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萧潋意经年苦海浮沉,一朝得了甘霖雨,几乎以为是在梦中。有时他午夜惊醒,看着徐忘云和衣而眠的背影,总会不由自主地怔愣,忍不住扪心自问:我也配么?
这样自虐式的刨根问底常让会让他觉得痛苦难忍,他静静地看着徐忘云笼在月光中的背影,有心想伸手抓一把却又不敢,怕是幻影,也怕这只是一场他下地狱前的美梦。萧潋意再躺下,侧着脸对着他不动了,心头万千思绪凌乱而过,彼此撕扯地挣扎片刻,他又心想,有徐忘云在,哪怕只是一场梦,也挺好的。
可惜美梦终究有醒来的那天。
晨曦爬上山头,日光顺着矮窗映进来。萧潋意被这光晃醒,从床上爬起来,却看见徐忘云的身影背对着他,边缘被日光映得有些模糊,像要将他整个人扯进那光里去。萧潋意愣了一下,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心头忽起了巨大的惶恐不安,颤声道:“……阿云?”
徐忘云听着声音,从那日光中侧过了一点头,淡声道:“我要走了。”
萧潋意脑中嗡的一声响。
“阿……阿云……”萧潋意浑身发着抖,“……为什么?”
徐忘云往屋外看去。
他看见远处山峦高起,绵延不绝似巨龙盘踞;他看见朝日攀上云层,曙光将云雾染上了浓厚绮色;他看见山林葱郁,数千万绿色的叶交织一处,命脉般生生不息。群鸟高鸣飞过,落上枝头,惊起露珠四散而逃。
徐忘云面上添了些笑意。
“我要走了。”他说:“我明白你的苦衷,也知道你的心意。我不怪你,但我不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多愁活着的时候总说我不要这么死板,我不知怎样才算不死板,但我觉得,我不应该再留在这了。”
“我师父死前要我知命不惧,恪守本心;我那时什么也不知道,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徐忘云笑了一下,“现下我明白了。”
小的时候,徐忘云曾在书上读到过一句诗,写的是“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徐忘云那时候看不明白“荣枯”二字何意,捧着去问师父。荣清只匆匆扫了一眼,只说他脑仁子生得还太浅,读不懂的不要瞎读,往后自有人教他何意。
徐忘云现下虽还年轻,远不到荣清那时所说的岁数。但他已隐隐能从他短暂又漫长的前半生中窥出个模糊的大概来。“荣枯”何意?百年蹉跎不过弹指一挥间,是非皆只是眨眼云烟。人若一直被过去绊脚步,多半只会是在痛苦和懊悔中平白消磨时间。徐忘云名字里有个“忘”字,那是叫他不能被尘土蒙了心,即叫过往尘埃事,就让他过去吧。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桃蹊今日就会上山,用不了多时就回到。”徐忘云停了停,回身说:“你不是恶人,不要再总是自责了。”
萧潋意僵在原地。
看他样子,他活像被什么重物当头猛拍了一把,怔愣许久,连面上何时落了满面泪水也不知道。徐忘云回头看他,心下难言,低声说:“顾好自己。”
眼看他背影就要消失在那片日光中了,萧潋意这才如大梦初醒,慌张地从床上跌落下来,惶恐叫道:“阿云……阿云!阿云!阿云!!!”
徐忘云身子停住了,回身说:“怎么?”
萧潋意身子古怪地僵着,对着他愣了半天,忽猛地一抬手将自己脸上泪水胡乱抹去了,对他扯出个难看的笑来:“我……我送你下去。”
徐忘云默了会,低声说:“好。”
徐忘云抬步下了山,萧潋意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几次想把他拉回来,几次又拼命将这心思按了回去。这一路上谁也没开口说话,到了山脚,徐忘云说:“回去吧。”
萧潋意面上所有血色都汇去了眼尾,面上还挂着那难看的笑,“阿云,你会去哪?”
徐忘云摇了摇头,“不知道。”
萧潋意泪水淌下来,“那……你还回不回来?”
徐忘云想了想,“会。”
“……我等着你。”萧潋意的声音抖得如风中落叶,“阿云!我就在这等着你!”
徐忘云本来是想说别等了,可这话在他喉咙里转了一圈,到底还是没能说得出来。他背过了身,低声说:“好。”
徐忘云转身走了。
萧潋意整个人剧烈地晃了一下,面上还凝着笑,望着徐忘云的离去的背影,心底有个声音狂喊道:抓住他!折断他的翅膀!留下他!让他哪里也去不了!
可萧潋意说不出来。
他站在那,脸上带着笑,眼泪不住地淌,看着徐忘云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远得要变成个看不见的小点了。萧潋意便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也不知是说给谁听,轻轻道:
“阿云,再见。”
徐忘云独身去了许多地方。
他去了堎洲,去了柳南,去了峪阳,最后,又去了漠北。
他去大漠中转了一圈,去了城中人声鼎沸的集市,再接着,上了那座埋着小梨花的山。
山上没有变化,瘟疫和战乱对草木山石来说都只是凡世间微不足道的雨滴。徐忘云顺着山道往上走,经过了那座破落的菩萨庙,走至半山腰时,却忽然怔愣在了原地。
他看见山崖边上一座小小的土堆,上头插了块简陋的木牌,旁边有颗梨花树,枝干生得粗壮有力,花枝开得茂密,细小粉嫩的花蕊正随轻风微微摇晃着。
那是许多年前,萧潋意扮作“沈争”潜在他身边时,曾栽下的一颗梨花树。
竟真的开了花。
徐忘云愣了许久,缓缓的,眼眶有湿意漫出,再顺着面颊落下来。他就这么在原地怔了片刻,又笑起来,走近了些,又看土堆前有个破破烂烂的小风车,已经被风吹得褪了颜色。徐忘云把它捡起来重插在土里,山风吹来,风车艰涩地咯吱了声,竟还真嘎吱嘎吱地转了起来。
他垂眼看了一会,从怀中掏出个颜色鲜亮的新风车,与它插在一处。两个风车一旧一新,转得一快一慢,跟着呼啸山风咯吱作响。徐忘云便在旁边躺了下来,听着风车转动的声响闭上了眼,就这么慢慢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本周没有更新日历了!
因为本周五完结啦!
第95章潋意
明昭帝崩逝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天下。
朝廷的嘴封得严实,只零星传出了几条隐约其词的小道说辞,说她是得了急病不治而亡,临走前留了一封遗诏,传位给了旁氏宗亲的北嗣王萧其雁,这位北嗣王骤受惊吓,还未缓得过来神便被推着主持了先帝葬典,又莫名其妙地登了皇位。满打满算,那位明昭帝在位,竟才不过才半年而已。
漠北城中,徐忘云坐在酒肆二楼上。
这几句捕风捉影的说辞显然不能满足天下人的满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