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月中旬,暴雨侵袭,他们去领了证。
民政局那天没什么人,他紧紧攥着她纤细的手腕,填表格,写资料,拍红底两个人的结婚照。
她脸颊红红,特别不好意思。
做婚检的时候,是要去民政局旁边的妇幼保健院。他自始至终,掌心都是热的,蒙着一层薄汗,今天对他来说不一样,他比谁都紧张。
陈蝉衣轻轻拽了拽他指尖,小声喊:“阿潇。”
“嗯。”
“完啦。’
他不明所以,却还是牢牢牵住她手:“怎么了?”
她脸蛋更红了,姑娘眼睛明亮,羞怯望着他:“我,我怀孕了,他们还要查呀?“
他愣了愣,旋即笑了:“要查的吧,你去问问。”
陈蝉衣好不乐意啊,明明犯错的又不是只有她一个,而且,她还是半推半就,是为了安抚他情绪,才答应不戴,不戴那个的喔。
干嘛丢脸的时候就她一个丢脸。
李潇看出来了,望着贴了女生标志的门,沉沉地笑:“那我也不能进去替你说啊。”
好吧,也有道理。
她变成个小河豚,气鼓鼓踢他一脚,转身进去了。
她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撑着伞,在门口等候了。那天他穿白衬衫,上身简单干净,就这么一件,再没有任何装饰。
夏季的雨并不凉,敲在伞檐,风吹皱他的衣摆。
他垂眸问她:“怎么样?”
陈蝉衣支支吾吾,不肯说。再问就索性抱着他腰,埋脑袋在他怀里,当鹌鹑。
他见状轻笑,没再问了。
雨势没有减收,声声喧嚣,工作人员却把两个红章敲下,咧着嘴祝贺:“百年好合,要好好过日子呀。”
那枚章印那么小,那么轻,敲下了,却承载了他一生的重量。他爱得轰轰烈烈,爱得年少充满痛与泪,心酸苦楚,而立之年依然惊涛骇浪。
他爱了十几年岁月。
如今钢印敲下,也不过就是一秒钟的事。
李潇心里酸涩,百般滋味陈杂。
最高兴的是她,她看上去比他纯粹快乐好多。出了民政局,走在他拿下,和他喜滋滋地说:“这样我就有三个红本本了。太好了,好吉利。”
他听得满心欢喜温柔,无奈又叹息把她揽过,捏了捏她脸颊:“你真是。’
她说:“真是什么喔?”
还能是什么,他身前是她温软的身体,紧贴着的,胸口勃发的跳动,皮肤的滚烫,生命的喧嚣,和灵魂鼓噪。
......是他活着的证据,存在的证明。
那年潇潇雨季,他膝盖没有好,依然疼痛,可是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细针一针针,一阵阵,刺得他辗转反侧,睡不了一个好觉。
领证是上午的事情,后来他收好结婚证,带她回了江滨公园。
去了渡口。
对面扬州只隔一水相间,江面雨雾淼淼茫茫,他忽然轻声说:“其实那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能再对你动情的。”
他眼睛望着江面,漆黑一片。
陈蝉衣长发被风吹得乱糟糟,他侧目看一眼,抬手顺去。
陈蝉衣有些然:“你还这样想过吗?”
他淡淡嗯,眸子安静:“想过的,甚至还和朱子星说过。分手之后,其实我过得不太好,不仅是颓,而是整个人都没什么希望。”
他膝盖重伤,刚刚能从医院出来,就被转去监狱。那地方条件简陋,他错过最好的治疗时间,蹉跎几年,膝盖早就算是残废。
“我不知道我能去做什么。去打工,很多地方问过我案底,都不会要我。去做苦工,我的膝盖这样,我强撑也做不了太久。去公司正儿八经上班.......我也尝试过,最后都不成功。”
“是后来陆承风找到我,告诉我,或许我还能有另一种办法活。”
他不怪,毕竟谁会要一个高中学历的人。
即使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他想恨,很多人也告诉他,不要去爱了,可以恨。恨这个世界,可他究竟做不到,因为那自始至终,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从不无故牵连。
所以后来他继续留在这里。
李潇垂眸,眼瞳深不见底:“可那年,你回来了。我曾经告诉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辙,不要再喜欢你了,不要给你摆笑脸。”
他喉咙艰涩:“你总是会凑上来的,我知道,只要我对你语气好一点,你不会拿我当坏人的。我没想过再在这里遇到你,润州,它那么多年折磨我。”
陈蝉衣问他:“那你觉得这里好吗?”
