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记忆,有瞬间回到了十年前,回到曾经的西街,那个烟雾缠绕的包厢,回到那道几乎改变他人生命运的扶梯。
混乱不堪的暴雨夜,被碾碎的指骨与膝盖骨,雨水一程程冲刷,最后彻底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那时候年少,闭目塞听,什么都顾不得,名誉,前程,完整的生命与身体,在那一夜消失得一干二净。
同样消失的,还有短暂如夜昙的爱情。
尖叫声响起来,再接着是警笛,眼前雨水染成了血红色,如瓢泼红雨,扶梯之下的人一动不动。
那年他仿若一夜间,变得一无所有。
对这张脸的最后印象,是已在监狱之中,段家的律师见过他一面,后来,他放弃提起上诉。
他锒铛入狱,曾经那些触手可及,仿佛近在咫尺的幸福,如幻影,如露如电。
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那种心口的颤栗,膝盖骨上传来的剧痛,那些他以为已然麻痹的记忆伤口,在那一刻重新生根,发芽,枝蔓瞬息刺穿血脉,变得历历在目,清晰可闻,如同往日重现。
包厢里很安静,李潇平静看着他,一双深黑的眼睛无波无澜:“我不记得。”
段朔笑着换称呼:“李先生贵人多忘事。现在发达了,就把兄弟忘了。
交叠在膝盖的手颤抖。
李潇低眸淡淡:“我不过在润州读过几年书,不是润州人,不敢跟段总称兄道弟。”
段朔玩味勾唇。
指尖把玩着打火机,不置可否。
那顿饭吃得几人各怀心思。
周书彦察觉到氛围不对,只是明面上不好多说什么,他没再提及合作的事,知道这不是好时机。
他从头至尾,想要的只有李潇,倘若这时候犯他忌讳,李潇想必不会再起合作念头。
因此席间汪绍几次开口,询问事务相关,都被周书彦不紧不慢堵回。
他天生就有这个本事,解开旁人话茬,却不会教人心里不舒坦。
一桌饭四个人,临了了,只有汪绍是笑呵呵的。
周书彦笑意不达眼底。
至于另外两人,一个表情轻蔑。
另一个,则干脆闭口不言。
饭后送别汪绍。
周书彦同李潇一道走。
他倒是挺想问问,关于今夜饭桌上的事。
周书彦对李潇了解不深,然而这些年,他也算洞察人心敏锐。
他不觉得如果只是普通恩怨,会让李潇寡言到这种地步。
他正起了个话头。
李潇却突然道:“抱歉,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这就是不准备详谈的意思。
周书彦停住脚步。
不过几秒,他换上笑面,替他找了借口:“家中有人在等吧,可真是教人羡慕,别叫人等着急了。司机会送李先生回去,我就不打扰了。
李潇笑笑颔首,转身拉开车门坐进去。
夜雨下得京城空?,暗色投射在他半边侧脸上,李潇手肘抵着窗,垂头无声片刻,摸出烟盒。
火光一瞬擦亮,橘黄色跳动在眼前。
烟雾顺着细窄的窗缝飘出去。
风也吹进来,夹杂的水汽打湿了他额发。
司机说:“先生,需要关一下窗户吗?”
李潇咬着烟没吭声。
最后,他摇摇头,掐灭了烟。
司机送到地方就走了。
他在楼下花坛坐了很久,那时那刻,竟然不知道该怎样上楼面对她。
曾经他隐瞒得还算不错的过往,不想让她知道的事,随着旧人出现,纷至沓来。
就像是伤口,他背上的瘢痕。
好不容易等到它结痂,却再度被人亲手撕开。
李?垂下眼睫,望着地面的目光平静,其实是一片死寂。
他小心翼翼衡量着的秘密,拿捏的分寸,既害怕她出事,却也害怕她知晓。
人都是**凡胎,他不能免俗。花了那么多年,重新在她面前建立印象,有多么期待新的生活,就有多么不愿旧事再临。
李潇指节苍白。
他承认,他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想杀了段朔的,他想彻头彻尾变成疯子。
然而他比谁都知道,如果真的动手。
现在拥有的,他就再也不配有。
李潇到家时客厅灯没开,就开了盏边几小灯,模糊的轮廓勾勒出人影。
陈蝉衣睡着了,窝在沙发上,怀里抱着毯子。
茶几上零零碎碎是吃过的零食,电脑开着,屏幕却熄灭,大概是自己晚上找了综艺看。
他在玄关静默良久,最后换鞋走过去,把人抱回卧室。怀里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去洗澡。”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想抱你。”
陈蝉衣一愣,还是迷糊着说:“那也要洗澡啊。”
李潇眼睫颤了颤。
替她盖好被子,拿起睡衣走进浴室。
他出来时,她眼睛倒是睁开了,半睁着盯着浴室方向,脸上表情还是迷瞪的,看上去并没完全清醒。
只是眼神很软,那种柔软,让他心脏一颤,紧接着细细密密泛起终来。
他抬手摁灭灯,翻身上床抱住她,低下额头抵住肩膀,脑袋埋进她颈窝。
陈蝉衣还以为他累了,伸出胳膊住他脖子,低声问他项目的事:“你们今晚上吃什么去的?”
