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领奖台。
换了个角度,他看到了赫内斯和鲁梅尼格正站在一起鼓掌,激动得手掌都拍红了,一个笑得嘴合不上,另一个眼里含着星星点点水光。
或者也许疑惑那么一瞬——卡尔没佩戴上胸针。
多荒诞啊,卡尔想。
他站在无穷璀璨的聚光灯下微笑,捧起一个看起来金光灿灿,实际上球体和石头底座中间有道细微的焊接痕迹的大奖杯。
高处远处的聚光灯也全都一起亮起来了,像太阳一般,在深夜也弄出烈日灼金的滋味来。
他有点被晃晕了眼睛,又也许是他看着下面无数张嘴在咧开,露出一模一样的雪白牙齿,看着无数个黑外套、白衬衫、黑领带或领结,忽然就像在看一排莉拉的手工剪纸:三角形的身体,正方形外壳,贴一个长方形做领带,然后涂黑,最后贴一个圆脑袋,随便拿点毛线或塑料纸粘上去,头发也大功告成。
卡尔觉得自己忽然走进了曾经他们居住的小小房子,四周环绕他的并不是衣冠楚楚的足球界名流,而是莉拉涂鸦的小人偶。
多荒诞啊,卡尔想。
他是全世界最不称职、一心想甩掉责任退役去的队长。
他是不喜欢对抗和激烈冲突的后卫。
他是在妹妹死亡时,忙着坐在更衣室里纠结袜子穿没穿舒服的哥哥。
他是父亲摆弄的吸金磁铁石,他是最自私软弱的爱人,他是无能袒露心声的朋友,他是被领导控制的下属,他是母亲憎恨的儿子,他是任人涂抹揉皱的千疮百孔的永远也铺不平的纸张,他是旁人随意亲吻靠近唾弃抚摸侮辱爱戴的幕布。
世界上不会有比卡尔更糟糕的人了。
但偏偏是他站在这儿,西装笔挺,没有一根发丝不闪耀,全世界的聚光灯仿佛都打在他一个人身上。
人们说他是最英勇无双的队长,说他是巴伐利亚心爱的孩子,最忠诚的朋友,最纯真的爱人,最可怜的孩子。
大家歌颂他在球场上的吻,球场外的泪。
他是足坛又一位大满贯得主,历史上第四个捧起金球奖的后卫,三十六年来,拜仁慕尼黑和德国足球世界里第一个金球奖得主。
他将永远位列名人堂。
而且大家欢坐一堂,庆祝他的“胜利”。
报纸的标题终于这样明确地写道:世界第一后卫。
主持人在呐喊:“卡尔·海尔曼,无上荣光属于你!”
这一刻,卡尔被彻底撕开了。
辉煌的歌剧院又从妹妹坐的简陋纸房子恢复了原有的样子,穷极人类想象的华美。穹顶由最纯白澄澈的石膏和最灿烂的金打造,好一副美丽的景象,众神环绕,仙女拨动琴弦,天使闭眼吟唱……
人没有翅膀,也到不了天堂,再怎么幻想,都不过是给自己盖个地上鸟笼。
他一路努力折腾着自己的人生,不管这些手段是幼稚还是成熟,是软弱还是强硬,结果是有用还是没用,但卡尔不是在胡闹,卡尔不是在撒娇渴求被爱,卡尔不是在拿荣誉当裹挟去谈论一个更昂贵的出售自己的价码,卡尔不是为了站在这儿俯视所有竞争对手,而痛苦和在意。
他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出问题了,他自己好像出问题了,他的人生,他的生命,他的整个灵魂都被困顿住了,而他绝望地挣扎着。
而他弄明白了吗?没有。他倒是成功把自己折腾进了一个最奢华的鸟笼,人们长叹一口气,擦擦额头:这下你总该满足了吧?
卡尔不是不喜欢金球奖,只是在今年,在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在这样的情况下,由这样的他捧起了奖杯,实在是让他在感到太荒诞了。
他付出了很多汗水,泪水,鲜血,伤痛,痛苦,委屈,压抑,无数个失眠和痛苦的夜晚才走到了这里,十几年如一日地勤恳工作,仿佛一头永远不会疲倦的驴,永远被无形的鞭子所抽打着,一刻也不敢懈怠,即使是在他最痛苦的时刻,因为看到拉姆寄来的队长袖标,他跪在门廊里泣不成声,强迫自己站起来去比赛。
现在,他终于收获了社会许诺的“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曾经连幻想都不太敢惊动的至高荣誉——
一个金灿灿的鸟笼,一个垫高的台子,一群咧着牙齿摇晃脑袋的黑衣纸片人,一段回荡在空气中的掌声,和手里一个略带瑕疵镀金后假装自己很贵的铁底圆球。
他到达了过家家游戏的顶峰,他理应流下苦尽甘来的泪,理应成为世界上最骄傲最幸福的人,理应从中得到无穷的价值感、骄傲、快乐和动力,就像将死之人服下了一剂良方,就像愤世嫉俗的家伙发了横财后忽然开始买房置地、娶妻生子、岁月静好,卡尔自己都觉得自己应当这样想。
可卡尔站在这儿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震耳欲聋:
卡尔在哪?
多荒诞啊。
聚光灯像朗基努斯之枪,把卡尔钉穿在小小的颁奖台上,拖出远比他自己高大得多的影子。
他终于成了一个完全由世界的期待塑造而成的完美标本。
也许这才是掌声这样震耳欲聋、鼓掌起立的人群眼含热泪的原因。
卡尔想,我付出的所有所有,忍受的所有所有,到头来就是为了做一个标本吗?是吗?这就是我吗?不是吧?不是,对吗,不是吧!我真蠢,真的。
大彻大悟的时刻,他忽然感到过往三十年生命被他一直捐献和浪费的苦楚,那样强烈,强烈到无法用任何话语去表述。
卡尔终于如大家期待的那样流下了眼泪,亲吻奖杯,应当是太累了吧。
所有感觉到最后,就像有个女孩穿越到陌生古代女人的身上,一直不懂自己是谁,直到被带到烽火高台上,被喊了褒姒似的。
笑一下蒜了。
人生也太幽默了。
果然只是累了,大家看到卡尔很快就笑了出来,眼角挂着泪,在特写镜头下猛然鲜活得令人目眩神迷。
什么珠宝,什么手表,通通无所谓了,没有什么比这张脸更闪耀。
观众们全都被感染得不要不要的,掌声越发响亮。
在整个金球奖的历史上,都少见这样漫长不息的鼓掌。
大家想,幸好,这是一个苦尽甘来、应有尽有的故事。
巴拉克在电视机前看,也是泪光点点。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卡尔掏走了,却也充满了温柔悲伤的满足。
就好像倾尽一整个宇宙,来换一颗红豆。
卡尔笑了,他也就情不自禁地,由衷地笑了。手指放到电视屏上,轻轻抚摸他闪闪发光的眉眼,抚过他手腕上露出的一截旧表,在黑暗里,默默无声地拥抱住电视机,整个人都环上去。
第131章大卡
三十岁生日这天,卡尔是足坛又一位大满贯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