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进了腊月,汴河封冻,南来北往的漕运彻底停了,据说京东路附近的北边州府雪埋到了膝盖,衙门已率先封印了。
运河口岸忙碌了一整年的船夫、水手,沿岸码头上下数千漕运官吏,也终于能回家过年了。
昨日,南边运来汴京城最后一船蔬菜瓜果。
这最后一艘漕船运道不好,刚启程不久便遇上暴雪天,原本便耽搁在路上过不来。后来雪停了,好不容易开到陈桥镇,距离汴京不过二十里了,河冰却越结越厚,单靠船力已无法向前。
于是又募了数百纤夫、厢军与百姓一路冒雪凿冰,这船才能一寸一挪地开到汴京。结果船头还未进水门,后面的河又冻上了,进退两难。
凿了后头,前头冻了,忙活了几日,船还在那儿,如今已成冰雕。
后来官家下旨:且放着吧,命漕运转运使清空漕粮后,将漕船就地安放,给水门边的棚户贫民暂且容身以过寒冬,明年开春后,再行返程。
那船上卸粮时河边围得人山人海:一筐筐柔软滑嫩的葵菜(冬苋菜)、肥大味美的佛手山药、粉糯的莲藕、鲜嫩的茭白;还有越州(绍兴)和桂州(广西)的橘子、温州的乳柑、泸州(重庆)的橙子、洪州(南昌)的柚子、婺州(金华)的林
檎、泉州的龙眼和李子……………
每卸一筐,便激起人群“哇”一声。
真令人羡慕,南方的冬日仿佛仍处于丰收之季,河水不会封冻,山上仍旧青绿挂果,丰饶得满山遍野、江河小溪里都是食物。
这些蔬菜瓜果刚抬下船便已被炒到了天价,哄抢而尽。人实在太多了,沈渺光凑热闹了,一颗也没买着。
不过若是一颗菜便要花几百文,她也是不会买的。虽说如今日子好过了,但她还是没养成一掷千金的习惯。
自家地里霜冻后的白菘、萝卜、菠菜,也很水灵嘛。再加上冬日里生长缓慢,连叶子都变细的韭菜,这寒冬腊月里,也不算一颗菜都没得吃。
至于水果,九哥儿搬家时,不仅把自家樱桃树移栽过来了,还用马车运来了好些吃的:自家树上结的樱桃、青州的枣和山楂、临潼的石榴、汴京本地的葡萄、张掖的林檎、大名府的李子和杏子…………………
北方冬日也有许多水果,不过人们总是更稀罕那些不常见到的食物,就像后世出门旅游似的:从一个自己住的地方,到别人住?的地方去。
说起九哥儿搬家之事,他搬得极快,那天签完契书,交了钥匙,傍晚便赶在衙门下值前办好了过户。隔日一早,谢家便来了几十个仆人收拾宅子,换瓦片、修门窗、拔杂草,一日便清理干净了。
过两日,院子里青砖都铺好了。
硬装完成之后,便开始一车车往巷子里运东西,连运了两三日,惹得东西巷的人家都过去瞧热闹了,不认得九哥儿的人家都揣测:定是哪家大人物下乡体察民情来了。又或是自省的:咱们杨柳巷是不是有谁家犯大事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马车上卸下来一扇十八折的镂雕象牙屏风????屏风架子是用两根象牙雕成,中间是一整块白玉雕画,雕得是一整幅的赤壁之战。所谓翡翠为王的风还未吹到宋朝,大宋仍以白玉为贵。
而这东西,便很随意地摆在了这破烂老宅子的堂屋,让围观之人看得愈发沉默,有人惊得直咽唾沫:光这一扇屏风,只怕都比这宅子值钱。
后来又搬下来五六车的书??九哥儿把他前头的铺子改成了读书藏书之所,原本向街而开的铺门重新砌墙,只留了扇大窗和一扇小门,便于采光和出入。之后他让谢家的仆人打了四面顶天立地的书架,全用来放他的藏书。
一盏灯,一张摇椅,一只小几。
窗外大雪,他便这般轻摇竹椅,坐在书海里读书。
最麻烦的是谢的马,他那只大马快比院墙高了,此时因不得“逾制”,朝廷对庶人屋舍的规格有严格规定。平民百姓家中院墙最多只能造到5尺六寸(177cm),大多数人家的院墙甚至仅有4尺7寸(150cm)。
沈渺之前起房子时围的院墙便是遵守规矩里最高的5尺六寸建的,但她还要了个小聪明,还在围墙上插了碎瓷片,加上碎瓷片高度,估摸有5尺七寸(180cm)。
但谢祁的马,不算耳朵,已高过5尺七寸。
沈渺有一回去给九哥儿送好吃的,远远便见着谢家的围墙顶上有两只枣红色的马耳朵在抖来抖去,怪好笑的。
马儿需要场地活动,劳斯莱马竞比九哥儿更受不得贫苦,栓在院子里没两日便抑郁了,开始不吃不喝,屈腿卧在地上提不起精神来,谢祁只好托家仆将它送回了陈州与其他马兄弟团聚。
听闻这枣红大马一回陈州老宅,住上了大马厩,有一整片草地奔跑??为了养马,豪族之家都会留出二三十亩的旱地不种庄稼,光种苜蓿草。谢家也是如此。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买马(车)容易,养马(车)难啊!
