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行宫不比皇城,幸而随行圣驾仅嫔妃九人,住处尚且宽敞。
皇后自然而然拨给了明裳距议政殿最为相近的绾阁,旁人即便心里有异议,也不敢当面发作。
车马颠簸,皇后分配好宫所后,犯了头疾,回寝殿歇下,吩咐各宫无要事不得求见。
明裳回到绾阁,更衣洗去一路地风尘,没等要歇下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喧哗的人声。
东山行宫不比皇城阔达,稍微闹出大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她疲惫至极,原是不想去管,谁想那争吵声吵得她头疼,似乎有奔着她这绾阁来的架势。
明裳不耐烦地往耳垂上挂回了刚卸下的耳铛,吩咐绘如出去看看是生了何事,闹得争执不休。
那争执的二人果真是奔着明裳的绾阁而来,绘如回殿讲明了缘由,乔答应与韩宝林不满各自宫所的分配,要去求见皇后娘娘,因皇后娘娘头疾歇下,伺候皇后娘娘的大宫女请两位主子离开,二人未得见皇后,无法,才找到东山行宫位居妃位的明
裳
明裳本懒于理会这事儿,大底是乔韩二人忧她不为做主,不顾宫人阻拦,已经哭哭啼啼奔进了绾阁。
“求宓妃娘娘为嫔妾做主!”
乔答应以帕掩面,泪如雨下,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哭声哭得明裳太阳穴连着跳了两下,她不耐地拧起眉心,仅戴了两支钗环,未施粉黛,扶着绘如的手走出屏风。
韩宝林似是怕宓妃听乔答应哭得可怜,心软袒护,也用帕子捂住脸,偏生掉不出眼泪,只能干巴巴地呜咽两声。
在宫里,能哭出来也是本事。
两人相继做了礼,明裳身子倚着凭几,漫不经心地把玩指尖的丹蔻,没立即让二人起身。
起初乔答应哭得热火朝天,渐渐地,得不到宓妃反应,不明所以地悄悄抬了抬眼,见宓妃看也没看她一眼,哭声慢慢消了下去。
过两刻钟,殿内才算安静下来。
明裳掀起眼朝跪地的二人看去,“不哭了?”
乔韩脖颈莫名抖了一下,后宫里皇后贤妃理事,宓妃娘娘位居妃位,素来是不管六宫事务,但比之皇后与贤妃管理后宫的手段,宓妃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们对宓妃则是摸不清楚。宓妃柔肤貌美,在她们眼中自然不比皇后贤妃高高在上,
洞明自持,不知为何,当下却觉得是自己想错了。
这宓妃娘娘好似比皇后贤妃还不好糊弄。
乔答应一咬牙,额头叩到地上,“嫔妾不该扰了娘娘清净,可韩宝林实在欺人太甚,求宓妃娘娘为嫔妾做主!”
她红着眼睛,柔柔弱弱,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这般梨花带雨,装模作样,气得韩宝林咬住牙根,她辩解道:“娘娘莫听信乔宝林一人之言,枫林本是嫔妾的住处,乔宝林却哭着求嫔妾相让于她,嫔妾不愿,乔宝林不仅不罢休,还谎称枫林原是皇后娘娘指给她的,口口声声要去请皇后娘娘做
主。’
明裳第一回到东山行宫,对这行宫的住处不甚了解,乔韩二人争抢枫林,难不成枫林当真有何特别之处?
她挑了挑眉,绘如适时附耳提醒,这枫林绕过后院的枫叶林,再走上一段路,就是议政殿。
有得见皇上的机会,谁会轻易放过。
乔韩二人都不傻,不想白白让旁人得了好处。
韩宝林说完之后,乔答应又开口与她争执,乔答应一面哭着,气势却不输韩宝林一星半点。
两人争执一番,仍没有结果,明装已经听得不耐烦,拧着眉心,面有薄怒,冷声斥道:“行了!”
乔韩两人被唬了一跳,倏然噤声,乔答应不敢再哭,只是吸着鼻子抽咽。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明裳不咸不淡地扫了二人一眼,“既然都想要枫林,那就谁都别想住了!”
两人倏地抬头,一脸难以置信,异口同声,“娘娘!”
韩宝林不满明裳的发落,语气不好,“枫林是皇后娘娘指给嫔妾住的地方,宓妃娘娘轻易让嫔妾换了住处,怕是违背皇后娘娘的意思。”
她就差明着说,宓妃娘娘倚仗圣宠,一宫独大,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
韩宝林以为,有皇后娘娘压着,宓妃娘娘不敢把她怎样。
她神色不卑不亢。
明裳眼睛看向她,冷笑了声,“韩宝林说本宫违背皇后娘娘的意思,不如韩宝林直接去请皇后娘娘发落你二人之事,何必来求见本宫?”