江面风很大,他额发吹乱,回答她:“润州不好,总是下雨,衣服也总潮。我住在这里,每晚梦醒,总是膝盖疼。”
他顿了顿,看着眼前妻子皎洁的脸庞,她是江上一轮月亮。
李潇忽然又说:“可是润州也很好,有我爱了十年的人,有我唯一活过来的人生。”
他恨过这里,最后深爱这里。
如果可以。
他想把这辈子所有美好的记忆,都留在这里。
他半边肩膀被雨淋得湿透,掌心一片冰凉。
她温暖的小手,轻轻握住他:“阿满,你想回一中看看吗?”
他指尖颤抖起来,喉结滚了滚:“好。
这次换她牵住他,去了学校,去看老师。
下着暴雨,一中有提前补课的学生。基本都是强化班的,那么多年过去,如今考试改革,没有选修,八班却依旧是一中最好的班。
四楼寂静,她带他去看自己以前的教室,以前的位置。
“我还在这里刻过字。”
他莞尔:“刻了什么?”
她说:“你的名字。”
李潇唇角笑容凝固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含羞带怯:“上课走神,太想你了,看数学题怎么看怎么想睡觉。”
“那你就刻我名字?”
“嗯,提神嘛!“
他气笑了,把她拽到身前亲了一口:“好学生怎么也不学好。”上课是能走神的?他当她天天在四楼都好好学习呢。
起码,起码不会像他那样。
.......
陈蝉衣有点委屈揉揉唇角:“那时候很喜欢你嘛,我有什么办法。”
廊外雨吹进来,竹林飒飒摇曳。
那时候铃声响起来,放学了,教室里嘈杂声瞬间掀破屋顶,哪一届学生都一样。
陈蝉衣好笑地望了望,正要走。
教室门打开,有个戴小蜜蜂的女老师抱着卷子走出来,看见陈蝉衣,一愣:“唉?你不是我班上那个?”
陈蝉衣不好意思地笑:“张老师。
张老师看见她,满脸喜悦。
那是她教过最得意的学生,到现在再带学生,总要把她当例子典范。
“可惜你后来转学了。不过老师这里还有你的东西,你跟老师过来拿一下?”
陈蝉衣回头看了眼李潇。
他手背蹭蹭她脸颊:“我去学校外面等你。
他把伞留给她。
下了楼,穿过宽阔的林荫道,从空中走廊,穿过实验楼去升旗台,去食堂,去操场。
那年一中侧面的亭台楼阁,假山水池还在。
李潇拍了几张照片,雨水淋湿他眉眼。
他走出校门,环臂望着天幕,有些叹息。
他想,这是他最好的一年。
张老师办公室在三楼,她把一个木头盒子交给陈蝉衣:“这是学生挖到的。”
陈蝉衣一愣。
“是上上届,还是哪一届的?忘了。反正他们那帮小屁孩,春天了吗,闲的没事干。我们后山竹林有笋子啊,就说去挖笋子,嘿,给挖出来的。”
张老师点点盒子:“那里面有封信,写着你名字。我经常和学生说你嘛,哎哟,说他们以前有个学姐,牛得不得了,又漂亮成绩又好,理科也好,文科也好,哎哟......”
“他们就记住你名字咯,就把盒子交给我了。”张老师叹气,“本来想寄给你的,只是你搬家了,不知道住哪里去了,这么些年也没回来看过,我总也找不到机会。”
陈蝉衣眼睛有些湿润。
木盒子受潮,几年埋在地下,已经有些破损。
里面包裹的信,却还是好好的。
那道字迹,青涩却锋利,她忘不掉,它曾经出现在她作业本上,她试卷,出现在禅寺的红绸,她的梦里。
她把信展开。
张老师继续道:“这个字我也认得,你当时谈的那个......现在也有名啦,华越的工程师嘛,真有出息。老师真替你高兴。”
陈蝉衣却眼眸漾起水光:“张老师,您怎么会认得?”
