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从坤宁宫问安后,见外面风和日朗,明裳回殿卸了环,吩咐乳母抱着皇子公主,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
这日一早问安,六宫就得知了中秋后,东山狩猎的音讯,一同跟去的嫔妃尚未定下,在场的嫔妃们不禁意动,能跟皇上一同狩猎,也是入圣眼的机会。更何况她们猜想,宓妃照顾皇子公主,必然要留在宫中,宓妃不在,皇上必然要择旁人侍奉。
六宫嫔妃揣着这样的心思,却不知皇上早已决定,宓妃也要跟去。
明裳到寿康宫,立即有人回殿通禀,须臾,亲自出殿迎她的是太后身侧的赵月儿。赵月儿屈身做了礼,鬓间簪的是一支素净的玫瑰花簪,也正是因赵月儿的衣着,明裳才料想,太后娘娘不喜太过明艳的装扮。
她微微一笑,“月儿姑娘不必多礼。”
两人相互客气,赵月儿以帕子掩了掩唇角,对后宫这位十分貌美的嫔妃油然而生的好感,“宓妃娘娘唤女月儿即可。”
又道,“太后娘娘在佛堂礼佛,请宓妃娘娘在殿内等候片刻。”
宫人摆上圆凳,明裳规规矩矩地坐下身,手边放的是一盏甘露,乳母抱着绥儿安儿去窄榻里玩儿,绥儿安儿四个月大,内穿内务府新裁的对襟短衫,外裹坎肩,脖颈下围着四合如意式的口水兜,又各戴了一只长命锁,学会翻身后,兄妹俩正在
窄榻里玩得不亦乐乎。
安儿爱哭爱笑,似得了什么趣味,咯咯咯笑个不停,绥儿翻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又被妹妹挤到窄榻里面,乳母摇头无奈,抱着皇子放到宽敞的位置,安儿黏着哥哥,眼巴巴地瞧着,也要去哥哥那里玩儿。
太后扶着赵月儿走过屏风,就听到女童清脆的笑声。太后年纪大了,在永州见故交含饴弄孙,隐隐艳羡,回宫后皇帝又始终与她有一层隔阂,唯有见到孙儿,太后才能生出些许喜色。
下月东山狩猎,皇帝出行要带上宓妃,太后怎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打的什么盘算,偏生她也是喜欢宓妃生的这对儿龙凤双胎,那一板一眼的绥儿,简直与他父皇一模一样,活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太后摇头长叹,自屏风后现身。
此时明裳正一脸无奈地看着窄榻里的兄妹俩,听到太后出来,忙转过身,带着乳母蹲身做礼。
太后让她不必多礼,走过去瞧自己的两个孙儿,当了祖母,是如何都看不够这两个小家伙,“来,让哀家抱抱。”
乳母小心翼翼地把小皇子交给太后,太后越看越喜欢这个皇孙,忍不住道:“这孩子与皇帝小时候一样,哀家还记得皇帝这么大,哀家怎么逗他都不笑,好似旁人欠了他的!”
在场的人闻言,皆掩唇失笑。
赵月儿在旁边轻扶着太后的手臂,柔声,“月儿瞧着,小皇子的眼睛与太后也很相像呢!”
