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潋滟,水阁对面的戏台上剧目已唱至过半,往日这样的好戏总会引得宾客们大肆叫好,投掷鲜花鲜果子乃至金银布帛至台上。可今儿却奇了,人们先是一阵埋头苦吃,之后又不住与邻座相互赞叹,尤其那**醇厚的胡辣汤,色如琥珀,一碗下
肚,竟还有宾客意犹未尽,对冯元惊叹道:“此等美味,真是平生未见,你家可是换了庖厨?“
竟没人分神去留意那唱腔清亮悠长的戏声。
冯元还未答话,另一人也凑上前来:“冯博士是从何处寻得此庖厨?手艺实在高超,日后吾家设宴,亦当延请。”之后,又有人还眯着眼在回味胡辣汤:“这汤真是......起初不觉着有多好,吃下去了才发觉连碗都见了底,可惜胡椒价贵,也唯有在冯家
可尝到了。”
冯家如今虽落魄,但毕竟祖上曾是北燕皇族,听闻唐末时期,冯家各处庄子的地窖**搜出上万斤胡椒,后全被黄巢的军队搜刮干净。不过毕竟是数百年的世家,死而不僵,冯家住在外城,平日里也不显奢华,但只要来他家做客,席上总有难得
一见的鲍鱼海参、獾鹿牛羊、燕窝熊掌之流的珍稀食材,便又能?其家底之丰厚。
可惜冯家的庖厨手艺不精,暴殄天物。
今儿一场宴席吃下来,虽没这么多奇珍,却更加美味纷呈。
想必,这便全靠庖厨的手艺了!
冯元搔了搔头皮,他也被众客逼问得有些懵头懵脑,虽说他是冯家家主,但他已经好长时日没有归家了??今儿他与这些宾客几乎是先后脚到的冯家。
若非母亲大寿,他不得不回,否则他今儿还在辟雍书院的后山奋笔疾书呢。
因此家里是否换了庖厨,又换的哪家庖厨,他一概不知。
不过换了庖厨是一定的,这不是冯二十五能做出来的手艺。他家庖厨亦是家中蓄奴,几代人传下来的,但因战乱与朝代更迭,冯家许多食谱都失传了,不说族人凋零,连昔日皇家御厨的辉煌技艺也断绝了。
这冯二十五便是那矬子里头拔高个,勉强能用罢了。而且,因冯家嗜甜,冯二十五做菜便养成了必放糖的习惯。
炒青菜加一勺糖,炒蛋加一勺糖,炖牛肉也加一勺糖,没有糖,他难以做饭。
冯家人吃惯了,没觉着有多难吃,甜丝丝的怎么会不好吃?但外头的人对冯家宴席风评极差,冯元对此也是略有耳闻。从前他只觉着那些人没见过世面,没吃过这些珍品,不知烹饪之法,才会如此诋毁。
但今日他吃到了迥然不同的口味,才明白何为没有一点饴糖之味,却自有菜品之甘,原来不用加糖,全靠激发食材自身的味道,也能做出如此好的菜!他也是尝了今日的菜肴才知晓,原来同为庖厨,厨艺竟也能有如此大的参差!
这下高下立判了,原来往日里那些人背后取笑:“冯家之宴,味甚劣也”竟不是诬蔑,只是实话而已。于是他也在心中暗自揣测:这今日操持宴席的庖厨,定是个几十年功夫的老厨。也不知妻子是从何处寻来的,真算是请对了,难不成是樊的
掌勺大师傅?
