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五马巷,六芳居。
这日阳光明媚,天气和暖,五马巷人流熙攘,空气中弥散淡淡甜馨味道。
这条街巷上有许多南北糕点食店,在神京之地颇有名气,其中最有名的老字号,便是做姑苏糕点闻名的六芳居。
六芳居也是五马巷开间最大,声音最兴隆的店铺,这等春日暖阳气节,更有许多食客进出消费。
此时,一匹高大的黑马,缓步驰入街巷,引起了不少路人留意。
因这黑马神骏非凡,不仅混身漆黑如墨,四支马蹄却亮白如雪。
这等品相出众的宝马,在市井之中很少见到,不由得不引人注目。
但是更引人瞩目的,是马上并鞍而行的一对少年男女。
男的气宇清朗,相貌俊美,衣饰清贵,风采照人;
坐在他身后的女子,身材高挑苗条,衣着简洁飒利,与一般姑娘颇有些不同。
头上包着月白软绸头巾,遮盖住满头浓密的秀发,只在发髻处露出几绺深棕暗金的发丝。
身上穿件月白玉兰花枝暗纹蜀锦胡袍,腰上扎湛蓝色浸香汗巾,将纤腰束得盈盈一握,更衬得身姿窈窕,犹如春山婀娜。
看其形容颇具飒爽英气,多半会是个娇美的佳人,可惜她戴着露髻白纱帷帽,根本看不清容颜。
大周虽承袭前宋法度,但经百年南渡战乱建国,礼教不如前朝森严可怕,但也并未太过松弛。
像这样的少年男女同乘,路上并不多见,但这等少年意气,也不算太过罕见。
况且那女子头戴帷帽,也算是做了些遮掩。
五马巷行人虽不少,但半点不显拥挤窘迫,少年骑术不错,见缝插针,显得游刃有馀。
等到策马至六芳居门口,少年率先下马,向马上女子伸手,那女子只在他掌上微一借力,便翩然下马,身手轻盈如燕。
店里的掌柜见了两人,连忙笑脸迎上,让小二牵了马匹到马厩安置,又带了他们进了二楼雅间。
店里掌柜虽不知这对少年男女身份,但是他们时常到店里小坐,是店里的常客。
至于他们的身份,掌柜自然不会去打听,神京乃大周国都,遍地都是勋贵高官,升斗小民不需事事知道,招呼好客人就行。
况且这对男女已来过多次,相貌气度都是一流人物,必定是哪些勋贵高门子弟,总之是不能轻易招惹的人物。
那少年说道:「掌柜的,新出炉百果蜜糕上两碟,上等辽东蜜汁松仁一盘,各式时兴苏点若干,一壶上好的茉莉香。」
同行的少女虽带着帷帽,听到少年的清朗话音,白纱遮掩的容颜,依稀能看到一抹俏美醉人的笑嫣。
……
那日贾琮去贡院应试,艾丽特地策马赶来相送,路遇策马拥堵,便是这般共乘一骑,将贾琮送到贡院。
两人还约定等贾琮会试出关,便邀艾丽到六香居闲坐,因艾丽最喜欢六香居的百果蜜糕,还有各式精巧苏点。
只是贾琮会试结束之后,先是休憩两日,又去洛苍山拜谢业师,之后又是府上给他补摆生辰宴席。
一连忙过多日,才有暇带着艾丽出来闲逛。
二楼靠窗雅间,艾丽正在专心品尝新出炉的白果蜜糕,女孩儿总是对这种甜香之物,有一种天生偏爱。
她的身边还放着那顶白纱帷帽,自她被贾琮带回神京,因觉容貌和她人有些相异,每次跟贾琮出门,都养成戴帷帽的习惯。
她一边品尝糕点,一双映着海水之意的明眸,总会不是看向贾琮。
发现他神态专注,正在拆看信件,她会心微微一笑,帮他身前空杯续满茉莉香,然后去看窗外喧闹繁华的街景。
……
这次艾丽出来还带了不少信件,都是贾琮在贡院应试期间,飞羽从金陵丶辽东等地传来的信件。
贾琮在辽东的几处爵产农庄,眼下都是辽东鑫春号周广成管理。
去年底周广成押运农庄收成到神京,说起自大同军世袭指挥孙占英投敌,大同丶宣府丶蓟镇三处边关,时常受到蒙古游骑骚扰。
