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西郊的汉军大帐内,铜炉里的炭火哔啵作响。
与曹志一齐前来的,还有曹植的遗孀谢氏。
帐中响起衣料簌簌声,谢夫人摘下幂篱,与曹志一齐行礼:
“妾身谢氏,拜见大司马。”
冯永望着对自己行大礼的曹志母子,脸上神色有些复杂,伸手虚扶:
“阿嫂何须如此?快快请起。”
“好了,允恭,快把你的阿母扶起来。”
身为曹氏子孙,此时却匍匐在汉军的大帐里,让曹志觉得羞愧不安。
说是叔父,但素未谋面,一言不合就跑过来投奔,让曹志有些忐忑不安。
虽然从带着母亲从济北国出逃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算是彻底豁了出去。
但真要面对传说中心狠手辣的冯叔父,曹志心里仍是觉得有些苦逼。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肯定是不想举家投汉的。
自己的阿兄在汉国过得挺好的。
自己在魏国过得也挺好的。
这样就挺好。
而且这些年朝廷对诸侯王的监管几近于无。
冯叔父那边,又时不时地漏点东西过来。
这几年可谓是自己这辈子过得最滋润无比的一段日子。
奈何司马懿这老贼实在是太过废物。
关中守不住,洛阳守不住,河北还是守不住。
冯叔父打到哪,他就如丧家之犬一样只顾跑路。
害得自己现在也只能跟着跑路??只不过是往相反方向跑,幸好有机会往反方向跑。
眼看着大河两岸战乱将起,济北国又恰好处于战火波及的范围。
自己又是大魏亲王,还是亲得不能再亲的诸侯王。
再不跑路,哪天有人把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自己砍了脑袋去汉营领功,那才叫冤枉。
此时听到冯叔父的吩咐,曹志连忙收拾好自己的胡思乱想,起身扶起自己的阿母。
谢氏起身时,手中包袱落地,滚出半块干粮。
她连忙弯腰去捡,却见冯永已踱步来到母子二人跟前,皮靴停在麦饼三寸之外,先行一步拾起饼子。
举着饼子放到眼前打量了一番,冯大司马眼神微微一动,开口问道:
“嫂夫人,这饼子看起来倒也普通,没有掺红糖?”
谢氏眼中闪过一丝惶恐,感觉到对方的似乎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连忙低下头,有些嗫嚅:
“走得匆忙,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冯大司马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对方已经算是举家来投了,在自己面前搞些小动作博取同情,可以理解,没有必要拆穿。
再转看向曹志,但见对方身上的甲沾着污泥,额角结痂的伤口还渗着血丝。
冯大司马语气变得感慨起来:“如此说来,这一路过来,可谓是历尽凶险了。”
然后又转而责怪曹志:
“汝若孤身一人,再怎么逞英雄都无所谓,但携母踏入战乱之地,实为大不孝!”
“就算真想要前来投靠,也可以事先派人前来通造一声,汝唤我一声叔父,吾又岂会坐视不理?”
曹志唯唯喏喏回道:
“是,叔父说的是,是侄儿太过急切,考虑不周。”
冯大司马看到母子二人这副模样,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能是指了指曹志的额头,语气变得缓和,温声问道:“身上可还有其它伤处?”
曹志闻言,也不知怎么的,只觉得一股暖流涌进心脏,然后猛地向全身扩散开来,竟是有些哽咽:
“侄、侄儿不......不碍事......”
除了父母,记忆里就从来没有人如此关心过他。
大魏诸侯王法禁严切,吏察急迫,虽姻亲犹不敢相通问候。
同宗之间,形同陌路,连书信都不敢往来,更别说见面。
生怕被监察官及防辅官抓住把柄。
如今到了大汉,骤然得闻关切之语,再想起这么多年来冯叔父对自己的暗中照拂。
让从未被亲人关心过的曹志竟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冯大司马倒是没有注意到他这点异样,转向帐门唤道:
“传军医过来!“
知子莫如母,谢氏感觉到自己儿子细微变化,目光中不由地带了担忧。
冯大司马只道她是担心儿子的伤势,宽慰道:
“嫂夫人莫慌,你们既到了我这里,我就定不会辜负子建的托付。
谢氏闻言,眼神又变得有些复杂,再次叩首,发髻散落如瀑:
“妾谢过大司马。”
“当不起嫂夫人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说话间,军医很快过来,经过检查,把曹志身上的几处伤口做了处理。
都不过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
从济北跑到邺城,一路上都是兵荒马乱,只受这点伤,运气不错。
待军医退下去后,冯大司又让人安排谢氏去休息。
待帐内再无他人,冯大司马这才坐回位,定定地看着曹志,手指轻轻地敲着案几,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
一时间,帐内安静了下来。
无形的压力,让曹志的心再次提到了嗓门口。
他知道,接下来,两人的对话,才是正题。
果然,过了好一会,只听得上头的传来冯叔父的声音:
“以允恭你的身份,投我汉家,从此以后,魏国就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就算是同为曹氏之人,恐怕也会恨你入骨,视你为死敌。”
“而大汉这边,也会尽量利用你这个身份,瓦解魏国士气人心。”
“就算我能保你性命无忧,但很多时候,你总会身不由己……………”
大约想让曹志有思考的时间,冯大司马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一会,这才继续说道:
“若你还心存迟疑,我也有办法让你改名换姓,做个普通人。”
曹志只觉得一股暖流再次涌上心头,沉默了良久,这才抬头看向冯大司马:
“依叔父之见,小侄是用这个身份留在大汉对叔父有利,还是改名换姓隐于乡野对叔父有利?”