“中餐。”
“哦,周书彦他好说话吗?”
“还行。
“没为难你吧。”
他身体一僵:“你怕我被欺负?”
陈蝉衣点点头,手背触碰他下巴胡茬,那里长得很快,只是过了夜,已经有轻微刺痛的触感:“嗯啊,你不怎么说话的,他们都是人精呢。”
他沙哑笑着,人精,确实,今晚好像只是他一个失态。
鼻腔里灌满她身上温柔安定的气息,他闭着眼,有瞬间甚至在想,如果迟早东窗事发,那要不要,就现在全都告诉她。
毕竟从他嘴里听到,总比从旁人口中听到,更好接受点。
然而几秒后,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潇掌心握住她细软的腰,温声说:“哪有那么容易被欺负,只是合作还没谈拢。”
事实上就是没谈。
陈蝉衣一愣,疑惑道:“他是还有什么顾虑吗。”
“不是他。”
“那是谁。”
“另个合作伙伴。’
“他不答应?”
“他要往里加人。”李潇闷着声,不轻不重地道,“我不是很想答应。”
陈蝉衣有点困了,没听出来他话里的喑哑,撑不住眼皮:“那就不答应。”
李潇失笑:“要是合作不了,很多钱就没有了。”
不完全是出于这个原因,只是他说不出口。
她想得也很简单。
没有就没有啊。
陈蝉衣小声说:“现在我觉得也够花了,你不喜欢那就不要他。”
李潇心脏一缩,摸摸她香软的发:“你明天什么时候出门。”
“我都行。”
“那还可以再睡会儿。”李潇亲亲她脖颈,把她翻过来正面对着他,“抱我。’
她模模糊糊,顺从地搂着他脖颈,那种姿势很容易就能进,陈蝉衣皱着眉:“我想睡觉。”
李潇难得强迫:“明天再睡,乖。”
音色低沉磁性,格外好听,陈蝉衣撅了会儿嘴,闷闷答应了:“好吧。”
然后又说:“阿潇。”
李潇面颊绷紧,喘息有点急促:“嗯。”
她软绵绵地:“你那个游戏,我玩通关了。”
李潇想起那个寄给她的游戏,笑了:“嗯,宝宝好厉害。”
“那你什么时候更新下面的主线啊。”
李潇撑起身体:“很快,忙完就更新,宝宝自己在家无聊了是不是?”
“嗯。”她有点委屈,又觉得有点痛,整个抽离出去,再狠狠撞进来,她隐约能感受到,他今晚情绪并不好,只是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不在,我感觉好奇怪。
“怎么奇怪?”
她想了想,手臂挂在他脖颈:“说不上来。”
就是特别奇怪,她以前也不这样,她这几年很习惯一个人住的,也很习惯什么事情都一个人解决了。
可是他不过是出几次门,她就觉得什么都不对劲了。
身边好空啊。
李潇哄她,指尖伸进她长发顺着。
另只手却死死摁着她两个手腕,已经有了红印:“是我不好,我以后会多陪你的。”
陈蝉衣软声点头,望着他汗涔涔的额头,最后亲了他一口。
他还是没做措施,也没有刻意备孕,陈蝉衣觉得这件事情很顺其自然,有就留下了,要是没有,那就是缘分还没到。
从前她看有些小夫妻求孩子,甚至连每个月结合的时间,都固定了。她尚且体会不到那种焦灼的心情,他看起来也没那么着急。
然而这回,结束之后,她朦胧卷着被子,躲到一边去,避开黏黏??的一滩。李潇将床单擦拭过,重新抱住她时,忽然问她:“究竟什么时候去领证?”