自鑫春号在辽东设立分号,不仅依靠辽东低廉的人力和物资,兴建作坊,自产香水等物。
更靠着辽东本土的药材丶裘皮丶山珍丶木材等丰饶物产,北物南销,生意欣荣,获利极丰,甚至可追鑫春江南总号。
因此,关于辽东和九边的相关消息,经常会通过辽东鑫春号,经过飞羽传送,及时到达他的案头。
但是自他离开辽东,九边各镇一向都风平浪静。
但自从出了大同指挥孙占英投敌之事,原本平静的九边,如同死水微澜,开始泛起些许波澜。
贾琮曾在辽东领军作战,对九边诸般动态,有比常人更明锐的感知。
因为大同丶宣府等地战事波动,一损皆损,整个九边都会受到或多或少波及。
不管是身为朝廷命官,对社稷边镇的忧患,还是作为鑫春号实际掌控人的在商言商。
都不得不让他对大同之事,越来越加重了关注。
加之大同不仅是九边重地,也是西北木料丶山珍丶果品丶畜牧土产的集散之地。
所以,去年底周广成返回辽东后不久,便收到了贾琮的来信,让他调配人手,在大同建立分号。
经过数月的经营,鑫春号大同分号已在当地站稳脚跟,大同当地的商事行情丶战事波动等信息,时常会通过飞羽传来。
周广成寄来的书信,除了叙述残蒙游骑时常袭扰边塞村镇。
半月之前,距离大同边关九十里的卧沙堡,曾发生一次大战。
据大同边军斥候传回城中的消息,卧沙堡并不在大周疆域之内,原先一直被残蒙乌拉特部盘踞。
半月之前,土蛮部安达汗突然派遣精锐,连夜攻占卧沙堡,将盘踞的三千乌拉特部族人斩杀殆尽。
因为涉及残蒙部落内讧,大周边军自然隔岸观火,严守边寨……
另外两份信件来自金陵鑫春号江南总店,昨日刚刚送到神京。
信里面的内容涉及金陵甄家,贾琮看过之后,心情有些凝重。
曲泓秀在信上说道,自从金陵锦衣卫指挥使葛贽成被罢免,新任锦衣卫千户王彰江是个厉害人物。
一到金陵,便翻查当初甄世文牵扯火器的旧案,眼下已惹出不小的风波。
因为金陵锦衣卫稽案拿人,很多事都做在表面上,所以根本瞒不住人,再加上金陵锦衣卫百户刘海,和贾琮是莫逆之交。
曲泓秀自然有渠道及时得知此事详细始末……
至于为何曲泓秀这般关注甄家之事,一旦得了消息,便立刻用飞羽向自己传信。
定是因为自己和甄芳青曾有姻缘之事,虽然赐婚被撤,但关系总有些不寻常,曲泓秀觉得自己必定会在意此事……
……
神京,城北郊外,洪宣帝陵。
在帝陵西边,有几座供守陵皇族居住的别苑。
这两年时间,除了贵为上皇养母的甄老太妃,皇族之中并无身份显赫之人离世。
因此这几座守陵别苑,除了动首第一座,其他几座别苑都颇为冷清。
别苑正房中间,福禄寿祥云泰蓝香鼎,闪烁着火红的微光,龙涎香的乳白烟气,从鼎炉中缓缓飘出,满室弥漫幽香。
神京已过了隆冬,对于早习惯江南水暖的甄芳青,眼下三月和暖,让她觉得异常舒适。
除了每日去甄老太妃陵寝焚香祷告,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守陵别苑。
日常除查看从金陵快马传送的生意帐目,便是自己读书写字解闷,贾琮送她的那副西江月书法,不知已被她临摹了多少回。
自从甄老太妃安灵入葬,接下的半年时间中,贾琮曾来过一次皇陵。
那是因开春祭奠之礼,贾甄两家世交,他代表贾家拜祭甄老太妃,两人以因此见了一面。
除此之外,即便两人同处神京,也没再见过面。
倒不是贾琮不愿意来见她,而是两人因赐婚有过婚姻之约,之后又因意外被撤夺赐婚,使得他们之间关系特殊。