于是他也好奇起来,唤来仆从耳语几句,命其去引今日掌勺来见。
对掌勺之人好奇的还有冯七娘。
她约莫是冯家唯一味觉还未麻木之人,对家中三餐从来不抱希冀,更别提这样的宴席。她这几日有些心烦意乱,总在想那日在沈记汤饼铺里见到的字画。
字如其人。一个人写的字不仅能看出他的性情,还能从不同时日写下的字上头品出那人提笔时的心绪。烦躁时笔锋潦草,敷衍时收尾草率,静心时字也端正,快乐时连横竖撇捺都好似轻明飘逸。
九哥儿练的是钟繇的字,笔法自然,书写起来无刻意勾画之处,浑然天成。她原是学的卫体,后来也学着九哥儿改练了钟体,成日里临摹《宣示表》,因此她深知九哥儿的字有何特征。
她......其实是知晓的。
九哥儿自幼便订了亲事,还是崔氏的贵女。可是她遏制不了这份倾慕,便只能如此远望,将酸涩的心思放在心中。但前阵子,母亲又说起九哥儿退了亲,那可怜的崔家娘子身患重病,不知还有几年命数,这婚事便已取消了。母亲在感慨九哥儿
姻缘真是坎坷,她怔怔的,却卑劣地滋生出了无尽的希望与欣喜,也愈发频频到书院里寻九哥儿。
可他待她却还是一如既往,没有因婚事变故而有所更改。
冯七娘想着,九哥儿没了婚约,她其实应当为他难过的,可心里疯狂滋长的喜悦实在骗不了人。她想,她终于不用因暗自倾慕他而感到愧疚了,或许时日长了,九哥儿也总能看见她的好处的吧?冯家与谢家门当户对,两家又交好,托这家世的
福,她自认与他似乎因此而靠近了一些。
可这两幅字画却戳破了她的自欺欺人。那挂在沈记汤饼铺的字,写得那样飘然,几乎是挥笔立就。说明写下这些字句时,九哥儿的心,也是无比快活的。
九哥儿没了婚约,他还能心悦其他女子,哪怕是个市井之中当街卖饼的女子,却独独不会是她。
冯七娘这些日子心中都萦绕着这份失意,吃不下喝不下,常埋在被褥里黯然神伤,又害怕被母亲与身边的婢子看出,连眼泪落下来,也要飞快地拭在枕巾之上。漆漆之夜,唯有身上的锦被与颈下的头枕,才知晓她满腹悲愁。
今日祖母寿宴,她不关心祖母也不关心菜肴,特意精心装扮,只期盼能见到九哥儿,没想到谢家只来了大娘子一人,这下唯一的期望也落了空,她食欲大减,坐在祖母身边,也好似个木头人。
直到菜一道道递到面前,香气争先恐后往她鼻子里钻去。就连痴傻的祖母都变得安静了起来,都没空鸡蛋里挑骨头折腾母亲了,格外安静乖顺地从头吃到尾,仆从递上什么她便吃什么,这实属罕见。
冯七娘也闷闷不乐地喝了一口汤,浓烈的辛辣味猝不及防呛得她咳嗽,也将她的泪呛带了下来,她低垂下头,嘴上说着:“好辣啊。”
却终于恣意地为自个哭了一场。
这汤打开了她的胃口,之后每一道菜都极合她的胃口,等到腹中饱得腰带都紧绷了起来,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喝完了一碗汤、一碗汤饼、吃完了一整条鱼、一个烧饼、两个翡翠卷,连那两道甜品也未曾放过,通通下肚了!
她顿时懊恼不已:先前与十一娘说好了要节制饮食,待寒冬腊月恭贺新年之际,方能穿上新裁的华服美裳,身姿如柳、腰肢纤细地出门看雪看灯。
今儿又破戒了!
这时,游廊尽头忽然由仆从躬身引来了一男一女两人。
他们由冯元身边亲随领着上了水阁,冯七娘听见旁人议论:“冯博士将今日的庖厨请来了。”“是吗?我也要瞧瞧究竟是何等厉害人物!这手艺实在令人不得不见!”、“让一让,我也看看,是何人有如此化腐朽为神奇之能。”
虽说自家庖厨做的菜的确不如今日美味,但也不必说是腐朽吧!冯七娘心中不服气,也用团扇虚虚地遮住了半张脸,探出屏风去瞧。
水阁与游廊相连,男的那个方脸壮实无甚好看的,反倒是他身后,还有一窈窕的女子款款而来。
她穿得碧色细布窄袖褙子,腰间勒一条绿丝绦,底下是一条素色百褶裙,头上只戴了银簪子,但这样略显寒酸的装扮在她身上,却素净得好似天然去雕饰,格外好看。
待走近了,才发现她生得也格外地好,秀致的眉眼,鼻梁俏而小,唇角似天生便微微上翘似的,令人观之可亲。更别提,削肩细腰,几乎盈盈一握,衬得她身上那细布衣都好看了起来。
冯七娘都看愣了,莫说席上其他宾客也是如此,不少人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又与旁人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这二人都好生年轻啊!这样厉害的手艺,原以为是个白胡子老头………………”
“还有个竟还是女子…………….”
