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补遗笔记 第1章 联珠双龙纹绫

1991年6月底，A市，内城区。

正是清晨，夏天天亮得早，转眼间就已经光芒万丈，那原本蓝盈盈的天幕清爽了没多久就被刚冒头的强光折射成了一块反光板，而天地间凝滞地没有一丁点儿凉风，静得仿若一块透光性极好的浅色琥珀，穿过空气的一道道阳光像极了出了鞘的利剑，趁着早上稀薄的云层还来不及遮掩便尽情“屠戮”着每一处它所能触及的建筑、地面以及芸芸众生……

其实，这样的日光下连出汗都来不及，转眼就干了，余下就剩了层肉眼难觅的盐粒附着着，让快步走出浅草胡同的陆征铭感到脸上与颈间一阵隐隐的刺痛，又因为盯着前路不留心，不时会让路两边停着的自行车捎带着趔趄，那车把上温热的金属猛地滑过皮肤，就像加热中的烙铁，估摸再等个日上三竿就可以烫得令人跳脚……

当然，巷子里的早间可不会一片宁静，一路过来好几户院里都飞出错落清晰的新闻播报声，但陆征铭走得急只听得到自己低沉又急促的呼吸……

多年后，迁走的老住户其实都还记得这个巷子，甚至有人还记得他这个人，就是这浅草胡同具体在哪个位置大家有点众说纷纭。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胡同就窝在内城的这一大片当时还未拆除的平房区里，七扭八拐的确实有点偏，再加上这片平房那时面积很大，往西几乎延伸到了长街边缘，最东边每隔一小时能听到《东方红》，而且在巷子里绕点路溜达出来就能看到一条有半个长街宽的马路，那丁字路口的尽头是本市的火车站，右侧是当时便已久负盛名的高档商场，日头底下看着窗明几净，还是那种低调中荡着金碧辉煌的做派，和路对面这片陈旧的平房区相比形成了一种激烈的对比。

可惜浅草胡同63号并不在东西方向上，所以它既没有交通的便利也没有紧邻商圈的热闹，而是整个窝在平房区的最南端，与另一片居民办公楼挨在一块儿，最大的好处是比较清净，当然，除了环境上的这点好处之外，结构也是这里的一大优势，阔朗、敞亮，和周围那些狭窄的小四合院比有种旧时官家宅邸的气派，三面房子不仅不至于房檐压头，屋里的高度也有四米多高的样子，让人毫无局促压迫之感。而这院的院门正对着巷子里的窄路，门口干净整肃，在这条不长的胡同里简直鹤立鸡群。院里正房后面还有个窄小的院子，但既不种树也不养花，那唯一一面冲外的矮墙上倒是有个老旧的铁门，从这个门出去是片杂草和砖块遍布的小荒地，而荒地的那头便是A市文物局那有头有脸的小北门。

不过那时候除了这条巷子里的少数几户，大部分人是不清楚这个63号院的底细的，不知道这个与文物局仅一墙之隔的四合院实际上是一个临时组建的工作点，并不是普通住户，特别是到了晚上，在那条昏暗寂静的巷子里，只有这里时常全院灯火通明，根本无惧“点灯费油”……

但陆征铭步履匆匆出门的这天已经是某修复项目的尾声阶段，所有人都睡得晚起得早，特别是叶筱曼因为闷热中的睡眠时浅时沉，导致她惊梦不断，结果天刚亮她就彻底醒了过来，半明半暗中摸索着起了床然后直接进了修复室，顶着不比午间低多少的高温，先是洗净了双手，然后坐到了工作台前。

其实这院里的房子原本也不是如今这样，是两年前经过一次彻底的翻修和改造后才有了这时的阔朗和干净，再加上为了修复工作的有效展开，每间工作室全都加装了多排灯管，所以才使这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亮得跟永昼一般。

但即便是这样的照明叶筱曼还是拧亮了手边的台灯，一块唐中晚期黄色联珠双龙纹绫残片已经到了最后的织补阶段，残存的绫面上还有半阙题记“…折紬绫…一匹”，繁缛的忍冬底纹，最常见的团窠形式，联珠圈作了环，环上竟有近十种花，环内聚着对龙，龙躯弯曲到变形，两足顶天，两足腾起，看起来十分矫健，只可惜这片上面仅有四五环可见其全貌，而缺少的部分动植物形态和背景纹路只能靠她这样的修复人员尽力复原，但好在大部分前期工作已经完成，图形和比例她早已熟记在胸，下剩就只有飞针走线快马加鞭了。

占据了修复室快三分之一面积的工作台上分工区域清晰明了，叶筱曼抬手拿起桌上的一块由白色棉布缠绕的硬纸板，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这特殊针插上的十几根针，将每一个标号都细看清楚，然后才抽出那极细的10号针来，再转身从身后的木架上取下一排被特殊染色的同色系绣线，接着在高低两处光源下开始按色号进行织补前的严格比对……

