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抠住衣服袖,另一只手推了推脸上的眼镜,满脸抱歉地和他说:“我真的很抱歉,这么多年都是稀里糊涂的……”
也许原本他们还是会稀里糊涂下去,但自从读了博士,换了工作组,特别是去巴西参加了学术会议后,琳达才忽然发现人类,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变性人,不管多大岁数,单身的那么多,并不需要解释什么。
没人需要靠伴侣或爱人来证明自己的完整。
也许有的人喜欢这样做,他们觉得自己有伴侣,而且伴侣相貌漂亮/家境殷实,是一种值得炫耀的高人一等的事;还有很多女教授骄傲于自己如何完美地平衡了工作和家庭……但更多人根本不在乎这个。
琳达想要的不是高人一等,不是证明自己比别人更有魅力、更幸福,她想要的就是不被歧视,就这么卑微,仅此而已。
而当她走入更大的世界里,甚至这个世界都还没多大,她就已经发现界限根本没那么严格了。
根本没有那么多人喜欢翻看别人的社媒账户,查看情感状态,点评她和她的伴侣。
大家有事做,忙呢。
女博士们最发愁的都是实验为什么做不通,论文写不好,会议上怎么发言不发抖,发言完如何social,以及今天的饭哪里最好吃,毕竟做不成学术大牛好歹可以做学术蝗虫嘛,人不能要一头没一头,知识没有进脑子,食物总得进肚子吧,这也是实实在在的收获啊。
而不是“没有一个高大男朋友会不会显得我是个nerdy?会不会显得我只会一脑袋扎进工作没人爱很可悲性格畏畏缩缩不健全?”
琳达甚至也遇到了和她一样被约谈问是不是太投入项目忽视了个人生活的女孩,对方发现竟然还有和自己一样的倒霉蛋,气愤地站在酒店床上大喊:
“如果多给我项目资金和五六七八个博士生打下手,在家里也给我一个老婆照顾家务,给我一个教授位置,拿那么漂亮的薪水,或者最起码给我一个像他一样好用的秃瓢脑袋呢?我也可以享受个人生活!他怎么好意思问我的!”
琳达笑疯了,她第一次知道问题还可以从这个角度理直气壮地想。
也许大家回到生活里也会有同样的烦恼,但琳达已经意识到了,事业占据她生活的比重越大,事业外的事就越不重要。因为大家不是神经病,大家去开会是为了做科研,不是为了调研恋情,在学校里也一样。
如果她是教授的话,就轮到她去和男同学说,你为什么不谈恋爱,是人格发展不健全吗,性格有问题吗,生活不幸福吗?
虽然她肯定做不到这么坏的,但光是想想,她就快乐了起来。
没人在乎她是托马斯·穆勒的女朋友,甚至因为巴西学者很多,他们同行的人都特意替她隐瞒不提起,搞得琳达彻底清净了。
在这样的清净里,她忽然惊恐地意识到哪怕自己占了穆勒那么多“便宜”,被外人当成多么多么漂亮的一个标签,她依然一点都不喜欢当他的女朋友,一点点都不。
琳达也是凡人,她也发愁,觉得父母的话有道理,觉得教授的话有道理,有的身边人的话有道理,甚至孜孜不倦在她的神经图ins下面和她互动问她和穆勒恋情好不好有没有多关心他重要比赛的人的话,她也觉得有道理。
她也知道和这么好的球星恋爱结婚对她充满好处,人能刮出的最贵的天价彩票也没穆勒的身家多。只是在回国的航班上,头靠着窗户,感觉像又要回到苦闷的现实里,她忽然想到,所有的这些好处,她根本不需要。
她不需要几百平的大房子才能住得舒服,她不需要被人夸赞羡慕才能满足虚荣心,她也不需要名牌包和辣妹裙子挂满主页,她甚至不需要被当成是一个好女孩。反而是双方父母对他们能快点结婚或者快点生孩子的那种共同生活的期待,是她没法忍受的。
很多人和她说你懂不懂珍惜啊,你让开位置一群人马上扑上去啊。
琳达想,那让想要这一切的人得偿所愿,她也得偿所愿,不好吗?
“你爸妈那里不是还在生气?不回家吗?”穆勒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他担心琳达的父母拒绝她回去过圣诞,或她猛然一回家,她家里头哭天喊地,叫苦不迭,他们不会对穆勒说什么,但会很折腾琳达,也会打电话来和他道歉。
那整个夜晚就彻底完蛋了,还不如他们俩坐一起吃饭,洗碗,看看电视节目,拍两张照片营业一下应付过去呢。
而他会不想回家,继续待在慕尼黑,也是不想面对自己的父母。
他们和琳达谈了很多,虽然说不上厌恶或中伤对方,可他们就是不懂,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这么多年,不愿意结婚也就算了,为什么孩子也不愿意生?而且方方面面总是分开,现在随着琳达念博士,两个人差距越来越大了,根本像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谈话的结果显然不太理想,这直接促成了琳达和他正式提出了分手。
“我不想再耽误你的人生了……我也不想再耽误自己的。”
琳达这样说着。
“我自己一个人也很好啊。”
现在她还是站在这里,但高兴了很多:
“我租好房子了,我还有车,我还买了挂饰,我东西也不多,今晚就能把它们全都整理好。然后晚餐可以自己烤一个热披萨,喝葡萄果汁——往年总是要喝酒,可其实我不喜欢喝酒……我和我的家人一起过了二十几个平安夜了,但和我自己过,还是头一回。”
“这不是,这不是可怜的坏事情。”她努力和穆勒解释:“对我来说是很开心的,真的很开心……对不起,我知道我听起来太怪胎了……而且是我丢你一个人在这儿,本来你可以回家的……”
“不,不,我能懂。”穆勒反而鼓励起了她,也开始换鞋子:“那我替你搬过去。”
琳达要拒绝,但穆勒已经开始替她搬箱子了。
他们本该开两辆车,却还是坐在了同一辆里头。琳达拿到驾照没多久,就开得挺好的,很认真,很仔细,和她做别的事一样。
他们确实飞快地就整理好了琳达的小公寓,穆勒个子高,垫垫脚努力够高,就能替她把星星挂到圣诞树的顶上。
房子和他的没得比,星星的脑袋都戳到天花板了,直接一个软趴趴的大动作。
家里那个四米高都还优美伸展呢。
但从她闪闪发亮的眼睛里,穆勒确实感到了她有多开心。
这让他安心了很多,快乐了很多,但也猛然悲伤了很多。
看着窗外暗淡起来、也亮起来的世界,想到七年时光竟然就这样一晃而过,而他们好像就只是在谎言里搁置着青春,穆勒不由得鼻头酸涩地和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