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裳醒时,宽敞的龙榻上只她一人。
她缓了会儿,想起昨夜自己做了什么,手背挑起帷幔,唤人进来盥洗。
来人是昨夜跟过来的月香。
明裳记得今儿狩猎开宴,她坐到妆镜前描好妆容,到行宫,下首跟随东山狩猎的妃嫔已经到的差不多,唯不见舒贵人的身影。
她挑了挑眉,想起昨夜皇上去枫林又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难不成舒贵人做了何事惹那位不快?
明裳捻了捻帕子,若有所思地坐下身。
朝臣命妇席位渐渐坐齐了人,皇后先行而至,随后,远处扬起一阵马蹄尘土,并未受邀的齐王赶到行宫。
他姿态随意,不顾众人面面相觑的眼神,坐到龙椅的下位。
就在这时,帝王入席,一众人等起身参拜。
李怀修坐到上首席位,眼光扫到不请自来的齐王,淡淡移开眼,含笑抬手让众人平身。
宴席开始,鸣锣奏乐。
东山狩猎的席面要比在宫中粗犷,案上呈来的不是精细的宫廷菜肴,大块肥腻的烤肉看得明裳颦颦蹙眉。
一曲唱罢,李怀修靠到椅背上,笑着问道:“众爱卿都狩到了哪些猎物?”
随即年逾七十的定国侯起身抱拳,嗓门敞亮,“臣狩到白虎一头,黑眼鹰三只,兔子野鸡数十余。”
话落,随行定国侯的侍从费力地拖拽那头死去的白虎入场,在场的人纷纷惊愕,明裳见不得血腥,忙闭了闭眼,她这才知道,那日宫人送到绾阁的狐狸兔子当真算不得什么。在场的女眷也心生惧怕,以帕抵唇,吓得花容失色。
李怀修朗笑赞道:“定国侯果真悍勇!”
定国侯满腮花白胡须,憨笑,“臣可为皇上再效忠四十年!”
李怀修龙心大悦,特擢定国侯为一等公爵,后世皆可享此优容。
得知皇上对定国侯做此厚重褒奖,在坐的年轻世族纷纷跃跃欲试。
不过这白额虎罕见难寻,更别提狩猎提回营中。其余人多是些山鸡野鹰,再出彩些就是黑熊狐狸。
但凡有所得,李怀修都做了嘉奖。眼看着后面的猎物越是寻常,案后,齐王轻嘲的一笑,“皇上,我大魏朝臣皆有所得,不知皇上狩到何物?”
“是山鸡,还是兔子?”
山鸡兔子皆在猎物中的最下等。
筝声戛然而止,在坐的一众人等面露惊愕,一时安静如鸡。
齐王是疯了吗!敢这么大胆。
皇后微抿唇,指尖拨弄着手腕的玉镯,没有说话。
便在这时,又听那齐王不知死活地开口,“臣听闻皇上只狩猎到山鸡野兔一类,皇上射御怕不敌微臣了吧!”
明裳拧眉,朝那齐王看去一眼,齐王隐忍多年,今日不请自来,倒底中间出了什么岔子,让他露出了真正面目。
所有人都在等着皇上的回应。
李怀修靠到椅背上,指骨点了点桌案,漫不经心地望去齐王一眼。
只这一眼,齐王袖中的双手暗暗收紧,早知这个侄子不可小觑,当年他就不该轻视,先把人处理干净。如今铁器、盐税、土地皆已被查,即便他不出手,也要被这个皇帝杀头处置。
不过须臾,围场内忽然步入一列甲兵,在场人面露?色,那列甲兵直奔齐王而去。
齐王没想皇上居然不顾及皇室宗亲,当场发作,他面色变了又变,“皇上这是何意!”
“臣是皇上的皇叔,不过玩笑之言,难不成皇上还要因臣几句冒犯,而将臣处死?”