他们不在一个班,那年张老师带两个强化班,不带李潇。
按理说不该熟悉才对。
提到这件事,张老师一愣。
顿了顿,才轻声说:“他后来来找过我嘛。”
陈蝉衣怔怔抬起泪眼。
“那孩子,当时不是进去了?高考也没考,特别可惜,他出来的时候,年纪也不适合复读了,上不了大学,我心里也难受。”
张老师说:“后来是你们那届已经毕业四年......五年了吧?对,按理说你们大学都该毕业了。”
“那男生有回来一中,在四楼楼道那里站着,也不干嘛,就看我班上学生上晚自习。”
“当时都七点多哦,天擦黑了。我认出他来了,我说诶?你出来啦,在这做什么呢?他沉默一下,忽然问我,说,老师你能帮我批卷子吗?”
陈蝉衣不知道怎么走出去的。
她怀里抱着木盒子,擦干净眼泪。
“我说,批什么卷子?他说,高考卷。”
“我那时候,真的觉得他很可怜,我就说好啊,批啊,我肯定照标准给你打分哦。他说好。”
“后来我就跟他抽了个时间,找了个空教室,把你们那届的卷子找出来,语数外,再加物化。就给他做嘛,我也不用盯着他,他不作弊,就带了支笔,安安静静写。附加题也写,作文也写,规规矩矩的,都按照高考那规则。”
??“再后面......就打分嘛。你是我学生,你也知道我改卷子,比一般老师都严哦?对的,严一点好,这样你们高考就松泛一点......我就打分呀,打分,唉。”
??“特别可惜,你知道吗?他要是当年去高考,他那分数,能上南大的。”
雨无声无息的刺进骨骼,融进血液,她提着裙子,在雨中奔跑起来。
那年,润州的梧桐树依然在繁茂生长,纬七路上的学生人潮来往不息,嘈杂笑闹。
李潇站在林荫道的阴影里,倚在自行车旁,一身浅色棉衬衫,下摆塞进西裤。
眉眼冷清沉默。
雨水淋湿了他的发梢,肩膀,他低眸静静地等在那里,脸廓清晰,依稀好像回到十年前,少年模样。
他在等他的姑娘来。
雨幕中,校门口恍然出现一道白色身影。那年她穿着白色吊带裙,喘着气,翩飞的纯白裙摆,如一只向他奔来的蝶。
李潇皱了皱眉,伸手一把抱住她:“你慢一点。”
她怀着孕呢,能不能注意点:“跑了摔了怎么办?“
陈蝉衣眼睛已经不红了,她说:“不会的呀,我很注意的。”
他信了就是有鬼了。
李潇微微无奈低头,又轻声问:“累不累?”
陈蝉衣继续摇摇小脑袋,脸颊泛红,仰起小脸:“阿潇,我们老师说到你了。”
她弯起的眼眸清澈,是两弯浅浅的月牙。
李潇一愣,看见她怀里木盒,唇色有些泛白:“说我什么?”
那是他还在监狱写的信,他让陆承风的律师,替他埋在一中香樟,纬七路下。
那时候他已经准备分手了。
他以为这份感情不会得见天日。
“说你厉害。”她明眸点点,语调温软,“说了好多你的事,都是我走之后的事,我不知道的。
所以她现在,全都知道了吧。
李潇接过伞,安静看着她细巧的眉眼。
倾泻的雨帘被伞檐隔住,淅淅沥沥,砸在地面。打湿了他肩膀,他混不在意,却被她慢慢用手拭去。
“嗯。”他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喉咙有点哑了,“我之前,回学校看过老师,碰到你们老师,也和她聊过。”
他避重就轻,语调里,有藏匿得不够好的颤抖。
他难堪别开眼。
不想说他做过的事,她应该只会觉得好蠢。
做了那些试卷有什么用,高考已经过去,时间不停往前,那时候四年了,物是人非。
只有他还停在原地,不肯向前。
陈蝉衣心脏疼了一片,她走之后,她不知道他是这么过的。她以为他说分手,只有她才难过。
原来他和她相比,或许更甚。
她上前一步,蓦地紧紧抱住他:“我们阿潇吃了好多苦啊。”
如此磅礴的雨,她声音浸在里面,被冲淡,听不真切,他有片刻失神。
反应过来,眼眶有瞬间潸然。
他轻轻“嗯”了声。
陈蝉衣眼泪涸在他衬衫,眼眶红红地,认真保证:“我以后一定不让你难过了。
“这可是你说的。”李潇倒是被这句逗笑了,换了只手撑伞,看向小妻子的目光温柔,带着三分浓情,七分炽烈,“再让我难过怎么办?”
