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极夜笼罩时,基地在准备欢度圣诞节,Eliott非常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新年时,他们有一个不长不短的假期,大约两周,基地将前往特罗姆瑟。
那地方是挪威以北最大城市,有传说中地球最北端的麦当劳。峡湾雪原,基地的成员一直想去体验雪橇。当然,更兴奋的是,抵达特罗姆瑟,他们的出海航程就要开始了。
在基地时几乎都在做技工,有教授指导,是国防战略军事科技上的熟悉面孔。教授督导全程,所有人时刻神情紧绷。
Eliott就很怕那位教授。
他和李潇在工房是一组,李潇不会法语,英语也说得磕磕巴巴,只能言简意赅,简单表达自己的意思。
可即便他话少,性格清冷,和老师对话,哪怕不流利也并不会怀??他交上去的东西是最有用的,根本不用多费口舌。
从正式试验到深海投放,还需要在研究室进行统测与功能调试,这个过程,通常会持续几个月。
基地有私人工房,李潇并不藏私,他自己的部分完成,会帮其他成员攻克难题。
Eliott是纯正法兰西血统??懒散惯了。一年三百天,当学生时,他家乡一百多天都是法定假日,他骨子里就紧迫不起来。
“我真的不懂你为什么这么高强度,累了就休息,不好吗?”
男人最初笑了笑,低眸拿笔继续在纸上演算,并没说什么。
Eliott拖凳子坐到他身边:“而且弄得那么疲惫,天呐,真是想象不出来,你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李潇笔尖停顿,油墨在草稿纸留下深深团黑痕迹。他敛了笑容,眼眸那时候变得深不见底:“我得早点回家。”
不是“想”,是“得”。
Eliott哈欠都咽回去了,愣愣说:“可是你知道我们......可能回不了家的吧?”
来的时候没人告诉他吗,不应该吧?风险评估通知书看过了,心理监测也都通过了,他应该知道可能会待在这里,起码,很长一段时间吧?
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定直接进行海葬。
墓地都省了。
不过没人希望这件事发生。
Eliott拧着粗短的眉毛,皱眉不解看着他。
他似乎想在男人那张深刻脸庞上,看出点什么。然而氛围沉默片刻,就像默片在走,那男人只是喉结滚了滚,声音喑哑道:“嗯。”
他平静说:“我知道的。”
那晚庞正平去看李潇,他进去房间时,男人正伏在桌案写东西。落笔的神情克制认真,木屋开了盏暖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半边脸廓忽明忽暗。
“在写什么?”
李潇停笔。
庞正平凑过去,发现是本深蓝色封面的厚本子:“日记?”
李潇微微颔首。
“我听Eliott说他今天上午惹你不高兴了?他这人就是这样,法国佬你懂的,闲出屁还嘴碎,你别理。”
李潇说:“我没有不高兴。”
庞正平有些哑然:“他说你当时提到想回家,他好像态度上......”
李潇别开眼,继续拿起了笔,语调波澜不兴:“他没有说错,这些在我来之前就清楚。我想早点回家,或许妄想,我知道不能当真,他提醒我,也不是出于恶意。”
所以不会生气,也没什么好发脾气。
他没有情绪,机械而正常地完成任务,正常地像往常一样,食饭睡觉,在日记本上留下痕迹。
这些就够了,他没有更多奢望了。
庞正平唇颤了颤,望着他坚毅深刻侧脸,有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男人比他想象中,更加情绪稳定,当然,如果这还能用情绪稳定形容的话。
他从无喜怒哀乐,从不恐惧。前两天扫积雪,扫着扫着就开始打雪仗,两个美国佬玩嗨了,拿枪指着天。
“砰砰??”两声。
这里大多是欧盟区成员,没见过拿着枪的阵仗,都吓到了,四散奔逃。
他没跑。
庞正平侧着身避进屋檐下,看见李潇还坐在石头上。
他在休息,他腿脚不好。即使李潇从未说过,可是冬天来临,他经常一瘸一拐走进雪地,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鹅毛雪片砸落,很快淹没礁石上那抹身影,大约隔了十几秒,休息结束。
他重新起身,拿起铲子铲积雪。
