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小小的感冒發熱,他也一刻都不會耽擱,馬上跑到藥鋪抓點草藥來服;倘若慢了一點點,他的頭就疼得要裂開了。
而且人們都不知道的是,他一看到鮮血就幾乎要暈倒。他之所以緊守這個秘密,只是不想讓大家嘲笑他膽小如鼠,不願看到大家對他越來越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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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孫大海一點也感覺不到疼了。
他已想不起拔一片指甲與挨一下烙鐵有什麽分別,也不記得斷一根肋骨和裂一條小腿有什麽異樣。
經過最初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看到了自己灑在地上的鮮血,一下子就暈了過去,失去知覺;認為他是在裝死的打手當然不會停手,反而更賣力了。
就這樣,幾番下來,他竟不再犯暈,見血即倒的毛病一去不返,就連痛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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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都不覺得疼的孫大海,好像忽然真有了大海的氣魄,不屑地看著周圍張牙舞爪的幾個打手和捕快。
他認為自己雖然大字識不了幾個,光是老實巴交地嘶喊“冤枉、不是我、真沒殺人”這些發自肺腑的真心話;可是呢,他們還不如自己,只會凶煞惡神地大罵“招還是不招、狗日的又裝死、再不招就打死你”諸如此類不堪入耳的鬼話。
想到這裡,他更是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悲憫地看著這些豬狗不如的東西,拿著朝廷的俸祿,吃著自己納的皇糧,長得比官倉裡的碩鼠還肥,就是一點人事都不乾。
而自己可比這些畜生強得太多了,從不給官府添一點麻煩;東撿一點西拾一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粗布爛衫與綾羅綢緞皆可遮羞;深海魚翅跟農家粉絲區別不大;治理一個國家和在自家小院裡打理一盆花草,亦沒什麽不同;打贏一場戰爭同撿起一文銅錢,那快樂是一樣的。
自己餓不著,睡得香,再逛幾下,一年很快就一笑而過了。
我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滴著無盡的快樂,真的快要流淌到大海了。
我都這麽幸福了,為什麽還要殺人?
可否給我個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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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大海突然發覺眼睛看不清東西了,難道是油將盡、燈要滅了嗎?
他感到王大人、魏捕頭、自己,還有那些打手、捕快,就像一條冰冷死亡、糾纏不清的鎖鏈,唯有鮮血方能解開。
如果自己被粉碎,他們又將何去何從?
然後下一條鎖鏈將會在何處形成?
而又會縛住哪些始料未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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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大海茫然地盯著房門。房間沒有窗戶,這是唯一通往另一個不同世界的生門;即便沒有門檻,他也無法跨越。
他之所以看向房門,隻想尋找光,想看看門縫裡能否擠進一絲熾熱的陽光。
他覺得越發的冷了,如墜冰窖,血都流不動了。
刑房的門嚴絲合縫,不要說溫柔的陽光,就連鋒利的吼叫都無法穿越。
他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但希望是黑夜。他眼睛尋找著光,內心卻向往著黑暗。他聽說自己是在子時出生的,當然,這不是他喜歡黑夜的真正原因。
夜深人靜、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是他最開心的時候;天馬行空的姿勢、恣肆汪洋的思潮,而人們鄙夷的目光也消失不見了。
與此同時,他那潮濕的雙眼,既看到了自己的幸福,也看到了人們的悲哀。
你們這些自作聰明的家夥,能有幾個比我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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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大海最後竟孩童一般地笑了笑,彷佛看見了天堂。
他完全有理由開心。
他認為自己看似微弱的目光,其實是一把無鋒的重劍,所到之處,無魔生還;這班群魔亂舞的畜生,肥碩的頭顱瞬間紛紛掉落,噴薄的鮮血澆灌千裡赤地,寸草不生即成過往。
於是萬籟俱寂,整個世界一下子清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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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大海當晚就掛了,自然沒趕上王亦剛為他準備的盛宴。
天堂般的享受擦身而過,地獄樣的酷刑進而亦無用武之地。
這究竟是該撫掌大笑,還是應扼腕長歎?
是不是看到天堂,就要防著地獄?
是不是天堂沒了,地獄也隨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