“哀家仔细看看。”太后又看两眼,“确实像得很。”
抱够了小皇子,太后又去抱最是泼皮的小公主,明裳不禁呼吸一紧,捏住了帕子,她看出比起安儿,太后更偏心绥儿,安儿认生,太后从未抱过,她只怕太后抱时,安儿哭啼,惹了太后不喜。但她要离宫,把兄妹二人交给太后照拂,总要让安
儿亲近太后。
说来也是奇怪,安儿乌溜溜的眼珠先看看母妃,再看看眼前雍容威仪的祖母,好似有所感,乖乖地由太后抱了去,没哭,但也没笑。
太后接到怀中,没听到那熟悉的哭声,明裳才放下心。
赵月儿瞧着这永安公主生得可真好看,更像宓妃多些。
她好奇道:“方才月儿听着,应该就是小公主在笑,可真是个活泼的性子。”
太后点了点头,到底是亲孙女,她逗弄两下,让安儿再笑一声。安儿咕哝两下小嘴,好一会儿,终于给了祖母面子,咯咯地笑出了声,也就笑了两下,足以哄得众人开怀。
这日明裳到寿康宫还算顺利,太后如以往只说了两句,便让她去碧纱橱抄写佛经,待快至晌午,太后召她出来,赏了一对儿玉镯,态度有所和缓,才让她带着绥儿安儿离开。
明裳按了按发酸的手腕,并未在乎太后待她不冷不热的态度,毕竟这宫中还是要皇上说的算,只要皇上宠爱她,在这后宫中,就没人能拿她如何。
今儿安儿的表现甚好,明装奖励地亲了女儿两下,安儿欢喜地露出笑脸,又往她怀里哄,习惯地吃奶。宫里的皇子公主都有指定的乳母喂养,明裳好笑地拨开女儿的脸蛋,交给乳母去喂。
一连数日,但凡天气适宜,明裳都会去寿康宫一回。太后也习惯了她抱着两个孩子过去,便改了夜中礼佛,又给皇子公主准备了一张宽榻,由着安儿在上面滚来滚去,太后坐在一旁看着,满目慈和,爱不释手。
是日后午,乾坤宫中。
李怀修想起那女子近日常去寿康宫,招了全福海来,问皇子公主在太后那儿可还习惯。
他边伏案批阅奏折,边听全福海的回话。
全福海眼含喜色,“皇子公主已是习惯了去寿康宫。为着皇子公主,太后娘娘特吩咐内务府锻造处打一张宽榻,上铺柔软的红罗绸缎,打磨得光滑细腻,生怕皇子公主磕了碰了!”
母后一向多思。三子中,二子模样最是像他,李怀修也料想到,母后会喜欢绥儿。
他提了提唇线,又问太后宫中,宓妃平日在做什么,可是陪太后说话。
全福海面色一顿,斟酌道:“奴才听闻,太后娘娘不曾与宓妃娘娘多言,宓妃娘娘在寿康宫时,多是在碧纱橱抄写佛经。”
抄写佛经?
手中握着的朱笔一顿,笔尖儿的红墨重重垂下,晕染到宣纸上。李怀修眉心一拧,撂了握着的朱笔。
他记得那女子最是厌烦习字,居然也能耐得住性子,在太后处抄写佛经,还不曾与他诉苦过一句。
是日,御花园六角亭中。
太后精神稍济,用过早膳,皇帝陪她同游御花园。母子二人坐在亭中,皇帝鲜少这般得空。
“今儿是前朝不忙?难得过来陪哀家这么久。”
李怀修落下的黑子不动声色地相让,他慢饮茶水,姿态散漫地把玩拇指的玉戒,“母后回宫后,儿子还未陪母后游过御花园。
这御花园在太后年轻的时候不知走过多少回,数十年过去,不见变了翻模样。太后不信皇帝这句话,她这儿子要是当真无事,也不会陪她到现在。
皇帝一向有耐心。
太后不禁感慨,记得小时候他们兄弟几个随先帝冬猎,天寒地冻,几个金玉养出的皇子受不得冻,早早回了行宫,唯有她这个儿子在雪地里趴了半个时辰,射到一只花鹿,回来几乎要冻成雪人,摸不到半点人气,他不仅毫不在意,反而献宝似
的将那只花鹿给她,眼底有着养尊处优的皇子罕有的坚毅之色。
他就像林中的一只凶兽,骄傲地宣示自己的战利品。那时太后就知晓,自己生的这个儿子,有朝一日,必成大业。
太后瞥了皇帝一眼,“哀家听闻昨日萧家大房三公子被弹劾下狱,大理寺还在审查此案。”
那三子也是不省心,下狱后,太后就收到了萧家的书信,哭诉请求她为萧家作保,为三子说情。太后早知自己回宫就是一堆烂摊子事,萧家小辈中,没有能立得住的,若非有她这个太后撑着,萧家哪还会有今日的繁盛。
李怀修置若罔闻,不徐不疾地提醒,“该母后落子了。”
太后知道他是什么脾气,“哀家知晓皇帝现在对萧家不满,那三子也是无用之人,念在哀家的情面,皇帝从轻发落,打发他也就罢了。”
宫人们已无声守到亭外,李怀修这才不紧不慢道:“儿子听母后的。”
“即便如此,念在萧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后本没认为皇帝会轻易答应她,正要继续絮叨一二,乍然听他回话,不由止住话音,诧异抬眼,“哀家是没有听错?”
李怀修见太后手边的茶水冷了,亲自换上一盏,脸色如旧,“萧家长房三子确也没犯下什么大错,儿子知道萧家来人说情,念在母后的情面,儿子回去责令大理寺将人放了。”
今儿皇帝这么好说话?
