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人挥退下人,秋蝉出了内殿,悬着的心才落下来,她如何不清楚主子的性子,主子心思细腻,看似柔弱,实则最是能狠下心肠,若非她迫不得已,又怎会去做这种背主的事。秋蝉松开手,下意识扶住门框,手心沁出的凉汗濡湿了垂下的帷帘。
乾坤宫
今儿司寝司的小太监捧着侍寝的名册垂头丧气地出了乾坤宫,昨夜张贵人侍寝,宫里出了两个有孕的嫔妃,皇上最常去的地方便是顺湘苑,其余旁人,便是看都不会看一眼,不止司寝司的小太监难做,全福海也是日日愁眉苦脸,毕竟皇上点寝这事
儿,不止是皇上一人之事,关乎前朝社稷,最要紧的,太后虽不在宫里,却也是紧盯着,太后离宫快三年,三年里后宫就两个嫔妃有孕,全福海能不急吗!
急也没用,他一个奴才,总不能替皇上做主,那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全福海捧着热茶进去伺候,鎏金浮雕花三色铜炉青烟缭绕,茶水奉到御案上,全福海觑见皇上眼底的角色,不由劝道:“皇上,夜深了,该歇息了,皇上再勤政,也要注意龙体啊。”
茶水飘着干净的云山垂叶,七分热,李怀修指骨拨着杯身,一手翻过未批阅奏折,淡淡斜睨了他一眼,眼底透着不耐,全福海吓得倏然噤声,脊背生出一股凉汗,不敢再说话。
皇上近日在烦什么,全福海多少明白一点,到了年关,六部呈上一年的支出,亏空颇大,皇上御极以来行休养生息之策,虽有效益,但国库里的银子也是跟流水似的,大把大把地往出拿,入不敷出,长此以往,也不是个法子。
国库空虚,地方也没银子,那银子都去哪了,全福海在御前伺候这么多年自然是知晓一二,皇上心里也是清楚,水至清则无鱼,这种事,可不是他一个太监能置喙的。
李怀修批阅完奏折,已经过了亥时,他倚靠着銮?,指腹摩挲着象征着皇权的白玉瑞兽祥云扳指,眸色很沉。
这日听月坞,前午张贵人吐了两回,没吃下东西,太医刚离开不久,秋蝉闻着苦涩的汤药味,搭在帷帘上的手怔然许久,指尖轻轻攥紧,不知何时指出了鲜红的血珠。
张贵人月份越大,孕反就越发明显,倘若她这时候动手,神不知鬼不觉,没人会发现。可是,贵人从未苛待过她,她如此行径,实在对不住主子………………
“你站在这做什么,主子吃了药口苦,快去拿些主子爱吃的蜜饯过来。”
水琳蹙着眉尖掀开帷帘,打断了秋蝉的思绪。秋蝉回过神,忙避开了水琳的眼光,她把出血的手心藏到袖子里,十分小心,“方才听见主子难受我心中也是不好受,蜜饯昨日吃完了,我再去御膳房拿一趟!”