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以他们之间暧昧的关系,在皇陵别苑私下幽会,传了出去可是要惹出大事的。
三月和风春裳薄,甄芳青也早换了交袄皮裘,因为在守制之期,衣着皆素淡。
穿一件青色无绣对襟褙子,里面是素白软绸立领小衣,下身配象牙白素裙,头上除了一根银色发簪,再无其他头饰。
虽是一身素服,却不显寡淡,愈发人淡如菊,俏脸雪白晶莹,妙目澄澈如水,风姿卓绝,清艳动人。
此时,她正在翻阅十天前,从金陵快马递送的甄家店铺帐目,推测帐上几笔生意,如今的进程和可能的盈利。
神京和金陵远隔千里之遥,她能拿到甄家生意近半月帐目,也算是十分及时快捷了。
……
这时房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三十多岁的婆子,笑容满面的进来。
说道:「三姑娘,方才威远伯的小厮,送来了一份书信,说是伯爷特意交待,请姑娘亲启。
虽说姑娘的喜事没成就,但威远伯对姑娘还是放在心上,不仅每到年节之礼,事事周到精细,还特特送了书信过来。」
刘显家的话语中带着喜气,甄芳青听了也心中欢喜,问道:「他那小厮呢,你取一吊钱请他喝茶。」
刘显家的说道:「那小厮放下书信,就告辞走了。」
甄芳青一听这话,脸色一愣,觉得有些不对,他怎麽冷不丁送来一份书信?
她连忙拆开手上书信,等到看过信的内容,已经脸色大变。
刘显家的见甄芳青脸色不对,连忙问道:「姑娘,威远伯信中说了什麽要紧事。」
甄芳青起身走了几步,俏脸有些微微发白,说道:「玉章在信中叙说,他从金陵那边得到消息,最近甄家出了麻烦事。
金陵锦衣卫新任千户王彰江到任之后,便开始翻查三哥私运火枪,还有藏匿奥斯曼精铁的旧案,闹出了不少事情。」
刘显家的惊道:「大房三爷人都死了,他的案子不是已经销了吗,锦衣卫怎麽又翻过去的老帐。
再说,各家店铺之中,三爷留下的人手,很多手脚不乾净,留下把柄,也都被三姑娘清理了,锦衣卫还能查什麽?」
甄芳青说道:「原先甄府管事陈銎,曾是我父亲的跟班,后来父亲过世,他便成了三哥心腹,帮三哥做了偷运火枪之事。
三哥去世之后,我查看来往帐目,发现陈銎做下许违矩之事,为了清理家业,他的事都已举告到官府,他人也被下狱问罪。
但他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是海云阁的管事,三哥在海云阁库房私藏奥斯曼精铁,就是陈銎这个儿子操持,此人叫陈荣。
自从陈銎落罪下狱之后,陈荣因侥幸得知消息,便私逃出了金陵城。
因此人只是个管事,他私逃出走,我们甄家自己不提,官府也注意不到这个人。
没想到新任锦衣卫千户王彰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不知用了什麽手段,抽丝剥茧,竟想到逃走的陈荣身上。
而且还派出锦衣卫精锐,四处搜捕陈荣,还如此神通广大,从泉州将陈荣抓到。
那陈荣入了锦衣卫大狱,受刑不过,六天前招供出三哥的旧事。
当初海云阁库房里的奥斯曼精铁,根本不是三哥的朋友寄存。
而是三哥利用甄家海船之便,自己从奥斯曼国订购,陈荣曾亲身参与此事。
这种奥斯曼精铁是专门锻造火枪枪管之物,陈荣的证供,坐实三哥曾阴谋私造朝廷违禁火枪,这可是形同谋反之罪。
但是三哥早已亡故,金陵锦衣卫一时无法落罪,且大伯眼下官居金陵省体仁院总裁,所以一时事情没做绝。