一室静谧，时间凝固，叶筱曼起针补了一小片忍冬纹，可屋外的天在倏忽间变得大亮，窗子里洒进来的光猛然间热到烫手，一片火烧之感瞬间蔓延了上来……

转眼间一滴滴透明的汗珠开始穿过她绾起的发丛划过她光洁如白瓷般的下颌不断坠入她的脖颈里，猛然间她内心一阵慌乱，绣片上满是陆征铭的身影和面孔……

“哎，筱曼，这么早！”

打破宁静和不安的是同组的陈南燕，一个大叶筱曼两岁，长相比年龄成熟的高个儿女孩儿，不过这姑娘有着一脸的好颜色，怎么看都是个标标准准的美人儿，就是衣着时尚，动感十足，与修复室里或悬或挂或平铺的那些古代纺织品怎么看都有点气质不搭。

“嗯，”叶筱曼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没回过神来，机械地应付了一下南燕，恍惚间想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陈南燕身后又进来一位姑娘，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动静干脆利索，肩膀上搭了条洗脸毛巾，手里端着只白瓷牙缸，深目高鼻，带点异域风情，嗓音也稍粗一些，但轻薄的嘴唇很精致，人也瘦高，一条腿进来，一看屋里她俩都在就干脆在门口没进去：“哎，抓紧洗漱吃饭，7点开会，隔壁。”说完人就转身出去了。

“哎，玛依莎，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什么会啊？”陈南燕的嗓音调门偏高，不过此时她语气里满是烦躁。

“我才来了几个月，你俩倒问我，刚接了电话，巡视员要来。”玛依莎的汉语现在讲得是越来越好了，语义情绪表达得可谓淋漓尽致，不过陈南燕一听是这事登时忍不住就抱怨起来：

“早也来，晚也来，这院里是装了磁铁了还是住了狐媚子了！”

玛依莎扑地笑了出来：“南燕，你这话可比闹钟都好使，我立马不困了。”

“昨晚刚走，在这儿墨迹了一个多钟头，大早上又来，这么不放心让他坐这儿补，我正脖子疼呢！”

“哈哈哈，”玛依莎听了陈南燕的话脑中瞬间补出一幅巡视员坐在修复台前拿针拈线的画面，笑得差掉把肩上的毛巾掉到水池里，好容易忍住了奚落陈南燕：

“你呀，别那么嘴没遮拦，小心考核不过关，留不到文物局，最后还得回老家，到时候有你哭的。”

“不留就不留吧，命贱，享不了这好单位的福！”

“回去干吗？结婚去吗？那也太早了，你才多大！”

“早结早托生！”陈南燕恨恨道，手在架子上到处翻找自己的图本，可越气眼神儿越不好，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找了好几遍。

“你快别大早上说这丧气话了，看把筱曼给吓着，你乐意现在回家去结婚，她在这儿可是有指望的，就等结项评定下来了。”

这两人一个屋里一个院里，你一言我一语，交流毫无障碍，可叶筱曼听着她们这么嚷嚷也没被触动，反倒起身来到窗边问玛依莎：“早起听见有人过来了吗？”

玛依莎的房间紧邻着后院，那边局里来人她总能听得到铁门响。

这时玛依莎已经在水池边开始刷牙，听见问她嘴里含着牙刷语音含混道：“没，这才几点，昨儿结束都几点了，都还在路上呢吧。”

玛依莎到底来得晚，此时哪知叶筱曼的心思，倒是陈南燕听出点名堂，走过来好奇道：

“你是在问陆主任吧？”

叶筱曼被一语点破，稍有点尴尬：“这么关键的时候，我觉得他应该在。”

陈南燕研究性地看了看叶筱曼，提醒道：

“陆主任最近不是在跑图册的修订吗？他今天还有空儿过来？再说你那块绫一时半会儿弄得完吗？别上午他跟巡视员都来了，你这儿只能交白卷，他不是来也白来？”

陈南燕净说大实话，这图册修订的事叶筱曼当然知道，但巡视员的职责也不在修复完工与否，陈南燕也是清楚的，至于这块联珠双龙纹绫的残片今天修不完更是明睁大眼的事实，只有陆征铭今天来与不来63号是叶筱曼不能出口的隐忧，陈南燕光想着她们手里这差不多最后一批千难万难的活计，哪里同理得了此时叶筱曼内心的惴惴难安……

陈南燕说完转身在工作台上发现了她遗落的图本，整个人顿时眉开眼笑抱着那砖头般厚的册子离开了，屋外院子里马上又响起一阵交织着闲谈与流水的驳杂声，叶筱曼心里空荡得无以排解，万般无奈下只好重又坐回工作台前，可思绪却在瞬间飘飘荡荡回到了两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