劳斯莱马很快便好了起来。
随后,谢家大娘子便托九哥儿的舅舅,给九哥儿送了头驴来。驴兄便十分符合无产阶级的气质,在杨柳西巷适应良好,吃嘛嘛香,一天能拉十五斤的驴粪,铲得周大直捏鼻子。
九哥儿在杨柳西巷安顿好不久,沈渺家中“灶王码”上画的天干地支图,再翻过三张,便到小寒了。
小寒是一年里合祀众神的大日子。
街上已在敲锣打鼓准备“腊祭”了。人们终岁劳苦,此时农事已息,会借隆重的祭典游乐一番,也是为了祈福消灾。为此,顾屠苏早起便来敲渺的家门,说是坊正来说了,杨柳东西二巷要凑一条“送瘟船”推到城外去烧,通过送船将瘟神送走,以
驱疫送瘟、祈求来年平安福康。
杨柳两条巷子同属一个“厢坊”,由坊内的百姓共同推举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坊正”。为了在腊祭中不输其他厢坊,杨柳巷里居住的各户都达成了共识:每家出五百文,造出一个巨大的送瘟船来,以往用竹片做龙骨、船板的多,今年使用杉木,这
才能做得更大,必胜!
再在外头糊上绘制好的彩纸,雕刻好钟馗神像和被叉子叉住的厉鬼,还在船身,头尾上绘制各种彩绘图案,如龙纹、云纹、水纹、花卉等[注]。
船上还会插满各色小旗子,写上为送瘟船捐资的各户人家的名字。
沈渺没填自己的名字,也没写济哥儿的名儿,特意写的“沈记汤饼铺”??腊祭时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多好的宣传机会啊。
顾婶娘见她这么写,也忙让狗儿代笔,不写顾叔的名字了,也写“顾记酒坊”,到了午后,一家传一家,整条巷子的旗子都变成自家铺子名了。
九哥儿才搬过来,也爽快地出了银钱,沈渺还好奇他会在旗上写什么,他却合上书,理所当然地笑道:“我自然也写沈记。这样沈娘子便有两面旗了,能让人多看见一回。”
沈渺那一刻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
心底微微酥麻。
送瘟船建造之事自会专门委托做这些腊祭器物的老师傅动手,沈渺全不用担心,交了钱,定了旗,便不再管了。
因是合祭,反倒要专心预备自家的祭品,否则太敷衍跌了分,会被人唠叨一整年:腊祭时的祭品十分讲究,要酿腊酒、做腊肉、腌腊八蒜,还会准备新鲜的谷物、豆类,如黍、稷、米、麦等。祭祀时便装在小碗里贴上红纸,象征着对土地神赐
福五谷丰登的感谢。
腊肉、腊八蒜沈渺上个月便做了,腊肉还被麒麟偷吃了好几口呢。腊酒她便不在行了,于是直接跟顾婶娘家买了一坛,以备在腊祭那天奉献给神灵。
腊祭过后,供桌上的各类谷物便要混合烹煮成腊八粥,这倒是延续到后世的一项老俗了:传统的腊八粥食材极为丰富,后世有些人看中八这个数字,做的时候要用八种、豆要用八种、干货也要凑八种。
沈渺......家里有什么放什么。
家家户户熬的腊八粥都会有些不同,但必有不可或缺的两种食材:糯米与红豆。听闻大相国寺和兴国寺每年腊八会办“浴佛节”为贫苦百姓施粥,那些大和尚们便都是这样熬的。
毕竟腊八粥原本是佛粥。
沈渺最后根据家里还多余的食材,也定下了腊八粥的配料:米放上大米、小米、糯米、薏米;豆子放红豆、绿豆;干果加红枣、桂圆、葡萄干、花生、栗子、百合。
这数起来也不少了,又传统又丰富。
她在院子里捣腾这些时,西巷住在九哥儿隔壁的葛神棍端着自己的大碗,直接敲响沈家后院的门来买速食汤饼。
葛神棍也才刚搬来,他原来住在道观里,没尝过渺铺子里的吃食,如今一吃便停不下来了。
尤其是速食汤饼,汴京其他人家都已经吃够了,过了这兴头,他才刚开始。
阿桃给他开门,一见是他,都不用多问,扬声让福兴拿两块速食汤饼来。
“今儿要鸡汤味的,多来些酱底,我爱吃汤浓的。”他一面嘱咐一面背着手瞅了眼渺泡在大盆里的豆子,还点了点头,还评价道:“这方子恰好,配得很平和,糯米固肾,薏米祛湿,这两样米偏寒,但正好能中和大枣,桂圆的热补,恰到好处嘛!