太后眼神狐疑。
她可不觉得皇帝这般顺着他是什么好事。
说话间一盘棋局下完,太后有些乏了,“罢了,皇帝前朝有事,不必再陪着哀家了。”
赵月儿回到亭中扶太后起身,一行人慢慢往御花园外走,李怀修右手负在身后,这才似无意说道:“近日宓妃带着绥儿安儿去陪母后,母后可还开怀?”
能有日日哄着孙儿,太后这身子骨便也不觉乏累,她慈笑道:“哀家抱着绥儿,像抱着皇帝小时候一样。”
李怀修也不由笑了,话锋不紧不慢地一转,“宓妃性子娇气些,叨扰母后了。”
提到宓妃,太后倏然明白皇帝的意思,她脸上笑意淡下去,总算明白他今日为何这么大一个圈子,“莫不是宓妃将哀家让她抄写佛经的事儿向皇帝告状了?”
李怀修指腹捻着扳指,没有立即反驳,“母后知道宓妃的性子,她待您一直是毕恭毕敬,规规矩矩。她心知您不喜欢她,是儿子让她带着绥儿安儿常去您宫中,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跟儿子抱怨过一句。”
“她这么做,也是不想让儿子为难。”
他有时倒宁愿这女子跟他撒娇埋怨,偏生不该懂事的时候,比谁都要懂事。
太后拧起眉,“如此说来,倒是哀家做了这个恶人。”
“哀家确实不喜欢宓妃。让她抄写佛经,也是想静静她的心性。”
身为后宫妃嫔,怎能让皇帝将心思都系于她一人身上。旁人听闻,又怎会仔细分辨,皇帝岂不成了耽溺女色的昏君。自古以来,下面人津津乐道的向来是皇室宗亲那些乌七八糟的荒唐事,皆做了饭后谈资,引人笑话,茶余闲谈,谁会追思根
本。
皇帝不以为意,旁人却不这样去想。太后不能忍受自己的儿子当得一位明君,却因一女子留下污点。她更不能忍受,本该雨露均沾的皇帝会过于宠爱一个嫔妃,而失了分寸。
李怀修没就此事再与太后争执,他清楚只要自己宠爱宓妃一日,太后就有一对宓妃不喜。他再多辩解,只会越描越黑,太后也不会去听,反而愈发不快。
更何况,他喜爱宓妃,事实就是如此。
李怀修停住脚步,神情云淡风轻,“方才儿子退了一步,现在儿子希望母后也能做此退让。”
“儿子不为难萧家,请母后也不要为难宓妃。”
太后脸色难看,“皇帝便是连这点委屈也舍不得让宓妃去受?”
她只让宓妃抄写佛经就算为难了?怕是那萧家三子下狱,也是皇帝有意为之。她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为一个女人,把前朝的那些手段都用到母亲头上了!
伺候的宫人们垂低脑袋候在后头,赵月儿见此情形,眼眸轻转,忙劝道:“太后,月儿听闻,龙凤双胎乃是吉兆,宓妃娘娘诞下一对皇子公主,是大魏祥瑞,如此说来宓妃娘娘也算是有功之人。”
她清楚太后与皇上争执是因宓妃,不如将话题引向宓妃生下的皇嗣。
太后虽不喜宓妃,但仍是喜爱绥儿,她一手养出皇帝,却也心知皇帝的凉薄,此无可解。
她闭了闭眼,罢了,日后宓妃再来,她当做没有此人就是,也难为皇帝为宓妃对萧家网开一面。
李怀修见太后有所缓和,才慢慢道:“年宴过后就是母后寿辰,儿子已经备好寿礼,准备待那日献给母后。”
太后瞪了眼李怀修,“你不必哄着哀家,哀家才不稀罕。”
李怀修勾唇一笑,亲自去扶太后的手臂,“母后不稀罕,儿子可就不送了。”
母子二人间气氛渐渐松弛,赵月儿与全福海都松了口气。
明裳不知皇上与太后曾有过这件事,只是她再去寿康宫后,太后就不再让她抄写佛经,她还觉得奇怪。
直到一日,李怀修抱着儿子,问起她近日到寿康宫的事,明裳就一一说了,接着李怀修问她太后可还让她抄别的书,明裳才后知后觉,莫不是皇上知晓后,与太后说过这事。
她脸蛋垮下来,神情担忧,“太后娘娘会不会觉得是臣妾跟皇上抱怨。”
李怀修放下儿子,屈指弹了下她的额头,“朕不是说过,受委屈就告诉朕,朕会给你做主。”
话是这么说,但可以幽怨一回两回,次数多了,这位又要忙着前朝之事,总有厌烦的一日,那时该怎么办。更何况,抄经书又没什么大不了的,累不着她。
