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了。”
“啊?……别这么想,托马斯。”
琳达难得一下子就听懂了他在说什么,还是很抱歉地把手放在胳膊旁边:
“是我不好,真的。但没关系,我们俩一直好好的,过去的时间,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只是觉得非常感激你,你是我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送穆勒出门后,她披着羽绒服站在单元门口,忽然隔着人行道鼓起勇气喊:“那天晚上,你其实不是在和我告白,对吗?”
穆勒愣住了,缓缓回过身来,打着伞站在灯光下,露出来的眼圈通红,呼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
看他晃动的眼睛,琳达的眼睛也裹上了泪花。
“谢谢你,托马斯!”
她隔着风,雪花,时间,错位的关系和过去的一切,挥手喊:
“平安夜快乐,你要幸福好吗?我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只希望你幸福——新年快到了,我们都往前走吧!我们都不要再自己骗自己,再见,再见!”
穆勒坐车回家,但他其实又没有办法回“家”,那好像只是个房子,不是个家。
他有自己渴望的家庭成员,他渴望和他一起给圣诞树挂幼稚的彩灯,装礼物,渴望和他一起养马,兔子,小狗,渴望和他在每一个清晨和夜晚见面,渴望在他哭泣时拥抱他,在他微笑时亲吻他的脸颊。正因为他的渴望这样这样的清晰,这样这样的具体,这样这样的漫长,他才根本没有办法和另一个人组成一个家。
可是他实现不了这样的愿望,又能怎么办呢?
他在早上给卡尔发了祝贺生日快乐和节日快乐的短信,对方甚至到现在都没有回。
而他也没有任何身份、资格,在平安夜去询问:“卡尔,你在做什么?”
“卡尔,我可以和你一起躺在圣诞树下面,数上面挂了多少颗星星吗?”
他没打电话叫车,而是迈入了地铁站,开始无规则地在城市底下流动。车上几乎没有人,他靠着窗户,感觉在哐当哐当的声音中穿梭到了一千年前,一千年后。
地铁坐到头,他又换上轻轨。
城市开始在窗外铺展,夜晚真的要到来了,每一户人家都亮足了灯,每一扇窗户前都挂着圣诞花环或爬梯子的圣诞老人装饰。
25号轻轨,向着市中心方向行驶。
穿过一片小树林时,穆勒就已经站起来:有时下训回家时,他们嫌太累了,不想一直走到地铁站,就从这里上来,坐一站轻轨。
然后在Silberhornstrasse站下去。
穆勒觉得自己很可笑,到头来他能拥抱和环绕的,还是青春年代的旧梦。可尽管如此,他的心脏依然滚烫跳动,仿佛那种感觉十几年来如一日,从来没有变过,从来不会衰竭。
说是坐一站,实际上他们总是站在门边的。卡尔不喜欢整个人靠在柱子上,总是轻轻拉着门柱,穆勒也不喜欢靠在柱子上,但他假装自己喜欢——这样的话,他就像被卡尔半拥抱着似的,他站在卡尔的脸庞和他的手臂中间。
他用最大的迟钝和调皮,来掩盖自己狂热的欢喜。
穆勒轻轻闭上眼睛,把手放在柱子上,摩挲它冰凉的纹理。
机械女声报站了。
他睁开眼睛,跳下站台时,却是反方向的另一辆车呼啸而过,带动着长风,劈头盖脸穿过他,带着森森寒气,咆哮一声别挡路,再席卷而去。
灯光下像舞台光似的,照亮一大片锥形的区域,在其中,雪花大得像鹅毛,被照得雪白、温暖,倾斜着纷飞。
漫长的轻轨不断加速,呼啦啦一下冲出去解放他视野的瞬间,对面站台上,一个穿着黑大衣的男人正站在那里,骨节分明的手提着行李箱,风衣下摆被刮起,露出修长的西服裤和锃亮的皮鞋。围巾也被刮起来,黑发也被刮起来。
刚刚还在幻想中凝视的蓝眼睛,此刻就在站台对面,在无数乱飞的纤细发丝下,在灯光下,在大雪里,那样鲜活而雪亮地存在着。
这一刻,穆勒觉得他的脑子暂停了、心脏暂停了、甚至时间、风、半空中的雪,全部都暂停了。
无论是什么时刻,什么场合,什么样子的卡尔,只要一出现,就会像海啸一样击穿他的所有想象,所有卑微拘束的渴望,所有酸涩退缩的情感……
穆勒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知道这样望着他。
卡尔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知道这样望着他。
机场不在这个方向,但他还是坐了过来。
他想再一次看看赛贝纳,行政大厅两侧又挂上了他的海报,大家充满爱地用树枝编织成巨大的王冠,替他“戴”在头上。
卡尔在这里度过了整整23年的时光。
从他第一次被教练牵着手,带进小豆丁们的更衣室、挨个抱上椅子开始,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他真的很爱拜仁,不是胜利后才爱,不是当队长后才爱,不是签约拿到职业合同后才爱,不是在青年队时才爱,甚至不是在青训后才爱,而是从他第一次看拜仁的比赛开始,他就爱上了红蓝白的配色,在地毯上爬来爬去,抱着电视机亲球星的脚,用蜡笔在自己的衣服上画拜仁队徽。
大家总是说卡尔是拜仁的卡尔,卡尔自己都忘记了,拜仁也是卡尔的拜仁。
是他的,不是赫内斯的,鲁梅尼格的,队友的,球迷的。
是他自己的。
他在现在的拜仁中感到痛苦,但他为什么总想要逃走,要把自己的拜仁拱手让给别人呢?
他再一次沿着和穆勒的放学路。这条路真是烂透了,又长,又冷,道路也一般,十几年前好像就是这样,但卡尔穿梭在寒风中,心里全是美好的像火焰一样的回忆。他记得穆勒在哪一根路灯下跳舞,记得他们大笑着走过的红绿灯,那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昨日,仿佛都在燃烧,笑声,笑声,笑声,天哪!青春!
在最自卑、贫瘠、动荡、危险的青春里,卡尔也有那么多幸福闪耀的时刻。他有爱,有朋友,有对未来和生命无数的想象和希望。
卡尔迈上站台,静静地含着泪,看大雪下,时光的列车缓缓驶过,人生能有几个相伴的十年呢?
而后露出穆勒的眼睛。
卡尔已经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且对面穆勒的眼睛里也已经裹上了泪。他站在这儿,像站在十年前,十八岁的穆勒从火车上跳下来,大雪落满了慕尼黑,穆勒的头发乱飞,穿着运动服,高高瘦瘦的样子,原地蹦,一笑就露出小尖牙,两眼亮亮地伸手喊:
“卡尔!!!”
十年不变的站台,仿佛交叠错乱的时间,卡尔完全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本能地转过身去试图仓皇离开,呼吸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