沈娘子还学过医理?“
道医不分家,葛神棍分析得头头是道。
沈渺笑道:“没学过,家里剩啥用啥。”
“你这话...又略微有些不讲究了。”葛神棍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取了汤饼回去了。
被评为不讲究的配方,熬出来却不赖。
找出干净的陶锅来,五谷杂粮稀里糊涂全倒进去熬,只要开始熬了,手便不能停下了,要不住地用那种长柄的大勺搅动,防粘锅底。
越搅粥越浓,越浓越难揽。
这做腊八粥,也是体力活儿。
幸好沈渺力气不小,搅动着各色五谷在锅里翻滚,煮到红豆沙、浓稠软糯,再加些糖,便能出锅了。粥的甜香弥散开,巷子里家家都在熬,因此这浓郁的香气飘散出去,已分不清你我。
让唐二去西巷把九哥儿几人都请来一起喝粥,沈渺又趁空进了灶房,贴街上买来的“灶君”像。
此时家家户户的灶间,都会贴一张“灶君”神像,腊祭前要买粘牙的“场”供奉灶君,顾婶娘道:“让灶君吃了饭,把嘴黏实了,回了天庭,他张不开嘴,便没法跟玉帝说坏话了,往后一年便会顺顺利利。”
沈渺买了不少饧,湘姐儿嘴里含了一块,很认真地问:“那万一灶君原本是要说好话的怎么办?”
这可把顾婶娘难住了。
“何况我们又没做坏事。”湘姐儿大眼睛骨碌碌转,伸手想把那些糖都找到怀里,“所以......还是我替灶君吃了吧!”
沈渺在她额头弹了个脑瓜崩:“你也不许吃太多,回头牙疼了,你就知道苦了。”
湘姐儿用舌头舔了舔自己已经空了的两颗下门牙,顿时便颓丧了,把手缩了回去??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去口齿铺拔牙了!
沈渺摇摇头,湘姐儿和陈?同时换牙,陈训换了一颗,还是啃林檎时啃掉的,没受什么罪。
那多亏了九哥儿送来的张掖林檎。张掖的林檎个头小长得也丑,里头脆甜紧实,但沈渺觉着特别好吃,她是喜欢吃脆苹果的。
她觉着张掖的比婺州产得更好吃??沈渺夏日里买过婺州的林檎,长得又红又大,极漂亮,里头水分也足,甜中微酸,但肉松软,口感有点沙沙的。
也好吃,阿桃就喜欢吃这种面面的林檎。她最喜欢切两半,拿木勺子刮着果肉吃,一勺一勺刮下来,像在吃棉棉的冰。
总之,陈?因张掖林檎而免受口齿铺郎中的铁钳之苦,很是幸运。
湘姐儿便不同了,她两颗下门牙都摇晃了,可就是掉不下来,啃林檎啃大骨头都没啃下来,顾婶娘说拿一根细绵线,一头绑在牙上,另一头绑在门上,趁孩子不留心,猛得关门便能扯下来了。
结果她太害怕了,折腾一身汗,线也绑不上。
沈渺心软,被她撒娇要拖了几日,结果她那颗下门牙的里侧,竟然冒出了两截小小的新牙,那白生生的牙头已经顶破了牙床,像多了两颗新笋似的。
她因乳牙滞留,竟长出双排齿了。
沈渺吓一跳,再不拔不成了,赶紧带她去口齿铺拔牙。
一路上生拖硬拽,刚看到一间陈氏铺子门口悬着块“妙手治齿”、“镶牙如生”的木牌,还没进铺子呢,湘姐儿就怕得直抹泪了。
陈?也跟来了,一路上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不怕,指定也是咯噔一下,就拽下来了,不疼。”
湘姐儿哪听得进去,包着两泡眼泪,听着铺子里此起彼伏,鬼哭狼嚎的拔牙声,再也忍不住抓着陈训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来都来了,长痛不如短痛了。
沈渺狠狠心,拉着湘姐儿进去了。口齿铺里倒也齐整干净,店内靠墙摆着几个棕色的药柜,一格格抽屉上贴着各类中药名,铺子里散发着阵阵药香。