“皇后娘娘默许你二人到绾阁,就是将你二人的处置交给本宫,难不成,这还不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韩宝林脸色时青时白,压低了头,忙道:“嫔妾不敢。”
谁不知,这六宫皇上最为偏宠宓妃,六宫中诞下皇嗣,却能跟随圣驾到东山狩猎唯有宓妃一人。离宫时,众目睽睽之下,皇上亲点宓妃伴驾,她一个小小宝林,怎敢与宓妃抗衡。
韩宝林气焰削弱。
枫林本不是乔答应住处,只是乔答应得知宓妃处置的结果,仍心有不满,这宓妃娘娘可真是不近人情,乔答应撇了撇嘴。
两人正要回各自宫所,忽听外面小太监通禀,圣驾到绾阁,二人眸色皆是一亮,乔答应眼底瞬间氤氲出水雾,起身间,似体力不支,极为柔弱地软在相扶的宫人怀中。
李怀修进到绾阁,看见的就是这番情形,他眼底闪过一抹惊讶,紧接着才见出殿恭迎他的女子。
他抬手扶起人,“今儿你这儿怎的这般热闹?”
不等明裳回话,那乔答应先哭出了声,又一番梨花带雨,“求皇上为嫔妾做主!”
乔答应这样能哭,这后宫里怕是没人能比过她这项本事。
韩宝林也不甘落后,跪下身请求皇上做主。
一个两个的争宠都敢闹到她面前了,当她是多好欺负。
李怀修眸色淡下来,指腹推了下扳指,他尚未开口,身前原本温顺的女子好似护食的猫儿炸了毛,眉眼凌厉,“本宫做好言相劝,你二人还如此不满,依照宫规,不遵上位,手笞二十,本宫念你们初犯,罚抄经书二十卷,手笞减十,还不下去
领罚!”
原本乔韩二人到绾阁请宓妃主持就是存了宓妃受宠,能在这儿见到皇上的心思,乔答应有意描一番,谁料还不等她做戏,宓妃先将她轻易发落。
她不甘心道:“皇上尚未决断,宓妃娘娘就此做主不也是不敬上位!”
李怀修唇线倏然拉平,目光沉黑,他愿意纵着的人,还轮不到旁人轻言置喙。
全福海觑了眼皇上,知晓这乔答应敢当着皇上的面得罪宓妃娘娘,是要彻底失了圣宠,他正要有眼色的上前为宓妃娘娘说话,却见皇上抬手,漫不经心地示意他不必动作,全福海便又退下身。
跪地的乔答应以为皇上不开口,就是对宓妃生出不满,而韩宝林则是审时度势地没有附和,她紧了紧手心,耳边只听着乔答应在哭。
明裳没有因乔答应的污蔑生恼,反而浅浅勾了勾唇,轻飘飘道:“本宫敬不敬上位自有皇上发落,与乔答应何干?”
她转过身子,攀附住李怀修的手臂,眸里流光,“乔妹妹说臣妾不敬皇上,皇上要如何处置臣妾?”
那双眼珠半嗔半恼,仿似李怀修当真要以这个罪名发落了她,日后就别想进永和宫的门。
这女子的性子还真是愈发娇纵,李怀修脸色变来变去,十分精彩,最终无奈地由着她做戏,“朕罚你明日陪朕骑射。”
陪皇上骑射,旁人求都求不到的幸事,这倒底是惩罚还是奖赏?
乔答应身子僵硬,艰难地动动双唇,“皇上......”
再看向跪地的二人时,李怀修神色生出一丝厌烦,原本到绾阁歇歇神,又被扰到现在不得清净。
他面无表情地吩咐全福海,“依照宓妃的话,带回各自宫中惩戒。”
全福海忙躬着身子,一抬手招来两个宫人,带乔韩二人出绾阁,这两位主子得罪谁不好,居然敢得罪宓妃娘娘。
乔韩两人未到绾阁之前,明裳本是要歇下睡上一会儿,好不容易打发了两人,又迎来这位。
用过晚膳,明裳摸摸吃撑的小腹,想要出去走走消食,她指尖儿揪了揪男人的衣襟,仰起明媚的脸蛋撒娇,“皇上陪臣妾去廊下走走吧。”
李怀修晚膳没用上多少,这女子倒是食欲大开,他手背摩挲着那张脸,目光微暗游移。
最终,明裳只得换了消食的法子。
她雪白的脖颈柔弱无力地伏在男人怀间,细眉时舒时蹙,无所着落,如水中漂泊的浮萍,粉嫩的双唇时而溢出声声口今口我。
翌日天明时分,那位就已经离开,明裳动动酸疼的腰身,不知皇上为何那般精力旺盛,分明赶了大半日路,也不见疲累。
到东山后,皇后让各宫不必过去问安,明裳得以多睡两个时辰,她醒时,刺目的光线穿过帷幔,似乎已经到了晌午。
她卷着衾被,放空稍许,揉了揉额角,唤宫人进殿伺候。
用午膳时,明裳才得知,皇上一大早起身看过宫里送来的奏折,就与跟随的朝臣去山中狩猎,大底是要暮晚才回。
明裳吃过午膳,闲着无事,又不用照看两个孩子,出绾阁时,昨日未仔细去看,才见东山拔地而起之势,山峰连绵,巍峨高耸。
她下了台阶,月香欢天喜地地从外面跑进来,怀中抱了只软乎乎的小团子,她捧到明面前,明裳才看清,居然是一只黑黄交杂的幼犬,眼珠乌黑,毛发通体油亮,捧在月香怀间,却也不怕生,乖乖缩成一团,由人抱着。
“奴婢方才过桥时,从桥底下捡到的。”
“娘娘快看,像不像阿花!”