冯大司马没有想到曹志居然是第一时间问出这个问题,饶是他有巧言令色之能,亦是怔了一怔。
看到叔父这个反应,曹志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待冯大司马开口,就继续开口说下去:
“昔日我那位伯父篡汉时,整个魏国,能为汉帝披孝悲泣者,唯有二人而已。”
“一人乃是扶风苏文师(即苏则),另一人则是先父。”
“且先父生前遗言,一但天下大势有变,可前来投靠叔父,故小侄投奔大汉,也同样是先父之遗嘱。”
听到曹志的话,冯大司马脸上露出有些微妙的神情。
曹丕篡汉后,苏则为汉帝披孝悲泣,大约是真心实意的。
但曹植怎么说呢......
可能也有些许的真心,但更多的,说不定是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毕竟曹丕一旦登位,魏国的政权局面就算是彻底固定下来,曹植从此基本上算是再无翻身之日。
以曹丕曹植两人之间的关系,以曹丕的小心眼,曹植怎么可能不哭?
事实也表明,曹丕称帝后,曹植的日子是越过越难。
先是被封为鄄城侯(221年),次年晋爵鄄城王,但仅一年后改封雍丘王(223年),后又迁至东阿(232年)。
这种频繁的封地变动使曹植无法建立地方势力,且封地人口稀少、经济落后。
初封时食邑两千五百户,不但远低于曹彰的万户,而且后面又以醉酒悖慢为由,削其户邑。
作为名义上的文坛领袖,曹丕《典论?论文》中评论了建安七子及其他文人的文章,偏偏对当时文名更盛的曹植只字未提。
甚至还下令收缴曹植早期作品,比如丁仪兄弟被杀后,曹植“与杨修书信,悉被焚毁”等等。
刻意打压曹植在文坛上的名声,举动极为明显。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曹植在汉帝退位后为其报孝哭泣,也是事实,君子论迹不论心,本意是什么,已经不重要。
而且曹植此举,确实已经超过了伪魏绝大部分的人。
更别说他的身份,乃是曹操之子,曹丕之弟。
如今曹志以这个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向汉之心,也不无道理。
冯大司马点头:
“既然如此,那说明你心中早已有决断,那我就不多说了。”
言毕,又略有感慨:
“你父早年所写的《白马篇》,其中‘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我总觉得有些悲怆太过。如今看来,倒是你曹家的命数。‘
只是如今这“国”,已不再是魏。
曹志有些哽然说不出话来。
以大魏诸侯王的身份,公然投汉魏,何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捐躯?
冯大司马起身,上前轻轻按住年青郎君颤抖的肩,劝慰道:
“允恭,你大人不但说过要捐躯赴国难,同样也在《与杨德祖书》中曾写过‘戮力上国,流惠下民‘。
“你既决意承父志,那明日就随我去河堤走一走,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流惠下民。”
“什么才叫真正的为国为民。”
顿了一顿,似是在宽慰,又似是在开导:
“天下者,非一人一姓之鼎器也,乃兆民万姓之神器也。山河社稷之重,岂私室可持?黎庶苍生之命,实天心所系。”
“吾辈侪当秉民为邦本之训,怀天下大同之志,纵前路峻岩可畏,吾辈必以丹心照汗青,此所以为国为民。”
曹志听到冯叔父这番话,猛地抬起头,他看到了叔父眼中灼灼之光??那是不输祖父和父亲的建安风骨,却裹挟着新时代的惊雷。
他只觉得一片明亮而温暖的阳光在刹那间洒遍了自己的全身,心底最后那份纠结矛盾都在这片阳光中消融殆尽。
天下者,非一人一姓之鼎器......山河社稷之重,岂私室可持......
是啊,大魏在那个五岁幼子登位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没落,岂不见后汉之事?
以眼下大汉席卷天下的趋势,汉室三兴乃是迟早之事。
自己若是当真要继父亲之志,为国为民,又岂能拘于一姓之大魏?
曹志重重磕头:
“小侄明白了!”
冯叔父抚摸着好侄儿的头顶,微笑不语。
叮!
技能发动成功!
无视物抗魔抗!
会心一击!
必杀!
