,是朕态度不好。”
又忍不住想,他下面的人谁敢骑个马就哭哭啼啼,早就被拖了出去,这女子太娇气,打不得,说不得,哭起来反倒头疼的是他。
终于勉强哄得人不哭,李怀修唤马牵出他常骑的乌睢马,通体油亮的玄色鬃毛,高大健壮,枣红色小母马在乌睢一旁,显得极为秀珍娇小。
他先抱着明裳上去,接着自己踩住马蹬,一跃而上,一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掌则搂紧了身前的女子。
马背上的风景与地上全然不同,尤其明裳现在所骑,还是一匹烈马。纵使李怀修护在她身后,仍是让她觉得害怕,身子控制不住的僵硬紧绷,指尖下意识揪住乌睢的鬃毛。
李怀修瞥见,握住那只手,让她放松。
下一瞬,不等明裳放松下来,耳边男人声线低沉,一道令下,李怀修手振缰绳,纵马疾驰奔去。
马背颠簸至极,明裳几乎整个身子都被身后的男人圈入怀中,渐渐明裳习惯了乌睢风驰的速度,惊惧散去,情绪慢慢放松下来。
察觉到怀里人软下的身子,李怀修勾勾她的腰肢,抽出心神问她还怕么。
明裳摇头,老老实实地依偎在男人怀里,却也不敢乱动,好奇地问,“臣妾要学多久马术,才能和皇上一样精湛?”
听她问出这句,李怀修思索方才她坐在小母马上动也不敢动的身子,轻“啧”一声,“朕五岁学马就能疾驰而行,你说你要学多久?“
五岁?
明裳想想自己五岁时还在因为要和娘亲一起睡而撒娇,她脸蛋涨红,“皇上好好教臣妾,臣妾会学好的。”
嘟囔着幽怨,“分明是皇上太凶了。”
李怀修瞥一眼明裳眼尾残余的殷红,没再跟她掰扯这事,免得人哭了,还得他来哄。
没跑上多久,李怀修手扯缰绳,令乌睢缓行,这时,后随行的羽林卫疾驰追来,那人见到圣驾立即翻身下马,跪地禀事,“南昭王有紧急之事求见皇上!”
明裳诧异,这时求见,料想是万分紧急。
她侧过脸,李怀修眸色微沉,至于要禀什么事,他已经猜出几分,他捻了捻扳指,道了句知道了,又扯缰往回走,与明装说:“朕送你回马场,想回行宫,外面有马车候着,想留在马车就吩咐给你牵马的马倌。”
男人语气云淡风轻,不知为何,明裳却觉出几分不同寻常,她揪住龙袍的衣袖,“皇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怀修惊讶这女子的敏锐,他如常捏了把明裳的脸蛋,如墨的眼目有帝王执掌乾坤的成算,他唇边带着笑意,“不是什么大事。”
转开话头随意道:“备好晚膳,今夜朕去绾阁用膳。
明裳被男人看得不自在,她耳尖儿脖颈都生了绯色,移开眼,羞羞地应了一声。
却不知在她移开目光时,李怀修的眼色渐渐淡了下去。
回到马场,李怀修带一队羽林卫纵马离开,明裳没有立刻回行宫,她虽害怕骑马,却是极为喜欢那匹小母狗,又命马倌牵来,亲自过去抚摸鬃毛,喂食草料。
那马倌知晓这位娘娘在后宫颇为受宠,毕恭毕敬地伺候在后面,不时说几句讨喜的话。
“皇上吩咐奴才,娘娘要是累了,可去主帐歇息,奴才已按照皇上的吩咐备好了娘娘爱吃的茶点果子。”
皇上居然准备的这样精细,明裳此时倒是不饿,不过方才骑了会儿马,大底是肌肤太娇,臀下被马鞍硌得生疼,正要让他领去歇息,忽然听到一阵剧烈的嘶鸣,紧接着耳边是一道惊呼之声,她来不及去看,眼前骤然闪出一道靛青的人影,男人
的手掌托住她的腰身,天旋地转间,她惊愕地对上柳絮白的双眼,瞳孔骤然缩紧,只见那匹发了疯的骏马马鼻嘶鸣,高高地扬起双蹄,重重踹向柳絮白的后背。
她脸色吓得煞白,不及反应,就被他推去了一旁的空地上。
马场情状混乱,马倌去牵制那匹发了疯的骏马,明裳手心擦到草地上的石子,破皮出血,她顾不上疼,心脏跳动得剧烈,正要起身去看柳絮白的伤势,忽然想到什么,没有再动,由跑来的宫人簇拥询问。
明裳低眸扶住月香,没向那边看去一眼。
“本宫没事,方才有位大人为救本宫怕是受了伤,立刻去传太医过来。”
只有月香知晓,娘娘说话时,指尖在轻轻发抖,她担心地擦去娘娘侧脸的脏污,没敢多问,立即扶着娘娘回主帐歇息。
李怀洲今日去山中,误进一处密林,发现树后的土坡底下绑了绊马索,要知道皇上亲临狩猎,山里是绝不可能会发现这些东西。
他没敢耽搁,快马回来禀给皇兄。
李怀修早有预料,他指骨叩了叩长案,“朕让你查铁器一事,办的如何?”