明裳抬眸,眼巴巴地看着男人,直接道:“太后是皇上的生母,大魏以孝治国,臣妾怎能让皇上为难,也不忍心皇上因臣妾与太后有所龃龉。”
她说话时,便靠去了男人怀中。
床榻里两个不会说话的小团子,一眨不眨地望着被父皇抱入怀中的母妃。
母妃好像在哭,父皇在哄着母妃,他们小脑袋瓜还不明白眼下的情景,直到十余年后,他们各自长成,才艳羡起父皇与母妃间的缘分。
帝王与宠妃,世所罕有。
李怀修本想着借此事对她敲打一二,不想这女子一番话,让他不禁哑声。又忍不住想前朝那些老东西的祸水言论,历朝以来,哪个祸水能像她一样乖巧懂事,从不给他添半点乱子,让他为难。
他抬手抚过明裳的青丝,“朕倒希望母后能听到你说的这番话。”
顿声,他不禁又想,母后不喜宓妃,不是因宓妃的性子,只要他喜爱这女子,不论宓妃做什么,母后都不会喜欢她。
李怀修这才觉出些许无奈。
既是对母后,也是对自己,为何他偏偏如此喜爱这人,即便过了这么久,也不见对她厌烦,甚至有所察觉,自己的一些喜怒,也会因这女子牵绊而出。
他深知,于君王而言,并非好事。
明裳不知这位在想什么,她清楚太后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前几日听说舒贵人又去御前请人,她犹豫了会儿,还是截了舒贵人的宠,翌日再去寿康宫,太后娘娘对她又是一番敲打。
她并不在乎太后对自己的态度,只要皇上偏宠于她,太后会觉得她误君误国,待她不会和善。
这些明裳都不在意,只要皇上喜爱自己,那些几不可见的委屈有又何妨。
再者,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明年就要有新人进宫,她必须在这之前,让这位将心思放到她一人身上,多疼疼两个孩子。她还想在明年选秀前,能坐到贵妃之位,至少让新进宫的嫔妃忌惮,不敢对她下手。
舒贵人前几日又被宓妃截了圣宠,气得不行,趁着宓妃这没去寿康宫,便找太后哭诉。
殿内气氛沉寂,唯有舒贵人断断续续的哭声,太后听得一阵厌烦。
她总算看清楚,为何皇帝独独宠着宓妃,舒贵人这般拎不清楚。
太后看也不看她一眼,“你是想让哀家再请皇帝一回?”
舒贵人捏紧了帕子,抽咽渐小。
倘若不是以太后的名义去请,她怎能请来皇上,宓妃倚仗着生下的龙凤双胎,但凡闻见她去御前,便会遣人去请圣驾,一来二去,她白白忙活了大半月。
舒责人眼眸低下来,“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太后眼色冷淡,雍容威仪,“那你是何意?”
有她相助,皇帝或可召舒贵人一两回侍奉,但终究还会对她愈发不喜。太后现在已不期盼着后宫这些嫔妃能分去宓妃的圣宠,左右明年都要选秀,那些新鲜的人总比现在这乌烟瘴气的后宫看得顺眼。
皇后位居后位,一心想要皇子,失责至此,甚至不如贤妃,当真让她失望。
太后脸色越来越冷,已经不耐再去看舒责人那张哭哭啼啼的脸,“罢了,哀家再照顾你一回。”
至于能否事成,她也不想再管。
舒贵人面容大喜,“嫔妾谢太后娘娘。”
从寿康宫出来,舒贵人没有立即回谨兰苑,她招来翠菊,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你祖上有一种法子,可护人身子康健。”
翠菊呼吸一滞,神色紧张,“主子,那种法子也是秘辛,无人证实,做不得真。”
舒贵人轻轻一笑,“真真假假有又何妨,要紧的是太后与皇上能看到我的心意。”
只要她再怀上皇嗣,诞下皇子,来日那个位子她也必然争得。宓妃受宠有子又能如何,来日方长,谁输谁赢还未成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