美国佬也呆了,大概很少见到这样的人。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什么,李潇神情未变。庞正平见他扯唇,轻轻说了声好。
他眉陡然一压,李潇就是这样一个人。
基地的联欢他很少参加,即便在场也不会开口。他喜静,总是坐在角落里,把身体隐在暗影里。
有时候庞正平喝酒喝嗨,从第一排回头,能看见角落里,他静静望着前方愣神的侧脸。
所有喧嚣热闹里,他最孤独了。
他就像是一滩平静的死水,没有情绪也没有悲喜。联欢时所有人都喝酒唱歌,庞正平也唱。
庞正平本科就是在国外念,即便性格再内敛,大大小小学校晚宴参加遍,这种活动上,也能游刃有余。
那晚他们在木屋燃了篝火,外面太冷,所有人瑟缩着取暖,在屋里篝火上烤食物和热可可。
庞正平拍了拍麦,笑着说:“唱一首经典老歌。”
是首国语,刘德华和陈慧琳的《我不够爱你》。
在场只有他和李潇两个华人,其余的都没听过。
庞正平清了嗓子,唱得专注很动情。
那年港星都不年轻了,陈慧琳老去,刘德华也早不再风华正茂,渐渐隐退歌坛。新出生的小孩不太知道他了。
“我想我不够爱你,我不曾忘了自己,
没那么全心投入,所以会一败涂地。’
场地里昏暗安静一片,只有他举着酒瓶,吊灯投下他含笑唱歌的剪影。
庞正平唱这首歌只是因为喜欢,也没什么特别的含义。那首歌节奏很缓,有些悲伤,他唱到后来,很偶然地余光一撇,看见角落深处,男人蜷缩着塌下肩膀的身影。
庞正平卡壳一瞬,很快恢复正常。只是那道黑影那么清癯,那么落拓,像大风摧倒的竹。庞正平有一秒,竟然不敢再看。
他嗓音艰涩唱到副歌:
“不能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也不能轻易地闭上眼睛,
因为你会出现在天空或心里。
不能在一望无尽的地方,也不能钻进那拥挤人群,
因为寂不寂寞都会提醒我,
我失去了我不够爱的你。”
昏暗卡座看不清男人的脸,只能看见他抿唇,侧头看着屏幕,无声安静。明明暗暗的光影照着他眼睛,火光也烤着他眼睛,那时候他呼吸清幽,窗外夜色浸透。
庞正平唱到最后一句,发现他眼睫颤了颤,有什么晶莹一闪,快速滚落,无声砸在了手背上。
庞正平声音一沙。
如果不是后来联欢结束,散场时,李潇撑着墙壁起身,悄然走到他身边,问他:“那首歌可以给我一份吗?”
声音嘶哑难听。
庞正平几乎要以为,那滴泪不过是他喝多酒的错觉。
思绪堪堪收回,庞正平不再靠着他那张书桌,提醒他:“去北部港口之后,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海上,你要是晕船,尽早准备。”
男人淡淡嗯。
“对了。”庞正平走一半路又回头,转身含笑说,“生日快乐。”
那是十二月六日,对于别人来说,只是普通一天,可对于李潇,那是他二十八岁生日。
二十八了,距离趋近魂销骨散般折磨的二十七岁,他更老了一岁,也离曾经刻骨铭心在出租屋的岁月,更远了。出租屋还在,梦溪路上梧桐飘落,今年他看不见了。
李潇这回是真的愣怔,抿了抿唇,唇色依旧模糊苍白,他轮廓笼在一团朦胧暖光中,看不真切了。
那晚庞正平倒是把梁朝伟的电影,重新看了一遍。夜色浓重,他看完,摁下遥控器,“都怪这花样年华太美丽……………”
庞正平拉开窗帘,起床倒杯热水喝。
窗前,罗弗敦的夜色,浮动着一层温柔孤独的蓝。
这是国内旅游长篇大论宣传过的“bluehour”,俗称蓝调时刻,他们说,蓝调降临时,整个世界会为此沉寂。
他喝水的动作微微一顿。
礁石旁就是墨蓝色海域,冬日落雪纷纷扬扬洒下。他看见那里坐着一个人,很安静,他仍旧敞着怀,深色羽绒服在雪中显眼,却又和黑色礁石融为一体。
白色烟雾袅袅升起。
那男人在抽烟。
庞正平将杯子捧在掌心,莫名其妙地,多看了两眼。毕竟不是谁都有这样闲情逸致,零下将近三十度的天气,坐在潮湿礁石上,静静抽一支烟。
烟雾让他看不清男人的脸,雪花飘得密集。
后来男人没再抽了,只是将烟夹在指尖。雪落下来,淋湿他头发,也淋湿了烟身,他脸埋在臂弯。
片刻后,他将那只烟放在了礁石上,转身离去。
汹涌的浪水很快肆虐,吞噬了那支孤零零的烟头。
很久之后,庞正平想起这一幕,恍然明白。
或许那晚,他不是在抽烟。
他是在过生日吧。
点一支烟,替自己许愿。
搬到特罗姆瑟后,Eliott兴致勃勃邀请他们上街采购。
“去啊,挪威的毛绒袜子很有名哦,连锁便利店都在卖。这么冷,你们确定不带几双回去?”