此次东山狩猎,李怀洲本在办那个案子,但皇兄让他过来,他便交给了下面的人,“已经有些眉目,正如皇兄所想,臣弟正准备回去核实。”
李怀修点点头,“暂且不必声张,但凡有异动,悉数扣押。”
他靠着椅背,眼目低垂,漫不经心,等了这么久,他这位皇叔,终于要动手了。
李怀洲照着皇兄吩咐下去准备,他出了殿门,看见急跑过来的全福海,正要问几句是出了什么事,那公公急匆匆做了礼,跨进殿门,险些一个屁股蹲绊到门槛,他讶然,什么事,能让御前的大监慌至如此。
此时马场,明裳包扎好了手心,不知道柳絮白被带去了哪儿,是否还在马场里,她亲眼见到马蹄踹向柳絮白的后背,他似是口中闷出了血,免她害怕,才忍着没吐出来。
明裳垂着眼,指尖儿攥得越来越紧,他这样舍命救她,她坐在这儿,于心难安。她一时居然不知,身为皇帝的嫔妃,该用什么语气,什么腹稿,去关心救了她的臣子。若不关心一句,皇上会不会疑心于她。
月香端着温水回到帐中,对伺候的宫人吩咐:“娘娘需要休息,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无声退了出去,月香知晓娘娘担心,立即蹲下身,做似为明裳上药,小声开口:“奴婢方才出去打听,太医诊过脉,娘娘放心,柳大人伤得并不重,只是需要卧床修养些时日,此时人还醒着。”
明裳紧张的指尖儿渐渐松开,其实细细想来,她亏欠柳絮白实在太多。她入宫那一刻,就彻底割舍了与柳絮白当初的情分,如今他又这样舍命相救,明裳感激,但不知该如何偿还,倒宁愿他从未救过自己。
帐帘掀开,绘如从马场回来,神色凝重地走近内殿。马匹受惊后,明裳留了绘如在马场,看看能发现什么。皇上亲临,马倌不可能会让如此凶险的事发生,除非,是有心人设计。
明裳没有心思去管柳絮白,绘如用帕子包裹了一枚金珠子,马场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金珠子,倒像是王公贵族打赏下人之物。
“为何偏生在娘娘喂马的时候出事?”月香怀疑,“会不会有人奔着娘娘来的。”
明裳收了那枚金珠,轻轻敛眸,“倘若当真如此,倒是省了本宫再去对付她。”
敢在马场里动手,可真是好本事。
她更希望是后宫有人加害,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怎会轻易放过。
李怀修越身下马,疾步行进帐内,见那女子倚着软榻,眼眸微阖,抬手没让宫人出声打扰,走过去,才看清明裳手心包裹的白布,眼后有一处擦伤,他沉下脸色,这时,明裳眼眸睁开,看清了面前的男人,眼圈一红,哭着扑进李怀修的怀里,
“皇上,臣妾要吓坏了......”
怀中的身子瑟缩着,轻轻颤抖,仅是听全福海通禀那时情形,李怀修也想到她定是吓得不轻,才一路快马赶到马场。
他温声安抚,听哭声渐渐消了下去,抬起手抹去明裳眼尾的泪痕,“朕已经命人去查,倘若事出有因,朕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明陡然坐直身子,忙忙从怀中摸出那枚金珠,“这是臣妾的宫女在马场找到的。”
李怀修拧眉,睇她一眼,将那金珠接到手中,指腹把玩两圈,收到袖里,又去捏明裳脸蛋,“朕的宓妃还有几分聪慧。’
也不知是不是在夸她。
明裳便也不答,似有嗔恼,“臣妾险些见不到皇上了,皇上还打趣臣妾。”
闻言,李怀修唇线压平,手臂揽紧了怀中的女子,双目乌沉如墨。
唯有他知晓,从议政殿到马场两刻钟的路,他心事重重,并不轻松。甚至在想,倘若今日出事的是这女子,他定要将那幕后之人揪出来,碎尸万段。
仅为一宠妃牵肠挂肚至此,这本不该是运筹帷幄的君主所应有的情绪,但李怀修不愿去追究缘由。
有些事,没必要算得那么清楚,他更不想让那些人知晓,自己多出这样一个软肋。
出了主帐,李怀修没有方才那般和颜悦色,着羽林卫去查,又问柳絮白伤势。那太医回禀,幸而柳大人常年习武,又胜在年轻,身子并没太大亏损。
李怀修正要走进柳絮白养伤的偏帐,脚步倏然一顿,想起方才在主帐时,那女子在他怀里哭诉,却自始至终都没提起救她的人。
他推了下拇指的玉戒,身为内宫妃嫔,言语避讳情有可原。
李怀修转身招来伺候的马倌,似无意问柳絮白在马场挑中了哪匹马,那马倌回忆,柳大人来了这儿说是看看前几个月刚生下的小马驹,并未挑马。
不知为何,那马倌回完这句话后,全福海觉得皇上脸色一瞬就沉了下去,他心脏吓得突突直跳,立时垂下脑袋,不明白这马倌哪句说错,皇上脸色这样难看,让他险些以为,皇上现在就要砍了这马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