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瞬间甚至会让他理解为什么以前有的人类会自己选择切除掉前额叶片。痛苦太可怕了,痛苦会摧毁一个人。
万幸施魏因施泰格在同他说话,多少让他在仿佛忽然陷入一片黑暗的眩晕中,依然能勉强睁开眼回到现实生活。但他已不记得自己和对方都聊些什么了,只知道等他们终于回到基地,他和大家告别完回到车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乌尔里克。
“今天的直播实在是太棒了……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强烈的媒体效应,观众们超级爱看!你的话题今日热度是翻倍的,这太棒了,卡尔,让大家看到更多样的你真是个正确的决定。赞助商们大为懊恼,你知道吗,仅仅是你手上这款旧表,今天询问量就超标了。幸好你戴的是旧的定制款,根本找不到,没免费打广告。他们现在都急着想和你追加新的赞助条款,只要你下次再有直播出镜时能穿固定产品——”
卡尔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就忙着和她说:“乌尔里克,我真的需要看心理医生。”
正说在兴头上的经纪人思路断了一下,才重新连接上:“好的,好的,我明天就替你选医生和预约,国际比赛日回来应该就可以做第一次咨询。今天怎么了吗?直到你们回来前我都在看直播的,我还以为你玩得很开心。”
是的,明明一切都很好,他鼓起勇气和那么多人都联系了,感觉那么幸福,可只是想起莉拉那么一下,痛苦的海啸就足以淹没一切,让他像被人按着头,被按进冰冷的海水里。
这完全是生理性的痛,他坐在车里,感觉肩膀后背都极其僵硬,感觉自己喘不上气——坐在车里,他才能放任自己急促呼吸,试图摄入更多氧气,可这对事情并没有帮助。
他像摔倒在黑暗中,流泪满面,满脑子全是小时候的莉拉,几乎是他一手照看长大的莉拉,他回想不到辛苦的时刻,只能记得快乐和珍重的日子,记得莉拉如何第一次在他的怀抱中绽放笑容,记得她第一次喊哥哥,记得莉拉第一次去上幼儿园,下午茶的每一块饼干她都留了一半放在口袋里,破破碎碎地掏出来要给他。
如果他没有……如果他没有……自责,愧疚,痛苦和不切实际的幻想支配着他高大漂亮的身躯,让他在座位上蜷缩成一团。这一会儿,卡尔觉得如果自己的身体能换个主人就好了,他不该是卡尔,让这具完美的躯壳由旁人去占有和支配,由旁人去过他看起来花团锦簇的生活吧,让旁人去过他完美的人生,让旁人去做完美的卡尔。
让他的意识消失,让他不要再痛苦。
等这强烈的情绪浪潮过去,他重新感受到自己的手脚、心跳时,他甚至挪动不了姿势——腿已被完全压麻木了。
可就这样哭泣甚至都算是好的情况了,哭完他好歹能清醒过来,而不是完全浑浑噩噩到像要呕吐,根本进行不了任何日常生活,几乎要被送进医院。
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重新坐好,趴到方向盘上,慢慢地呼吸,让最后一点眼泪流干净。他想起莉拉的时间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多了,再过完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去心理医生那儿问问该怎么办,他已经快退役了,也许等到退役后,有更多的时间躲开所有人去治疗,他会慢慢好起来的,他只是需要应付完退役前的生活……
卡尔说一大堆没有逻辑的话来努力安慰自己,让自己从痛苦的余波中恢复,让自己好歹得面对现实,他得自己开车回家,得睡觉,明天还得继续起床上班。
哪怕是糊弄,也先勉强糊弄着吧。最近他真是够敷衍了,什么事都敢干,可天也没有塌下来,这算是在这个极度糟糕的时刻勉强让卡尔感到了一丝力量的事。
他忽然想到,哪怕明早他真的状态奇差,请半天假偷懒,大家可能也不会大惊小怪的,反正要是他们感到不满意,他就直接把自己开除,让自己退役,他巴不得如此。
明早也许可以不用上班,那现在就只用回家,回家就好。
卡尔已经几年没请过假了,这个念头的伟大力量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牢记自己明天要上班对人类的精神健康的摧毁性之强是超乎人想象的,发现自己明天其实也可以不上班这件事对人类精神状态的改善也是超乎人想象的,卡尔忽然手不抖了。
有足够的时间去休息的话,人就不容易有走上绝路的感觉。他启动发动机,把灯打开,然后就吓得心脏一停:在他斜对面,本该早就离开的属于穆勒的车却停在那儿。
他明明亲眼看着另外三个人开走的,还边举着手机边和他们挥手了,意思是自己打完电话再离开。
这简直像什么恐怖电影,幸好卡尔不爱看也不信这些东西,所以立刻冷静了下来,意识到穆勒只是又折回头了,而他没注意到。
果然,看他车灯亮起来,穆勒的车也亮起灯,还响了响喇叭,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回荡。
该死,幸好这里是感应灯,刚刚都是黑的,不然穆勒岂不是早看清他是躲在车里大哭特哭了。
卡尔赶紧低头拿纸把自己又擦了一遍,光线暗,应该也看不出什么。他把车开过去,和对方对齐,降下车窗:
“怎么还不走?”
“在外头等你半天没等到,怕你遇到什么急事,回来看看。”穆勒笑着说:“不会是主席忽然找吧。”
“放心吧,不是他们俩。”卡尔也笑:“一点私事而已,乌尔里克的电话。”
他在说谎,他果然又遇到伤心的事情了,而且又不愿意告诉他。
穆勒不知道自己还要多可靠,才值得卡尔信任。他感到好无奈和无措,只能假装认不出谎言,点头道:
“好,那我们走吧!”
高兴得像还在青训时,等卡尔一起出发去坐地铁回家时一样。
卡尔被他感染,哭完后的情绪真的上扬了起来,笑着点头说好,把车窗又升了上去。
穆勒坐在价值近百万欧元的车里,坐在舒服到不能再舒服的昂贵皮椅上,看着后视镜里属于卡尔的车,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到模糊的上衣和手腕的动作,满心觉得还不如回到一穷二白、动荡不安、冒着寒风共同回家的青少年时期。
对方会和他拉着同一根不锈钢柱子,会带着不好意思坦荡地说家里经济困难,会感动地拥抱他,会感谢他的帮助,会说“我知道,谢谢你,托马斯”——他什么都不用说,他的爱,他的关心,他的一切,卡尔都知道。
卡尔会用那样温柔的蓝眼睛看着他,和他说“明天见”。
那个卡尔不会说:“托马斯,我没事。”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到路口了,他们该分开。但穆勒却脑子里乱哄哄的,没法就这么算了,而是靠路边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