女子别过脸,转身匆匆跑进刺骨的寒风里,宫中规矩,要去六局八司须得带上对牌,水琳神色怀疑,眼见秋蝉已经跑出宫门,此时再叫来不及了,抬手招来守门的小宫女,遣她拿对牌跟着去御膳房。
殿内泛着浓重的苦汤药味,天冷,张贵人有孕受不得凉,水琳支开?窗的一道缝,顺口将方才的怪事说给主子听,“奴婢觉得秋蝉近日似乎有心事,总是神不在焉的。”
张贵人饮着碗中甜水,将水琳的话听了去,放下手中的调羹,微微蹙眉,良久道:“你去查查。”
水琳愣了下,她一时没明白主子是让她去查什么。她和秋蝉同为张府的家生奴,秋蝉伺候主子要比她晚上一年,要比她讨巧机灵,生母又是主子的乳母,在府中时,夫人喜欢秋蝉要胜于她。秋蝉亦是忠心,主子进宫只能带两个丫头,夫人点了
她和秋蝉伺候。知根知底的心腹,是段然不会出现差错。
她伺候主子多年,会意了主子的眼色,主子是怀疑秋蝉有了异心。
小宫女出听月坞,不见秋蝉姐姐,只得拿着对牌先赶去御膳房。刚绕过一条宫道,看见了秋蝉姐姐的身影,小宫女面上一喜,正要唤出声,见秋蝉姐姐面前还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看身形衣着,似乎是轮值的侍卫。
两人举止十分亲昵,秋蝉团起手绢,塞到男人怀里,红着脸转身跑开了。小宫女惊得瞪大了眸子,见那侍卫要转身,忙抚住胸口避去了宫道里侧。胸脯扑通扑通地乱跳,小宫女吓得不轻,宫规森严,宫女与侍卫私/通是大罪,她虽是三等的洒扫
宫女,却也明白,此时叫旁人看见,就是给了主子的把柄!
但秋蝉姐姐是主子贴身的人,倘若她禀告给主子,主子不相信又该如何是好,即便主子相信,也不会重罚了秋蝉姐姐,届时才是最大的罪人!更何况,秋蝉姐姐平日待她不薄,她也忍不下心背后捅秋蝉姐姐一刀。
小宫女惴惴不安,怀着一肚子心事,冷风吹到脸上,摸到手中对牌,她才想起来还要去御膳房给主子拿蜜饯。
张贵人孕吐,已久几日未去坤宁宫问安,落在旁人眼里,就变成了张贵人有孕后放肆起来,有意找借口做给旁人看,平白让人眼红。
散了问安,杨贵嫔扶着高隆的肚子,嗤笑一声,“分明之前身子还好好的,过了这些日子,可算是安分不下去了。”
能从杨贵嫔口中听得安分二字,听到这话的嫔妃不由得抽了抽嘴角,杨贵嫔有孕后,后宫里谁能比她折腾。
明裳踏出坤宁宫的宫门,听见这话,皱眉瞧了眼前面的杨贵嫔,放在以往,杨贵嫔可是不会说出这种夹枪带棒的话。
宫人垂头清扫宫道的积雪,杨贵嫔扶了扶鬓角,不知是有意无意,朝后面的女子轻描淡写掠了一眼,扶着宫女的手腕,袅袅婷婷上了轿撵。
枝头的红梅开了两朵,转眼皇上已有数没进后宫,六宫嫔妃眼巴巴盼着,纵使是一向意懒的明裳,也察觉出了不对。
月香心思活络,宫里查探秋蝉就交由了月香。明裳思来想去,也只能用这个法子,暂且按兵不动,秋蝉是张贵人带进宫的亲信,跟随张贵人多年,若不是有把柄在旁人手上,也不会心存挑拨。如果秋蝉没有问题,那便是明裳最不愿相信的结
果,她识错了张贵人。
数日过去,宫里宫外都还未查到消息,明裳这才有意识,皇上已经许久没进后宫了。
近日外邦使臣觐见,全福海候在门外等着伺候,隆冬天寒,他使劲儿搓了搓双手,哈了口气,勉强觉得热乎。
眼瞅着要到晌午,全福海正琢磨准备午膳,就见远处女子影影绰绰的狐裘走近,他揉了两下眼睛,才瞧出来,今儿出奇,宓才人竟到了乾坤宫。
皇上没进后宫这段日子,不是没有嫔妃到御前送过羹汤,结果与以前一样,全都进了守门小太监的肚,暖了小太监的身子。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倒是来得勤快。宓才人在这其中,自然是那该来的人。全福海不敢把宓才人当寻常嫔妃伺候,
忙扬起一张笑脸,上前福礼,“奴才请宓主子安。”
他瞄了眼宫人提着的食盒,笑呵呵的,“主子来得巧了,奴才正要去传膳呢!”