李怀修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轻轻勾唇,“皇叔误会了。”
他抬了抬手,围着齐王的羽林卫收了长剑,列入席位之后。
李怀修口吻随意,“朕与群臣东山狩猎,感念先祖恩德,又何以猎物相较。”
围场内仍旧无声。
齐王方才起了身,谢罪,“臣言语冒犯,请皇上恕罪。”
李怀修轻飘飘睇他一眼,道了句“无妨。”
今日的席面让所去的众人胆战心惊,快散场时气氛不如最初轻松,人人都为齐王的大胆言论捏了把汗,谁不知道皇上当年镇守边疆之时,一力敌三军,悍戾骁勇,只是皇上御级后,鲜少于众人前射御,但传闻怎会有假。
散了席面,明裳回到绾阁,对今日之事不解,她对那位的了解,不会这般纵容齐王,而更让她好奇地是,齐王蛰伏多年,居然在今日贸然失了分寸。若非齐王有万全的把握,就是被逼迫得走投无路。
明裳心口砰跳,确信后一种念头,齐王现在是被逼到悬崖的野兽,在垂死挣扎。
那日之后,齐王如常去山中狩猎,没了动静。
明裳没再去马场,待在寝殿内,琢磨绣安儿的小衣。她绣活儿实在拿不出手,内务府虽有绣坊,绣娘的手艺也要比她精湛,但她闲下来得空,就想给两个孩子做些小衣裳。
自处置了乔答应和韩宝林后,就没人敢再轻易到绾阁,安安分分地守在各自宫所里。即便不得皇上看中,也比让皇上厌恶要好。
明裳绣得累了,揉揉眼睛,随手把绣布放到婆罗里,吩咐宫人拿下去,待她睡醒了接着做。
树林阴翳,隐有鸟鸣。
李怀修从马场回来,踏进内殿,宫人守在外面,见到皇上进来,正要回寝殿唤醒娘娘,李怀修示意不必,布置那些东西费了些时候,他疲倦地压了压眉心,张开双臂由宫人服侍除了外袍走进寝殿。
床榻里的人不知睡了多久,双颊酡红生绯。
李怀修眼皮子掀了掀,他在外面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这女子倒是好睡。
天光悄然黯淡,明裳迷迷糊糊地睁开眸子,正要唤月香进来,伸开手,似是触到了什么。
寝殿学着两盏明烛,明裳看清了坐在床榻边的男人,这几日皇上一直在议政殿,刚坐起身,就被男人伸过的手臂圈入怀中。
她柔软的小手抵在李怀修胸前,喃声,“皇上何时来的,怎么不叫醒臣妾?”
李怀修沉沉的黑眸中映着女子的剪影,他指腹勾一把那张小脸,“朕还想问你,朕不到你这儿来,你就不知道去朕的寝宫?”
朦朦胧胧的帷幔垂落,明清醒过来,咬唇哼哼道:“哪有上赶着去您寝宫的。”
这天底下,谁不是上赶着敬畏他。
李怀修拍拍明裳的腰臀,凉凉轻嗤,“不疼了?”
那夜这位像拿她泄火似的,不知道自己又哪做错,招惹了这位。
没消停上多久,殿外忽然一阵躁动,隔着垂落的帷幔,有宫人进殿急声通禀,“皇上,乔答应不慎坠湖,溺毙了!”
明裳惊愕地坐直身子,一时没回过神。
入了夜,乔答应没事儿怎么会去湖边,又这样突然溺毙了!
李怀修原是要到这女子这儿静静,没安生多久,又出了事端,他沉下脸色,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让明装起来,“朕过去看看。”
他掀开帷幔,明裳抓住李怀修的手腕,忧心道:“臣妾与皇上同去。”
李怀修点点头,传宫人进殿侍奉。
入夜,乔答应坠湖溺毙,惊扰了各宫嫔妃。各宫闻讯,都去那湖边,伺候乔答应的宫女,趴在主子身边悲恸哀嚎,“主子!主子你醒醒啊,主子!”
众人面面相觑,东山狩猎,不止有六宫嫔妃,还有前朝朝臣命妇,敢在这个时候动手,可真是大胆。
皇后打量过乔答应捞出的尸首,微眯了眯眸子,不动声色地扫一眼赶来的嫔妃。
圣驾过来,今夜皇上去了绾阁,宓妃也随侍在皇上身侧。
李怀修到湖边停下步子,看到地上躺着的人,面容沉沉如水,明裳则有些害怕,这深更半夜,行宫各处多有密林,耳旁时不时传出林中呼啸,颇为人。她咬唇往男人身后躲了躲,李怀修察觉到她似是害怕,不动声色地握住明裳发冷的手,“要
是害怕,朕命人送你回绾阁。
明裳摇摇头,“臣妾现在回去也不敢睡。”
闻言,在场的嫔妃默默艳羡发酸,宓妃害怕有皇上陪着,她们难道就不害怕吗。
伺候乔答应的宫女名唤小初,小初泪眼模糊地跪在乔答应旁边,哭得一声接着一声,皇后眼眸转开,看向地上跪着的小初,“乔答应不在寝殿,怎会跑到这湖边,又怎会落水?”