小小侄儿,岂不闻叔父成名绝技?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
石苞沿着漳水两岸的行动很暴力,很顺利。
大汉精兵以邺城为中心,步骑配合,步步紧压,扫荡着一切的乱兵溃兵及胡兵。
所到之处,务必不留一个贼人,一片血流成河,哀嚎遍地,漳水的鱼虾大饱口福。
而从并州河东乃至河南到来的世家人手,也在源源不断汇于邺城,大河北岸随时也要掀起腥风血雨。
幽州涿郡。
卢氏子弟这段时间过得是极爽。
河北几乎所有世家的话事人都涌了过来。
卢氏但凡在族内有点地位的子弟,都有人送上财物,女子,甚至基本都是嫡女。
而冀州的田契,更是一沓又一沓递上来。
“退回去!全部都给我退回去!”
卢氏的各家话事人,眼中全是红血丝,瞪着底下的儿子侄子,关起门嘶哑着声音叫骂:
“族长发话了,谁要是敢碰这些东西,逐出家门!”
“不想要命的就自己试试!”
有人不甘心地说了一句:
“大人何至于此?就算我们不收,但屋里那些新妇妯娌,有几家能与冀州那边脱得了干系?难道姻亲也......”
“你闭嘴!”
家主大踏步上前,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了不懂事的儿子一巴掌,当场就把人打的嘴角出血:
“你自己想死就不要拖累我们家!”
“回去管束好你们的屋里人,别给家里惹事,若是管不住,就给我了!”
“你们以为这和以前一样?河东惨祸没听过?不清楚地就自己去打听打听!”
家主说完这些话,重重地坐到位置上,拿起茶杯,不顾仪态大口吞咽,直到喝光了茶水,重重地把茶杯放到案几上,这才继续说道:
“这里没有外人,我就把话说个明白,族长族老那边传过来的话,冀州那边完了,没有一家能逃得过去。”
“而且,”家主咽了一口口水,仿佛刚喝下去的茶水已经被蒸干,“多半是要如河东事......”
河东惨祸,以及后面的上党迁徙豪族事件,可谓是震动天下,应该是说震动天下世家的一桩大事。
让人见识到了季汉对世家大族的态度,同时也让人看到了什么叫心狠手辣小文和。
河东及上党的世家豪族,就算不是一扫而空,剩下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就算是最负盛名的裴氏,冯某人说要扶妾室之子上位当未来家主,如此公然侮辱整个裴氏,裴氏的人居然举手举脚赞同。
简直比家狗还听话。
密室内的人,就算是不清楚河东当年的具体经过,至少也听过传闻。
听到家主这一番话,有人的脸色顿时就发白。
怀里的某些契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大,大,大人,此话可是当真?那冯,当真敢要这么做?”
那可冀州,整整一个州!
疯了吗?
甚至连某人的名字都不敢说,只敢说姓。
“大司马已经特意把那石疯狗调到了冀州,你说呢?”
看了问话的人一眼,这才缓缓地道出了消息来源:
“听说是张将军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还是亲口告诉族长的,肯定不会有错。”
此话一出,彻底打破了某些人心底最后的一丝侥幸。
张将军自然就是张苞。
长妹是大汉皇后,幼妹是大司马右夫人。
这等人物透露出来的消息,绝对不会有差。
想到这一层关系,所有人在侥幸的同时,又无比庆幸。
高祖父当年何等英明啊!
能与先帝同为一郡,又是何等幸运。
“塞外牧场,还有羊毛纺织,足以让我们卢氏世代不愁,冀州那些破事,不要沾惹,否则就是得不偿失!”
家主郑而重之地再次叮嘱,“不要因小失大!否则莫说族长族老那边,就算是老夫,也绝不留情!”
就在卢氏各房各家都在传达族长族老的最高指示的时候,冀州各家的代表人物也集中卢氏祖庭,求见卢太公。
“太公,吾乃清河崔太公所遣,有要紧事情求见啊!”
“太公,小侄来自博陵,早年还给你奉过茶呢!”
只是卢氏大门紧闭,太公身体有恙,不见外客。
诸人先是送拜帖,然后又是直接来到府门前,最后甚至有人跪求在大门外,只是求了大半个月,莫说是卢太公,就是连个管事的人都没能见到。
待冀州那边的消息不断地传来,不少人在哭喊之余,终于忍不住地破口大骂起来:
“卢公,早年你前来替你儿子求亲,说得多好听世代交好,今日有事,就翻脸不认人,当真如此无情无义耶?”
“河北世家,同气连枝,眼看着大厦将倾,卢某人你以为你们卢氏就能置身事外吗?难道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老狗哪还有什么脊梁骨?怕不是早就被人抽走了?”
“倒也不是,说不得是有人喂了骨头,脊梁骨早就弯了下去......”
眼看着外面越骂越狠,卢太公终于也躺不住了,直接吩咐道:
“来人,把外面的人都赶走!”
“祖父,外面可都是冀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不要让孙儿先去劝一劝?”
“劝什么劝?不过都些瞽匹夫,冢中枯骨,还劝什么,让他们滚!”
绝不能让这些贼子影响了卢氏与陛下还有皇后家的关系啊!
要怨就怨他们没有跟先帝和桓侯出生在同一个郡,更没有一个恩泽后世的先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