“那女子生得好生貌美!瞧她行止真如燕儿般轻盈,这通身气度也不俗,或许是哪个大家族里悉心教养出来的厨娘?”
“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众人议论纷纷,突然有个宾客惊喜无比地站起身来大声嚷道:
“是沈娘子!是杨柳东巷的沈记沈娘子!我说呢!今儿那碗羊肉汤饼,吃着就像沈娘子的手艺!果不其然,我果不其然没猜错!哈哈!哈哈!”
那人不知为何喜悦无比,几乎要手舞足蹈,拉着身边的友人激动得唾沫都喷出来了:“娘子手艺之绝妙,我心服口服、日夜都想着!有时想得很了,我真恨不得搬到杨柳东巷去住!可惜人家没有空房啊!上回我便与你说过,你偏生不信!我
说千遍万遍不如你亲眼所见,亲口所尝吧?我总没有骗你吧!是不是极美味?是不是?哈哈哈!”
冯七娘又是一愣,杨柳东巷?沈记?
怎么.....怎么听着这般耳熟?她头晕目眩,这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吗?
冯大娘子与郗氏此时也先后站起来,温声为众人引荐,才令在场宾朋安静下来。众人才知晓缘由,原来是冯家庖厨得了重病,于是找了谢家借厨子,而谢家又举荐了这位沈娘子......这下便说得通了。
那位冯家庖厨,病得好,病得妙啊!不少人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来:若非他病了,他们只怕面对的又是一大桌难以下咽的甜菜,还吃不上这样的佳肴了呢!
世家贵胄之间动不动便要办宴,相互之间也常你借我的厨子,明儿我借你的厨子,谁家有好厨子,又擅做什么菜,各家的当家娘子都门清。
当然从来没有人想不开与冯家借厨子的。
但今日她们心里又多记下了一个:
杨柳东巷,沈记,沈娘子!
沈渺站在那儿,只是露出营业式微笑,面对众人的赞叹、奇各色视线与言语都淡然接纳,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她知道此刻其实也不必她多言。
众人只不过是吃了一顿美味的宴,才对她生了些兴致。但若是因此便觉着自己入了这些“贵人”的眼而飘飘然,便大可不必。
冯家大娘子也出自真心地当众赞叹沈渺:“沈娘子之厨艺实乃非凡。今日寿宴,皆因沈娘子而增色,多谢沈娘子尽心操持了。”
顺带也夸了夸在一旁被冷落的方厨子。
沈渺继续营业微笑着说不敢不敢。随后,她眨眨眼,恰如其分地加了一句:“若冯大娘子日后还有办宴之需,仍可来寻我。”
冯大娘子含笑答应。
众宾客也听见了,心里难免活络。
沈渺这话其实便是说给她们听的,因此余光瞥见其他官家娘子的神情,便觉着稳了。
方才做完饭,在灶房里与其他厨役们同食时,她便在想这事儿了??上门筹办宴席可以做成一个长期的工作嘛!不过一个月接两单即可,不然自家的铺子都没空经营了,那便本末倒置了。
沈渺的目标是开一家自己的大酒楼,所以如今的小小汤饼铺更要精心经营,一步步由小做大,积攒资金还要培养自己的班底,慢慢把名声打出去!
之后她与方厨子便退下了。
冯家的宴席虽结束了,但接下来还有好些听戏品茗、去园子赏景、各家相互交际寒暄联络情分的流程。
而这些便与沈渺无关了,她与方厨子现下便能拿钱回去了。
两人一起走到这游廊尽头,冯大娘子身边的婢子便赶了过来,她取来了丰厚酬金,冯家的金饼是二两一饼,还刻着冯家的冯字,竟比先前说好的多了二两金子。
一共得了十二两!
这冯家深藏不露,豪富啊!
沈渺这时那脸上的营业假笑瞬间换成了格外真心的笑容。
她把装金饼的漆盒紧紧搂在了怀里,美滋滋地想,虽然大宋的金子没有抛光,但是也会发光呢,摸在手里沉甸甸的,映在眼里金灿灿的。
美也,美矣!