御前伺候看似是个体面的活儿,个中苦楚只有御前的宫人知道。伴君如伴虎,不知什么时候惹了皇上不悦,脑袋就直接搬家,故而,在御前伺候,最要紧的是顺从圣心,让皇上高兴。
明裳也明白那个道理,皇上多日不进后宫,料想是前朝又有了棘手的事务。更何况当今这位于女色不甚热衷,将大魏基业看得重要,明裳今儿来,便是抱着别样的心思,在这后宫里唯有独得圣心,才能走的更远。
“全公公不必多礼。”
全福海知晓宓才人来意,讪笑一声:“这时候外邦使臣还在内殿,宓主子怕是要等上稍许。”
话音刚落,殿门推开,殿里穿着异族服饰的使臣相继而出,全福海领头恭送,明裳作为后宫嫔妃自是要避开,待没了人,全福海回来引明裳进殿。
乾坤宫主殿内生着炭炉,要比殿外暖和,进了内殿,驱散掉外面的寒气,明裳屈膝福身时轻抬起眸子,偷偷瞧了眼男人的脸色。
便是这一眼,让高位的男人抓个正着,台阶下的女子裹着厚厚的狐裘,侧着巴掌大的脸蛋跟个小狐狸似的偷瞄他。李怀修眉心一跳,抬手压了压太阳穴,是太惯着她,换作旁人敢这般窥视圣颜,早就拖出去打一顿。
“你看什么?”
男人沉着声,语气显然不好。
明裳撇了撇嘴,自顾起了身子,提着食盒走到御案旁,理直气壮地抱怨道:“皇上许久不来看嫔妾,怕是都要忘了嫔妾长什么样了......”
满口的胡言乱语,李怀修眼皮子掀过去,勾唇讽她,“朕不去,你就不知道自己过来?”
“大冷的天儿,嫔妾又没有仪仗,跑来跑去万一冻坏身子,染了风寒给皇上,嫔妾才是死罪。”入了内殿,明裳冻得发白的脸蛋生了红润的血色,肌肤如雪,桃腮带晕,娇滴滴地跟男人撒着娇,李怀修就是有气,也被这副模样弄得烟消云散。
红颜祸水确实说得没错。
难得李怀修没训斥这女子,他拨了拨扳指,黑眸淡淡,“行了,就会跟朕花言巧语。”
男人虽是没在训斥,话里话外都是讥讽,明裳听得委屈,六宫人人都要奉承这位君王,怎么到她这就成花言巧语了。
女子情绪显在脸上,说她花言巧语,自己倒是委屈上。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君王,习惯了由人伺候顺从,一向没哄着旁人的心思,李怀修脸色不耐,终究是先开了口,“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又是想要朕给你什么。”
明裳不知自己在李怀修眼里怎是这个印象,她愈发委屈,轻咬了下红唇,“皇上多日不进后宫,嫔妾想大抵是前朝又有事让皇上烦心了。皇上忙起来从不顾忌自己的身子,嫔妾挂念皇上,才在天寒地冻的天巴巴地跑到乾坤宫。”
边说,边打开了食盒。顺湘苑开了膳房,御前的厨子也拨了过去,做出的饭菜御膳房自是比不上。御案上端了三碟小菜,一蛊热粥,不等李怀修看清,那女子把剩下的糕点端出来,“啪”的一声盖上食盒,嘴里嗫嚅了一句“嫔妾告退。”便蹭蹭蹭下
了台阶,竟也不跟他福礼。李怀修睨着那女子娉婷背影,眉心突跳,“回来,朕让你走了么!”