铺子里排列着四五张竹躺凳,旁边还有柜台,上头摆放着些精巧的器具,有长钳短镊、整齐地摆着贴了“止血”、“消肿”等签子的瓷罐,还有些说不出名堂的物件,都在冬日下泛着冷冷的光。
湘姐儿紧紧拽着沈渺的衣角,满脸俱是惊恐之色。沈渺心疼她,却又无奈,只得画饼哄道:“没事儿,拔乳牙不疼的,冬日里拔牙最好,不容易染病流血,这是好事儿!拔了牙我们湘姐儿便长大了,是大孩子了。对了,你乖乖拔牙,回头阿姊给
你做两只手那么大的蜂蜜酥皮烤馒头吃。”
这一招好使,湘姐儿光听烤馒头便咽了咽口水,改嚎啕为啜泣了。
那口齿铺的郎中留着山羊胡子,洗了手过来问了问,听闻是拔乳牙,便也笑道:“这是最简易的,的确不疼,来,张嘴我看看。”
湘姐儿看着穿深蓝长袍的郎中便害怕,叫沈渺和陈?一起哄了半天才张嘴,张开嘴了还一个劲地求那郎中道:“不要拔。”
“不拔,我就看看,只是看看你的牙好不好,呦,挺好的,生得挺齐整的,也干净,真好啊小姑娘,你养了一口好牙呢......”那郎中温言细语地东拉西扯,湘姐儿那警惕的精神便微微松懈了。
见湘姐儿肩头一垮,郎中随即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手撑开她的上下牙膛,另一手捏住小铁钳一下就伸进去了。
那手速快得一晃而过,沈渺都没反应过来。
只听噗噗两声,那郎中已飞快地拔掉了湘姐儿的两颗牙,又顺手从旁边拿了两团棉花往她嘴里一塞,叫湘姐儿牢牢咬住,便起身去算账了:
“拔一颗牙十文,给二十文便是了。回去先不喝水,瞧着不流血了,牙洞结了血痂,再开始饮食,先吃一日米粥,明日便能正常吃食了。”“
算好账,又用草纸把湘姐儿的两颗牙一包,问沈渺:“小娘子,你家这俩牙还要吗?给你包上?回家选个吉日,往屋顶上扔,下回牙便长得好。
“要的要的。”沈渺凑上前一看,原来乳牙拔出来是这样的:很小,淡黄色一小颗,连牙根都没有。
郎中又细细交代:“回头等牙洞脱痂了,多给她啃些大骨头,把牙床扩开,她新生的牙才能往前挪,日后便不会生歪了。”
沈渺赶忙细细记在心里。
湘姐儿从竹躺椅上站起来了才发觉嘴里生疼,满嘴血腥味,又不敢松嘴,咬着棉花啪嗒啪嗒掉眼泪,含糊不清和沈渺控诉那不老却还是很狡猾的郎中:“骗人...他骗人...………”
但沈渺觉着这都算好的了。很顺利了。
湘姐儿拔牙时,另一张椅子上,有个男人在补牙。没错,沈渺震惊地发现此时竟然已有了成熟的补牙技术??就是瞧着有些可怕。
另一个郎中,先用乌头之类的草药和针灸给那男人镇痛,再用极小的刀刮去龋齿的腐质,刮的时候,那男人一直忍不住呜咽嚎叫,要两个壮实的伙计帮着摁住头和手脚,才能继续下去。
清理完腐质,又叫漱口,漱出一缸子血水,凉水刺激得那人更疼了,捂着脸哎呦哎呦,最后将白锡和银箔及水银合成的粉末加热软化成膏体后,郎中便细细地为他填充龋洞,外头再镶一层银或是金。
补完后,那男人棉衣都被汗打湿了一块。疼得一张脸雪白发青。郎中又给他开了好几日的药丸吃,说是止疼消肿的。但沈渺眼见着他的脸这么片刻已瞬间肿得老高了,跟腮帮子里藏了半块馒头似的。
郎中们习以为常,交代他回家不能刷牙不能吐唾沫不能吃东西......那人只剩半条命似的,歪在柜台边,捧着高高肿起的脸颊气若游丝地点头。
湘姐儿和陈?看完都哆嗦了。
没有高效的麻药、没有器具消毒、没有高效止疼药,还是用水银填补牙洞......沈渺也哆嗦了,立马听从郎中的推介,从口齿铺里买了一罐据说能防蛀的苦参牙粉,晚上回去刷牙也加倍认真了。
沈渺回想至此,和湘姐儿又齐齐地打了个寒颤。
湘姐儿不惦记灶君的糖了,赶忙溜走了。沈渺祭完灶君也出来了,九哥儿正好和砚书、秋毫一起进门来,进门先笑着拱手说吉祥话:“天寒有尽,愿娘子万事粥‘全。”