阿花是明裳入京后养的小毛团子,甚是护主,可惜后来随她去花灯节时意外走失。
明裳心下微动,她正要接入怀里,忽然想到她已入宫,宫中养犬,怕有一日会做旁人把柄。
她指尖动了下,又忍心地收回手,“送去牺牲所养着。”
月香诧异,正要问娘娘为何不带回宫中,话音止住,正是因为那是皇宫,才带不得。她懊悔地福了身子,“娘娘别伤心,是奴婢欠妥当。
遂抱着怀里的幼犬,不舍地往牺牲所走去。
皇后休息一夜,身子舒坦些,她坐在窄榻里,听宫人通禀昨日生出的事。得知乔韩二人闹去了宓妃处,结果早有所预料。
她随口问道,“如今枫林可是空了?”
文竹为皇后揉着额角,“御前的人看着,韩宝林连夜搬出去了。”
“御前的人?”皇后眉心一动,轻笑出声,那笑意却未及入眼,转了话音,“舒贵人呢?”
舒贵人也在东山狩猎此行中,不过昨日到行宫后,舒贵人一直安安静静,没再去御前送羹汤。
文竹如实回话。
内殿燃着安神的熏香,皇后不徐不疾地敛下眸子,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
时至后午,烈阳高照,东山西林一隅扬起漫漫尘烟。
李怀修翻身下马,顺手把鞭绳扔给内侍,随行的王公大臣紧随其后,相互恭迎彼此的御射,负责捡拾箭矢的宫人拎着自家主子打下的猎物从后服侍,前头两御前宫人抱着一条红毛皮的火狐狸,小步快跑紧跟皇上。
到议政殿,李怀修点着狩得猎物最多的前三人赏赐,待屏退了人,他才得空坐到御案后,捧着猎物的宫人入殿,请皇上示下该如何处置。
那红毛皮的火狐狸极为罕见,李怀修有意射中此物双脚,使其不得跑走,没损坏那层毛皮。此时留着血已被包扎,仍旧活着,哀鸣两声。
他没有怜惜,捻了捻扳指,先去看御案呈的急报,“送去绾阁,问宓妃想要用来做成何物。”
李怀修本是想着将要入冬,送给那女子做个狐皮围脖手捂,暖身子。他处理过政务后,待去绾阁,却是看见地上躺着一排他狩到的猎物,那女子正蹲着身子,心疼地抱着那只火狐狸,小心翼翼地往那畜牲腿上上药。
见到他,那女子抬了脸蛋,眼圈通红,与他埋怨,“皇上快瞧,也不知是谁到山中狩猎,这般漂亮的小狐狸都不放过。”
“臣妾问那些宫人,他们也不说。”
明裳虽知狩猎会有射杀山里的兔子狐狸,不该如此做想,但当亲眼见到,就是另一桩事。那些宫人请示她可否要剥皮做垫子,她哪能当真忍心去下吩咐。
李怀修脸色霎时难看。
全福海惊了又惊,震惊地看看宓妃娘娘,又看看皇上,送猎物的宫人还算聪明,没说这些东西都是皇上打到的,不想宓妃娘娘如此心善,疼惜这些小畜牲。
不过以往也有嫔妃在宫宴假意大发善心,声声斥责狩猎之过,皇上却理都没理,毕竟,这大魏朝就是马背打来的天下,谁敢置喙。不知皇上会对宓妃娘娘什么态度。
李怀修抿唇,轻咳两声,不得已地遮掩,“都是永照为讨好朕,送到朕这儿的。”
“你要是心疼,待养好了,朕命人放回山里。
全福海精神一震,眼珠立时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