方厨子也得了十二金,他惭愧地收下了。毕竟今日的宴席几乎都是沈渺一人挑大梁,他只帮着做了些打杂的活计,若非他是谢家的庖厨,只怕冯家不会这般大方,这还是托了沈娘子的福啊!
沈渺倒不会心中不平,人家本来就是请方厨子去的,是谢家大娘子希望能更周全一些才叫上她,说白了,她也是托了谢家的福才有这一笔财运。
于是她笑眯眯地与方厨子道别,二人各回各家。谢家做事依旧十分齐全,她走出冯家的角门,周大竟还等着她呢!
坐上了周大的车,兴冲冲地回了家,她想,她得赶紧把这钱藏起来!这可是一笔巨款!可恨汴京的钱庄都是私人的,实在没有后世的银行靠谱,她只能把钱往地窖里藏得深一点了。
到了家门口,她喜悦无比地推门而入,却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走进一瞧,才发现几个孩子和顾婶娘竟然把家里的活都干完了。
水缸是满的,柴火劈好了??这一定是济哥儿干的。
开张日买的那两盆青松浇了水、修剪了枝叶,连湘姐儿摘回来的野花,都用水养在了陶罐里,摆在窗台上。这应当是陈训做得,这几日,他总是静悄悄地缩在花盆边。
雷霆与追风的毛摸起来还有些潮湿,显然刚刚被洗刷过??这估摸着便是湘姐儿的手笔了,因为两只狗都被扎了辫子。
鸡窝里的蛋都捡了,鸡屎也被耙了出来都运到了菜地里肥地,沈渺种的韭菜收了一茬,如今又冒出了新绿,还有顺着小竹竿郁郁葱葱往上爬的黄瓜、丝瓜、茄子和豆角。几个颜色发黄的老丝瓜被摘了下来,一个个洗了干净,正挂在了阳光下晾
晒??这样仔细,一定是顾婶娘帮衬的。
她先爬下地窖把钱放好,之后便从前廊踱步过去。探头一瞧,湘姐儿在屋里睡得摊手摊脚,小肚子盖着条小花被子,顾婶娘陪她一起午睡,手里还着个蒲扇。
沈渺蹑手蹑脚进去,把那扇子取下放在一边,给顾婶娘也盖好了肚子。又去济哥儿的屋子里看了眼。济哥儿和陈?挤在一间屋子,天气越来越热,两人挤着睡太热了些。沈渺便给他搭了个地铺。但自打那日一起吃过腌笃鲜,济哥儿之后都把陈
?拉到床上一块儿挤着睡,还让他睡在里侧,两人时常睡得头碰头,额头都是汗。
她想着这些,才只是刚刚走到了门边,陈?便立即睁开了眼。
他下意识地将身子往里缩,背脊像猫一样紧绷弓了起来,猛地抬眼望向门边,直到看清门外背光站着的是沈渺,眼底那浓浓的警戒与恐惧才慢慢地褪去了。
沈渺不知为何,见他松了口气,她自个也松了口气。
之后又漫上一点酸涩:他明明和湘姐儿差不多大,那么小一孩子,究竟受过多少苦头,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随后,她想了想,便招手让陈?出来。
看着陈?轻手轻脚地跨过睡得正熟的济哥儿,一瘸一拐,小心地趿了鞋走到她面前,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她心里也酸酸的,便伸手将他的手牵住:“我带你去看看腿。”
陈?沉默地由着她牵,他还是极瘦,脸颊凹凹的,一时半会补不出一身肉来,沈渺捏着他的手,只觉着手里攥着的全是骨头。
到了赵太丞家,让里头最擅长跌打损伤和正骨的老郎中看了,那老郎中把他裤管卷起,捏着陈洲那皮包骨还满是淤青和伤痕的腿,再抬头时,看向沈渺的眼神都变得凌厉了。
沈渺赶紧把孩子的来历解释了一番,否则她只觉着那老郎中都要恶狠狠地冲她吐唾沫,再报官把她给抓咯。
“其他毛病也没有,都是饿的,慢慢养着就成。这腿嘛......说好办也好办,还有救。要不要治?”老郎中听完了沈渺的解释,这才收起了审视的目光,语气十分淡然地询问道。
他的话,让沈渺和陈洲都下意识松了肩膀。
太好了,有救那是最好的了!