每人舀一碗浓浓的粥,热腾又甜。湘姐儿和陈训刚吃完,刘豆花和李狗儿便拉着爬犁来寻她去河面上滑冰,沈渺不放心,又让唐二把雷霆也牵去,看着几个小孩儿。
“就怕掉进冰窟窿,更怕趁乱有拍花子的,一定要紧紧盯着几个孩子。”沈渺再三交代。这几日可多人去汴河上戏冰了,到处都是人。
唐二朗声应了,扭身去牵狗。
今日因家家户户都忙着煮腊八粥,铺子里来客稀少,有阿桃和福兴两人便够了。
眼看湘姐儿欢呼雀跃拉着陈?要出门了,砚书回头看了看谢,又过来拉了拉他袖子,晃了晃。
那胖乎的小手什么也没说,但谢祁咽下嘴里的粥便摆摆手道:“去吧,你和秋毫也去吧。”
砚书立刻也拉着秋毫欢呼雀跃地跟上了。
沈渺便也笑。
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一下便安静下来。只剩下沈渺和谢了。这样的日子暂时没什么事可干,两人干脆坐在廊下,说些闲话,慢慢喝粥。
多数是沈渺在说,谢祁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含笑应和。沈娘子的生活细碎又温暖,他听她说着,心里也满是安宁。
肚子里渐渐便吃下了一碗豆米相济的热粥,也回想起了与娘子相遇后的一餐一食,从舟船上一碗热汤饼为起始,那时还是春日呢,竟不知不觉到了岁末年关,过了一年了。
他端着温热的陶碗,看向将发丝全都梳起来盘在脑后为螺髻的沈娘子。
此时,她正好低头喝粥,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谢祁贪看她发髻间仅有的一根银簪子,那上头雕刻了些缥缈的云纹,想来是为了合她的名字。
温粥,听雪,扫尘,盼新年。
这一年便要过去了。
时日过得真快啊。他忽然很不舍。
“今日送完灶、熬完粥,明日便要扫尘了,紧接着便要出门办年货,筹备除夕的团圆饭呢。只怕铺子再开两日,便要歇了。”沈渺吞下一口香甜的粥,心想,之后便要开启猫冬的日子了,又转头看向谢,“你呢?九哥儿打算什么时候回陈州?”
谢祁想了想,将手里吃尽的粥碗搁在手边:“小寒过完,我便要回陈州了。”
“那便是这两日了。”沈渺不意外,腊八过完就是年,九哥儿也该回到老宅与父母亲族一同过年。她点点头:“正该如此,只是如今天寒,路上难走,九哥儿定要当心些。”
谢祁忽而开口:“沈娘子。”
他莫名唤了她一声,又顿住了,低垂下眼眸,半天没有说下去。搭在前廊边缘的手指,指节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沈渺歪了歪头,刚想张嘴问,却见他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满脸郑重,那双透亮的、乌黑饱圆的眸子长久地望过来:“我有话对沈娘子说。”
“什么话?”
“我......我在遇着沈娘子之前,便像这冬日一般冷得无趣,总觉着自己身负数奇之命,心下惴惴,不敢与人深交,深怕拖累了旁人。”
他的眼眸被雪水涤荡过一般干净又坚定,这样望过来,忽而弯起眼眸一笑,竟让沈渺心如擂鼓,“我如今想明白了。
沈渺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她的手蜷进了袖子里,不觉攥了起来。
“我想我并非数奇坎坷之命,相反,”他的声音好似比飘零的雪更温柔,随风如羽毛般吹到了她的耳畔,“我很幸运。”
“我平生所有的好运,都用来遇见沈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