小初哽咽地咽下泪水,她瑟瑟发抖地跪着身子,瞟一眼明裳,哭声道:“是主子做错了事。”
她朝明裳看的这一眼颇为微妙,明裳也不明所以,韩宝林哑声猜疑,“乔答应做错了何事能让她丢了性命?难不成与宓妃娘娘有关?”
李怀修淡淡掠了瞬说话的人,韩宝林倏然噤声,站去了众人之后。
跪地的宫女言语含糊,吞吞吐吐,李怀修扫过乔答应的尸首,平静地开口:“说实话,朕可以饶你一命。”
小初神情大惊,身子抖如筛糠,额头砰砰叩到地上,“皇上恕罪,那日宓妃娘娘马场发生意外,全是主子所为。主子害怕皇上查明实情后降罪,整日惶惶不安,为保全母家,才畏罪投湖!”
明裳在马场那日发生的事并未传扬出去,就连皇后也不清楚发生过这桩事。皇后诧异地朝明裳看去,眉心微动,在场的众人也忍不住朝死去的乔答应投去眼光,倘若被皇上降罪牵连母家,确实不如自尽一了百了,说不准还能得皇上几分顾念,
保全家里人。
不过,依着乔答应的性子,当真这么容易就畏罪自尽?
明裳眸底思忖,无意瞥见小初发鬓间一支在宫灯下隐隐闪着柔和光泽的玉簪子,这物看似质朴无华,实则价值不菲,可非宫女所有。
她没有听小初的一面之词,侧脸提议:“皇上,小初所言有虚,不如先杖责一百,再听她还有什么话说。”
杖责一百哪还有命在!
小初脸色霎白,她额头哆哆嗦嗦地叩在地上,“皇上,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怎敢欺瞒皇上!”
皇后微微抿唇,“皇上,如此重刑,怕是不妥。”
一百杖,宓妃就不怕皇上觉得她心狠手辣吗?
明裳轻笑道:“皇后娘娘,小初言语闪躲,她既然敢谋害自己主子的性命,一百杖又算得了什么?”
边说,她又悄悄去扯李怀修的衣袖,“皇上,您说臣妾说的对不对?”
李怀修太阳穴突地一跳,握住她那只软乎乎的手,她撒娇也不分场合,这么多人在还有没有个体统。
他面上八风不动,不咸不淡道:“依照宓妃说的去做。”
“另去审问此处当值的宫人,但凡有可疑之人即刻收押!”
小初眼神惊惶,浑身瘫软在地,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爬过去,“奴婢不敢欺瞒皇上!求皇上明鉴,奴婢不敢欺?皇上!”
没人去关心一个奴才的死活,乔答应被送去安葬,剩下的事宜交由皇后处置。
眼见着圣驾离开,小初被上来的两个太监钳制住双臂,她身子拼命挣扎,泪水呜咽悲鸣划过侧脸,慌乱之下,她想说出真相,可不经意看到在场的一人,她含住眼泪,迫不得已将腹中的冤屈咽了下去。
她天真的以为,那位主子怀了皇嗣,皇上定会看在那位主子的情面,放过她一条性命。
李怀修送明裳回绾阁,没有留下陪她,而是回了议政殿。明裳没有多问,她提出对小初杖责一百,也是在看背后那人能不能坐的住。皇上清楚她什么意思,不会真的对小初打一百杖,不过是做给背后的人看罢了。
她坐在窗边,抿唇沉思,心下隐隐有一个猜测。
议政殿内,李怀修交给陈庶那两件事,陈庶已经查到些眉目,只是忙着处置齐王,李怀修才耽搁下来。
陈庶呈上那枚金珠,“马场喂马的小倌与行宫枫林的宫人有几次来往。
正如李怀修所想。
他闭上眸子,指骨点着御案,每一下,都让人心惊。
徐氏愈发大胆,不仅不思悔过,还加害到旁人身上。当真以为给自己寻了一个垫背之人,他就能念在她怀着皇嗣的情面上,轻而易举揭过么!
李怀修唇线压平,脸色越来越沉。
全福海默不作声地垂低脑袋,心想这舒责人还真是大胆,刚有身孕居然就倚仗皇嗣,做出这么大胆的事。他不敢想象,倘若宓妃娘娘当真出了事,舒责人会不会还有命在。后宫争宠,闹到了狩猎行宫,也是丢尽了皇室的脸面。
“传朕旨。”全福海脑袋一压,听见皇上开口,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贵人徐氏,善妒狭隘,胆大妄为,其等行径,深恶朕心,即日起,褫夺封号,降为末等采女,诞下皇嗣后,打入冷宫,永不得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