但是从三哥身上勾陷甄家也有私造嫌疑,五日前查封甄家海云阁在内的三家店铺。
四日前手持官府文书,入甄家大院三哥生前住所搜掠证据,三哥在金陵城的几处私宅也都被查封。」
刘显家的听了这话,脸色吓得惨白,说道:「三姑娘,锦衣卫竟然入甄家大院搜查,不会被他们找到什麽东西吧?」
甄芳青也是脸色苍白,说道:「三哥过世之后,我早就收拾过首尾,他们在甄家大院和三哥别院,都不会找到什麽东西。
想来如今大伯还有官职在身,多少还有些顾忌吧,不过还能维持多久,我也说不准了。
其实,锦衣卫要真的降罪甄家,那里需要真找到什麽证据,他们历来这种手段是不缺的……
三哥去世之后,时间已过去大半年,原本我曾为此事担忧,做了许多后手准备,后来见一直风平浪静,甚至都以自己多虑了。
没想到葛贽成之后,朝廷新调来金陵锦衣卫千户,竟是个如此厉害人物,怎麽看都有些刻意了。
如果他不是得了上峰授意,怎麽会一件旧案,这般穷追不舍!」
……
甄芳青推开窗户,望向皇陵的方向,口中自言自语:「以往甄家还有老太妃庇护,如今老太妃西去,甄家已失去最大凭仗。
这大概就叫秋后算帐吧,此次多半要大祸临头了……」
一旁刘显家的也算经过风浪的妇人,他们夫妇二人在甄家二房半辈子,见识过甄家这十几年来的跌宕起伏。
甄家二房是个人物的地方,甄家这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可以说都根源于二房。
当年的甄二老爷就是极了得的人物,可惜就是死得太早了些。
到了甄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但一贯足智多谋,做事举重若轻,比精干男人都要厉害十分。
如今连她都说出这样的话,只怕这次甄家真的麻烦了。
甄芳青看到手中的书信,神情疑惑的说道:「金陵锦衣卫五天前发难,四天前搜查甄府,时间可算十分短促。
金陵到神京路途遥远,即便沿途更换上等快马,也需五日以上才能传递消息。
我想显叔的急信多半已经送出,但必定还在路上。
没想到玉章如此神通广大,人在神京之地,竟能早早得到消息,他既能传信给我,必定在四天内就已到消息……」
甄芳青想不明白贾琮到底用了什麽办法,能如此快捷得到消息。
但是,甄家之事凶险已生,她也不想牵连到贾琮,他能及时送来消息,已算极大的情分了。
好在去岁甄世文事发,甄芳青就隐约预料到今日,已早早做了许多准备,家中大批资材都以各种方式,被她暗中转移……
甄芳青对刘显家的说道:」刘大娘,你去院里让小厮多准备快马,等我写好书信,立刻向金陵送出,让显叔早做妥当准备。」
……
荣国府,贾琮院。
贾琮送了艾丽回家,便独自回到伯爵府,将从六芳居带回的苏式糕点,让晴雯丶英莲送到各位姊妹住处。
他在书案的抽屉中,取出那对荔枝冻镇尺,拿在手中抚摸把玩,心中思绪翻涌。
方才他刚一回府,就立刻写了一份急信,让江流快马送到城东皇陵,他目前能做的也只能这样了。
神京金陵远隔千里,甄芳青又是鞭长莫及,希望她身边那位管事刘显,能够在金陵做一些有效的应对。
他又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拿起纸笔,另外写了一份书信。
然后重新出了府邸,再次去了艾丽的住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