沈渺肯定地点头,笑道:“瞧您说的,既然能治那肯定治,治,那是...………现在就治?”
“成啊,现在就能治。”老郎中又摸了摸孩子的腿,一只手摁在那长歪的骨头那儿,还揉了几下。
忽然,老郎中突然抬头,指向门外,十分惊讶道,“哎呦,你们瞧那是什么?”
沈渺和陈?都扭过头去看,什么也没看到,说时迟那时快,老郎中把陈洲那扭曲的腿弯狠狠往凳子上一掰,只听“咔嚓”一声。
陈?猝不及防疼得大叫出声,浑身发抖,那条腿已经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沈渺瞪圆了眼,赶紧把疼得脸都煞白,浑身瞬间汗湿的陈?紧紧抱在了怀里。
而老郎中已经慢条斯理重新把他的断腿扳正,狠心地拉起来,重新调整断骨位置,这下又疼得陈?痛苦大叫,但老郎中没有理会,反而给他涂上了草药,又扬声叫小伙计取几个药丸来,塞进他嘴里,让他咽下去。
然后便用干净的棉布包扎,又让伙计去取特制的夹板:
“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要治就不能怕疼,这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儿。与其跟你们说了,你们又哭又怕的,不如这样来得快些。这药丸是止疼的,早晚两次。我再给开个破血逐瘀、续筋接骨的方子。豆子!你来!去柜上秤**、没药、熟大黄、硼砂
各二铢;血竭、骨碎补、酒当归各三铢;土鳖虫三十枚,就这些,抓去吧!”
说着又扭头对沈渺说,“这药啊,你们早晚煎了,倒三碗水煎成一碗就行了,先服用五日再看。饮食要清淡又营养,每日至少吃个鸡蛋,不许吃辛辣的油炸的。这几日会有些肿,记得每日抽了空把孩子背过来让我瞧瞧,就怕骨头愈合得慢,因此
得盯着些。还有,绝不许下地,腿别磕着碰着,好好养上仨月,若是养得好,就能过来拆板子了。”
陈训还在她怀里发抖,死死咬着牙关,却还是抖得牙齿都喀喀做响,喉咙里漏出一两声倒气的声音,显然还疼得狠。沈渺搂着他,眼睛打直地看着老郎中往他腿上一圈圈缠布,不自觉手也微微发颤。
虽然知道老郎中是为了孩子好,可她心里一点儿准备都没有,而且这也太暴力了,真的不煮一碗麻沸散给人喝么?真是又惊吓又心疼。
真是太苦了,那么丁点的小孩儿,断了一回又断一回。
她就这么看着,脑子里也是胡思乱想,直到陈?仍因疼痛而颤抖的手忽然抚上她的脸颊,她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全是泪。
“阿姊,我不疼。”
些。
他抽着气。
“你别哭。”
***
后来,沈渺背着陈洲回去的路上,还不住地问他:“还疼吗?”
陈?明明声都哑了,却每次都回她不疼。
沈渺背着他,一点儿也不吃力,她又嘱咐一声:“疼一定要说,阿姊让那老郎中再给开一些止疼药。”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抱怨起来,“哪能这样呢,说断就断了,吓我一跳!”这放在后世不得签手术同意书,再全麻一下?
这时候的医疗真是太粗犷了。
不过看那老郎中胸有成竹的模样,应当不会有问题吧?他年纪那么大了,说不定这辈子被他掰断的腿比她沈渺吃过的饭都多。
她絮絮叨叨地自我安慰,其实也是在安慰陈训。
陈?没吭声,但没一会儿,沈渺颈边轻轻地落下个有些扎人的脑袋,陈?把头靠在了她肩上,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这依恋的动作也让沈渺心中微微一软,并且下定了决心:明日有空,她便去找个讼师问问如何给陈训“附籍”立户,希望能顺利
她手指勾着药包,把陈?往上托了托,也侧头轻碰了碰他那被她剪得乱糟糟的头发。
“走,阿姊带你去买肉,给你**蛋汤和排骨粥吃。咱们养得壮壮的,早点好起来!”