她愣了愣:“不是说再过两个月吗。”
舒家给选了个好日子,说是黄道吉日,图个吉利。
他说:“能不能这个月就去。”
陈蝉衣其实觉得没所谓的,反正每个月都有黄道吉日,应该都行吧。
她就说好。
他沉默了会儿。
最后给她塞被子里卷好:“还是再等两个月吧,快睡。”
第二天清晨,雨势不减反增,李潇出门前替她找了个人,是华越在京城分部的公务车司机:“接送她,别让她落单。”
司机颔首:“明白的。”
陈蝉衣还是照例去周家。
周书彦的母亲在家里闲着没事做,有意想找她聊天,不仅是为治病,最主要是打发时间。
陈蝉衣想起昨晚上,李潇和周书彦谈的那桩生意,进展并不顺利。
她担心最后会谈不成。
要是这边和周夫人打得火热,难免给他压力。
他不是蛮横的性格,不会不讲理,连他也不喜欢加进来的人,一定有他的道理。
因此周夫人拉着她说话,她倒是笑笑陪着聊,做别的也好说。
周夫人再送她首饰。
陈蝉衣就不收了。
“夫人,您不是说等我结婚那天再送吗?”
周夫人笑开。
拉过陈蝉衣的手,摸了摸:“你跟我这么见外做什么?我家里吧,没有女孩儿,有些珠宝首饰买回来了,就放着,我也不可能每样都戴。好不容易你常来家里,送你点见面礼怎么了?我喜欢。”
那些珠宝,式样一看就是年轻女人佩戴的,难怪周夫人这么说。
周家只有一个独子,周书彦又很忙,她缺个女儿陪她说话,也是正常。
周夫人爽朗,陈蝉衣偶尔推脱不掉,也只能收下。
周夫人原本想留陈蝉衣吃午饭,下午再做其他打算。
将近正午,周书彦却回来了。
看见她,周书彦礼貌颔首:“陈小姐。
陈蝉衣也温和挂上笑脸:“周先生。”
他们两个才是同辈,话题理应更多,再加上中间还有李潇这层关系。
周书彦原本是要进书房的,倒是停下脚步,不冷不淡,和她寒暄了几句。
陈蝉衣其实想问问,昨天晚上李潇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周书彦不主动提。
她担心犯忌讳,也就没找到机会问。
这时候,佣人急急忙忙从前厅进来,附在周书彦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周书彦眉头轻轻一挑:“他来做什么?”
“说是来找您的。”
“我不在家。”
佣人为难:“应该不成,您今早开去市委大楼那辆车,就停院子里,他是瞧见了,一口咬死您回来了呢。”
陈蝉衣默不作声。
周书彦难得目露烦躁:“就他一个?”
“是。”
“我在书房等他。”
“是。
”
客厅下陷的沙发,周家夫人面色也不怎么好看。
陈蝉衣估摸是麻烦事,起身拎过手包:“我正好下午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
周家夫人笑笑,这时候也没留她。
周书彦抬起下巴:“你去送送陈小姐,从侧门走。”
“?。”
佣人走过来:“陈小姐,您跟我来。”
“麻烦了。”
这几年,周书彦在京城的名号叫得很响。商怕官,钱畏权,再有钱的富商,被个半吊子京官捏在手里,也是轻轻松松的事。
他位置坐那么稳,尚且给几分脸的,想必不是简单能推脱的人物。
陈蝉衣不言,跟着佣人穿过院子。
五月,院子里绿树浓荫,周家院子布置得古意森森。
佣人指着侧门:“陈小姐路上小心。”
陈蝉衣点点头。
司机在正门那儿,不过这也有小路能出去。
陈蝉衣正摸出手机,准备给司机发定位,再问问李潇晚上吃什么。
樟树枝桠长得低,快挂在脸上了,她抬手轻轻拂开。
眼前巷子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车牌有些眼熟。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天
上蒙蒙细雨,陈蝉衣没细想,正要迈出去。
“陈小姐!”
她疑惑回头,想知道在这种巷子里,难不成还遇上熟人?
然而那声音却并不是喊她的。
黑色车旁,一名黑衣男子撑着雨伞,正弯腰敲后排车窗:“陈小姐,您不能在这里。”
后排并不理会。
男人又敲几下,继续喊:“陈小姐,陈小姐?”
车窗终于摇下来。
天色愈发昏沉,细雨灰蒙蒙一片。
陈蝉衣站在原地,有一瞬就像是停滞了呼吸。
她目光如浮雨,一寸寸描摹车内女人的面容,白皙精致,红唇明艳,鼻梁,眉骨,无一不动人。
那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璀璨,然而眉宇压得极低,几乎携着丝雨的阵阵寒意。
五月凉雨刺骨。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面容,不愿回想的往事,细针般狠狠刺进了心脏。陈蝉衣脚下生根,血液急剧倒流,霎那间连心跳仿佛也暂停了。
陈慧像是看见她,又像是没看见,斜斜地靠着车窗,拨弄自己鲜红的指甲。
挑起红唇,极轻蔑一笑:“我停在这,是碍周家不顺眼了,还是碍你不顺眼了?出了事,自有郑家替我摆平,你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