她想了想,委屈巴巴伸出一只小手:“要不给你打一下手心?”
他真笑了:“我舍得?”
李
潇俯身,突然单手托着把她抱起来,陈蝉衣惊叫一声,有点害怕地牢牢攥住他衣领。
周围人听见声音,都往她这边看,有学生,还有家长。校门外林荫道,别提影响有多不好。
她既紧张又羞涩,往他怀里钻:“好丢脸啊阿潇。”
李潇轻笑:“丢脸什么?”
“他们,他们在看......”
“那看。’
“但是。”她有点纠结,“这样真的好吗?”
他眼里倒映她单薄的身影:“我们毕业了。”
“哦。”
“我结婚证上午才拿到。”
“哦......”那这么说,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哦?
陈蝉衣抱紧他,觉得他说这种话莫名带感,可还是不好意思。最后垂了头,埋在他颈窝。
“你要是怕,就抱着我,脸靠着我,他们就看不见你的脸了。”
她软软应:“好。”
李潇单手稳稳抱紧她,另只手撑起伞,走出了林荫道,走进了潇潇雨幕里。
那是他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刻。
他问她:“你是不是最爱我?”
有点幼稚。
但她毫不迟疑,脆生生说:“是呀,我当然最爱你呀。”
他忽然笑出声。
他走在雨里,这座城到了雨季,大雨瓢泼,洗刷屋檐,洗刷道路,好像一辈子的心酸苦楚,在那一刻,都被尽数抹去。
耳边淅淅沥沥雨声。
他多厉害。
他娶到了一辈子梦寐以求的姑娘,他也有过艰难时刻,却狠心切断,破除所有苦与难。
他走过纬七路,走过和她朝朝暮暮的青春,润州城梧桐摇曳,雨水纷纷。
那条梧桐落叶铺就的道路,在他脚下。
他走向另一种人生。
他原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过去,失去她之后,他会独自过完人生中剩下的雨季。
那些虚无缥缈,他曾经拥有过的爱情,一辈子的欢笑泪水,也随着她离去,恍然大梦到深处。
梦醒,他或许永远不再有。
可还好。
老天给了他另一种活法。
他在润州喧哗潮湿的暴雨季,把心爱的姑娘,带回了家。
李潇低眸,声音温柔:“你知不知道,我之前有说过很多违心话,是骗你的。”
“比如呢?”
他抿了抿微白的唇:“比如曾经告诉你,我们恋爱,我不求结果,今后你不喜欢我要离开,跟别人,我祝福,不会怨。”
她有些懂了,弯唇说:“其实呢?“
“其实我做不到。”他轻笑承认,“我可能会发疯。”
和她分手的七年,他在三个城市来回奔波,在北欧那三年辗转,他也在梦里夜夜祈祷。他知道他的爱不纯粹,里面夹杂欲,夹杂私心。
他无数次说,倘若以后,她会和别人结婚生子,白头到老,他也没有怨言。
其实他心里清楚,是有的。
是会有的。
他只想把她留在身边,曾经拜过的寺庙,极夜听过的心愿,一字字,一句句,都是他在祈愿。
李潇已经不觉得说出来难堪,他自嘲笑笑:“我还问过老天爷,问他,就让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一辈子不分离,好不好。
陈蝉衣戳戳他坚毅脸颊:“老天爷听你的话了?”
他抬眸看她一眼,沉默片刻:“你说呢。”
她笑了,心脏柔软塌陷。
檐风雨不侵,其实他还求过很多。求她身体康健,求他早点回来,求有的没的,想要的失去的,得不到的重新拥有的,欲念的贪婪的。
伞
人心不足蛇吞象,总不得灵验。
求到后来,他自欺欺人,崩溃地认输,他终于妥协,所有的愿望,都被尽数化成一念。
他想,拜托拜托,老天爷......如果实在不行,觉得他要求过分。
那他最后唯一想要。
是就再让他们重逢一次,好不好?
在这满城潮湿。
在梧桐树招招摇曳。
在淋湿他这一生的,暴雨季节。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