明裳转过身,小脸也不抬起来,不情不愿地屈膝,“皇上还有何吩咐。”
李怀修有些头疼这女子的性子,给她递了个台阶,“过来陪朕用膳。”
御案上的几道小菜皆合他的口味,这女子算是有心,李怀修勉强宽恕一回。
明裳懂得见好就收,看似不情不愿,别别扭扭,仍是乖乖回了男人身边。
御膳房送到御前的菜都的确花费一番心思做的,明裳已用过午膳,禁不住又吃了几碟小菜,女子两腮咀嚼,颇为可爱,倒也下饭,李怀修不知不觉多用了小半碗羹汤。
用过午膳,消了会儿食,便要去内殿歇晌,明裳懒洋洋地躺在男人怀里不动,熟稔地埋到男人怀里,娇滴滴地撒娇,“皇上抱着嫔妾进去嘛......”这女子在他拱来拱去,没个分寸,李怀修面容紧绷,狠瞪一眼,这女子很快乖巧了,他托着那段细
腰把人抱起,起身进了殿内,终究是又纵容一回。
昨夜李怀修没睡上两个时辰,入了内殿,此时怀里搂着这个女子,合起眼,竟生出些困意。
炉内燃着安神的熏香,帷幔重重落落,隐约映出里面的人影。全福海候在殿外,等待皇上醒神进去伺候,乾坤宫内一时间静谧无声。
明裳睁眼的时候,男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倚着引枕,手中握一卷治策,已经翻阅过大半。她醒了醒神,透过隔窗望一眼外面的天色,没辨出这是什么时辰,刚睡醒,意识还有些模糊,动了动身子,伏到男人怀里,“皇上什么时候醒的。”
李怀修已习惯勤勉,歇息从不会过两刻钟,哪像这女子,睡了一个时辰,还未觉得足够。他捏了捏女子的脸蛋,没答她的话,“醒了就传人进来伺候,梳洗好了自己回永和宫,朕还有事要忙。”
怀中的女子没动,他垂下眼睫,女子脸蛋贴在他掌心里,眼眸合着,似是又睡去了。李怀修眸子眯了眯,没惯着她,指骨轻碰了下那张小脸,“没听见朕说的话?”
那女子这才有了动静,撅嘴哼了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是又要继续入眠的意思。
李怀修拧起眉,脸色有些难看。
他没心思再放到手中的论策上,低眼瞥见怀中女子脖颈的雪白,目光暗了暗,算起来,也有大半月没石?过这女子。
殿外候着的全福海见里头迟迟没有动静,一时拿不定主意,按理说,皇上这时候早起身理政。他思来想去,仍是忍着没进去,有宓才人在里头,他进去万一扰了皇上的兴致,才是大罪。
明裳这回是彻底没了睡意,她咬唇侧着身子,被迫到床榻里,眼睛一颤一颤,泪眼婆娑。
待宫人进殿伺候,李怀修已披衣坐起身,那本治策从明裳的小腹掉落,宣纸粘到了一处,字迹模糊不清,李怀修振振衣袖,扫一眼,吩咐宫人拿出去清洗,明裳面一烫,想到方才的情形,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宫人垂着头,整理内殿的床榻,李怀修已到御书房,翻看后午呈进的奏疏,明裳梳洗好,过来请身离开,李怀修忙着政务,头也未抬,正要开口准允,翻看奏疏的动作一顿,想到什么,招手让人近前。明裳便乖乖地过去,水盈盈的眸子好奇地
看他。见她这般听话,李怀修勾唇笑了下,将人揽过来,把那边的碎发也顺手拨去了,动作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全福海一眼觑见,目露惊骇之色,忙低了头退身出去。
“皇上有何事吩咐嫔妾?”明裳终于问出了口,温顺地倚靠在男人怀里,美眸轻挑,又娇又媚。
李怀修眼睫垂低,凝着女子的脸,心念微动,经一场**,此时竟又生出了再幸她的心思。
他随意问道,“朕教你的治策都记住了?”
闻言,明裳一张脸蛋腾的就红了,那时候她哪有心思听这种东西,这位怎能一本正经地问她这事,他不觉得羞,她都羞死了。
明裳咬唇,敷衍地点头,想赶快糊弄过去,李怀修一眼就看穿这女子的小心思,指腹拨了下扳指,不徐不疾地开口:“背一句给朕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