隔日一大早,沈渺没开门,她正好打算办完冯家的宴席,再歇一天的业。一是准备去办陈训的户籍问题,二是去买几条大鱼回来,顺带去杨老汉那儿买个木轮椅,她隐约记得,老早之前去他家买家具时,好似瞥见过有这东西;三是再去陶窑定
制一批陶炉和陶烤盘。
没错,溽热的夏日快到了,她预备在铺子里上一个大菜!今儿正好试做一次,把顾婶娘一家子请过来吃顿饭,也是好好地谢谢顾婶娘昨日帮忙了。
于是托济哥儿照顾好弟弟妹妹、狗和鸡,沈渺便换了衣裳,挎包出门去了。
她一路走到兴国寺的后门,有个姓邓的老讼师便住在寺庙里,他住在寺庙里不是因为贫苦,而是因为每日都有人来兴国寺借贷,他正好当中人或是帮忙立契书,轻轻松松往那儿一坐,说说话、写写字,便能挣好些银钱。
沈渺之前请杨老汉造房子的时候也请他来立契书,打过交道,觉着人还算不错的,于是这回也来找他做“法律咨询”。有些讼师也是老鼠屎,没了良心,会欺负借贷人不识字,故意写错借贷的金额,人家签字画押之后,便会被逼逼得家破人
亡。
邓讼师没做过这等缺德事,在汴京城里风评良好。甚至还有不少人称赞他厚道。
而邓讼师也没想到这一大早,他牙都还没刷完,便能有生意上门。
听完沈渺的话,他哈哈大笑:“你与你那些街坊邻里全不知律法,简直如盲蠡一般。”
随后又正色道,“你可知晓,《宋刑统》明文规定,若有贼子胆敢掠卖十岁以下童子者,当除以绞刑!若是明知是拐来的童子还敢买的,也要流放三千里终身劳役!若是胆敢藏匿被拐幼童的牙行,更是至少要判处三年牢狱之刑。这可是重罪!你
们竟不敢报官?你还担忧这孩子的身契在他人手里,报了官他会被送回人牙子手上?实在杞人忧天!你当这孩子为何能逃脱?那是因那些贼人心虚压根不敢明目张胆去寻!便是摁一头猪坐在开封府尹的位置上,他也不敢如此偏袒拐子,你当日便该
去报官了!”
沈渺吃惊,她………………她真是对古代的官府与法律有所偏见了!本以为买卖人口合法的世道,对拐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竟是重罪!
不过平头百姓,平日里都害怕与官衙打交道,又大多不认得字,大伙儿习惯了自扫门前雪,不懂这些律法也是正常。
“是我错了。”沈渺干脆地认错。
“至于收养之事,倒是没怎么容易。”邓讼师又仔细地与她分说,“你先报了官,官府记下这桩案子,便会先将他送到慈幼局去暂且安置。你再到慈幼局,请求申官附籍就是了。慈幼局也是过得紧巴巴不得有人领孩子走省些米粮,应当不会使拌
子。你若是再给里头的小吏塞几贯银钱,当日办好便让孩子跟你回家去也是有的。但是嘛,他是有父母者,你可要知晓,你抚养他也是白费,回头官府若是真寻到他家人,你便不得霸占,必须得还回去呢。’
沈渺笑道:“我巴不得呢,若是有一日他能回家,我自当为他高兴。”
邓讼师抖开扇子嘿笑:“如今说得轻松,将来悉心养了几年,你且看舍不舍得咯。”
差不多弄明白了,沈渺便最后追问确认道:“那我如今便是先去报官,再领着孩子前去慈幼局办附籍便成了,可是如此?”
邓讼师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上下打量她:“对了,但是还有一桩,大宋律法对收养幼童者也有限制,男要满四十以上,女户则要有恒产,还需身体有疾,无子嗣,你......”
这事儿她听说过!
沈渺早有准备,立刻掏出自己的休书,笑眯眯道:“我有恒产,我开了个铺子呢!我也有疾。你看,我这休书可是盖着金陵城官衙的大印的,上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了的,我是因无所出而被休的。您瞧,这不就是有疾且无子嗣?恰好!”
XB:“......“
怎么你还挺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