庞正平说:“小马赛,你很像搞推销的。
Eliott并不恼,嘿嘿一笑。他最近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那看来我的宣传很有用?你们真的不去吗?”
庞正平侧头看一眼李潇:“你去吗?”
他们三个人一间宿舍,两个都外出了,就剩他在屋里也不太好。不过李潇性子清冷,向来寡言少语。
庞正平还以为他会拒绝。
然而地毯上,摆弄电脑的男人抬头:“嗯。
庞正平挑了挑眉。
挪威的冬月十分寒冷,Eliott出门羽绒服裹了两件,还是冷得直跺脚。庞正平向他推销:“你可以试试暖宝宝,那东西贴在脚上,多少能缓解。”
Eliott惊奇:“真的吗?在哪能买。”
“中国咯。”
Eliott气哼哼推开便利店的门。庞正平嘲笑着追进去:“别不高兴嘛,如果你诚心想要,我也可以卖给你啊,我有多的。”
小马赛翻个白眼说用不着,庞正平就又问李潇。
李潇温和笑了笑:“我也不用了。”
庞正平收住嘴没再出声,视线扫过男人干燥的嘴唇。所有人里,只有李潇是穿得最少。连庞正平自己都套了棉毛衫,羊绒衫,羽绒马甲背心,外面一件羽绒服。
而李潇找共就两件。
毛衣,羽绒服,再没有了。
他看着像是冷的模样,毕竟唇总是泛白干裂,可他也从来不说。
李潇指尖在罗弗敦冻伤过,那时候清理碎石,他没有手套。或许性格使然,他不开口求助,硬生生徒手搬离。
后来手指被划得鲜血淋漓,冬天不见好,紧接着生冻疮。
现在的手指,挺难看的。
庞正平提醒他:“要不你买双手套?”
李潇弯唇,视线却又移开,温柔落在木架子的那排新年小人上。那是一整套,有很多小精灵,庞正平说那是有名字的,他们过新年,通常都会集齐一套。
不过庞正平不认为他会买,毕竟一个大男人,这东西一看就是给小孩子玩的啊。
然而他看见李潇问收银:“多少钱?”
收银说了价格。
李潇点点头:“麻烦你,帮我都包起来。
庞正平有点震惊,Eliott也说:“我好像三岁就不玩这种东西了。他是怎么了?”
庞正平说不好。
特罗姆瑟的大小便利店,几乎都有极地风光的纪念品,冰箱贴,明信片,应有尽有。
收银将那一套木雕小人打包好,笑吟吟递给李潇。
李潇正低眸看着货架上的明信片。
收银说:“先生,明信片可以帮您写哦,用挪威语。”
李潇抬眸,唇张了张。
最后他轻轻弯唇:“好。”
收银让他挑了张喜欢的:“您想要写什么祝福呢。”
庞正平凑在一边听,连小马赛也不选了,很好奇眼巴巴盯着他。
万众瞩目下,男人笑容依然温和平静,好像只是随意在商场闲逛。
他说:“帮我写:给女儿。”
庞正平眼睛一颤。
新年的前一夜,特罗姆瑟海港升起一弯新月,庞正平跟在李?身后,走出便利店,来到挪威大街。
街道张灯结彩,月夜温柔,风雪呼啸着穿透男人的怀抱与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