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辽东故人
金风起兮黄叶飞,大雁南征兮离人归。
暑气消退,秋意渐浓。
马车行进在乡间,铃声如奏,辙声如。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黑虎趴在朱寅脚下打盹。朱寅掀开车帘,但见烟树离离,云水悠悠,宛然时光缝绻,岁月静好也。
他在贡院十日,这次回乡看到这一幕,感到分外亲切。
稻谷都已经收割了。田间地头都是高高的草垛,就像是稻谷的坟墓。
孩子们在草垛间追逐打闹,嘻嘻哈哈。一群群麻雀寻觅着遗落的谷子,叽叭喳喳。
桂花的香气合着田野气息,陈酒般馥郁醉人。
春米的水车慢悠悠的一上一下,磨坊里的驴子「」叫个不听,水牛浮着牛鼻子淌过溪谷。柳树上秋蝉还在嘶鸣,池塘中的青蛙也还没有消停。
路上,挑着担子的,推着木车的,拎着礼物走亲戚的,回娘家的,赶着公猪去配种的,夹着算盘收帐的,下乡收税的-—-形形色色,不绝于道。
农家之中,男人们在晒谷子,女人们在纺纱。但是他们也不急,做起事来慢悠悠的。因为粮食都已经收割,今年也就这样了啊。秋冬要种的油菜,也换不了几个银子。
路边的乡民,看见印着梅花印记的豪华马车,知道是朱家之主,都站起来行礼。
溧水之上,有渔家女子高唱吴歌曰:
「是谁人把奴的窗来舔破,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
「俏冤家,你怎麽去了一向?不由人心里想的慌。你倒把砂糖抹在人的鼻尖上,舔又舔不着,闻着扑鼻香——」
黑虎忽然醒了,一对狗耳朵猛地竖起,然后又看看宁清尘手中吐着信的蛇。
朱寅倾听着吴歌,抚手笑道:「吴女向来大胆。她们唱的倒也直白。难怪后世有学者说吴歌是淫词艳曲。」
明朝是吴歌的全盛时期,乡间吴人种田丶打鱼丶伐木丶采莲,多唱吴歌,所谓「吴蔡讴」也。
宁采薇笑道:「我都听习惯了。之前顾红袖还唱什麽『姊妹们害相思,我从来不信。到如今却轮到自身』,哈哈。」
朱寅忽然叹息一声,「说起来像是世外田园,可等到交完赋税田租,也剩不了多少粮食,苦中作乐而已。这还是好年景了。」
「刚打一些粮食,就收帐的收帐,收税的收税,收租的收租。」
「什麽时候,底层百姓能真正过上好日子呢?无论古代还是后世,都没有实现过啊。」
宁采薇道:「苏州大疫,粮食歉收,病死饿死的人很多。也幸亏你之前提醒,不然肯定已经蔓延到南京了。小老虎,光这一点你就是万家生佛。」
「很多事情,我们只能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就好。」
朱寅问道:「我们生产的药物,情况现在怎麽样了?」
宁采薇道:「纯利润已经有几千两了。到明年春天,药物上差不多有三万多两银子的纯利。」
朱寅有点无语,「是我没说清。我的意思是,药物的疗效如何。我不关心赚了多少啊。」
宁采薇不禁有点汗颜,「听---效果很不错,宁小神医研究的药物嘛,疗效包的。我们的药物,对抗疫帮助很大。」
两人说着这些,马车中的第三人却恍若不闻。
宁小神医坐在小机子上,低着小脑袋,手中抚弄着美女蛇阿锦。
对于蛇身上的每一片花纹,她都很有兴趣,
宁采薇很是看不过,忍不住皱眉道:
「一条蛇不疹得慌?你不怕它咬你?知道风险麽?哪有女孩子养蛇的?之前养蜘蛛,这次养蛇,非要特立独行是吧?」
宁清尘听到姐姐提到大蜘蛛,小脸顿时一沉,「你还提这茬!你从来不觉得自己伤害了我!」
「哼,这次我先说好,不许你再伤害阿锦!你要是打它的主意,我不会再原谅你。」
「你知道什麽,这种蛇能活几十年,却又长不大,是很好的宠物。你除了做生意赚钱,除了资本运作,还知道什麽?你的人生太无聊了,我可怜你。」
「嘻。」宁采薇一晒,「你可怜我?我可怜?行吧,姐可怜。」
宁清尘不再搭理自己的姐姐,反而看向朱寅,奶声奶气的笑道:「小老虎,
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朱寅只能呵呵一笑,配合着说道:「本来就是为你捉的。你喜欢就好。」
这也叫礼物?就算是礼物,我之前也没有打算送给你啊。不是你自己索取的麽?
马车里晃晃悠悠的,朱寅打个哈欠,有点晕晕欲睡。
宁采薇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和妹妹纠缠,换了话题道:
「忘了告诉你,沈师已经入京,起复吏部侍郎。说是海瑞提议,拜金帝就准了。」
「嗯?」朱寅精神一振,睡意全无,「吏部侍郎?那是要入阁了。呵呵,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沈师当了吏部侍郎,我明年要是成了进士,在北京就多了一大靠山。」
「拜金帝这是不想立太子,想找沈师解围了。」
「我估计,沈师最迟明年下半年,就会入阁了。比历史上提前了好几年啊。
宁采薇不解,「拜金帝不想立太子,为何就想让沈师入阁?」
朱寅解释道:「拜金帝宠信郑氏,前年郑氏生了朱常泡,拜金帝就有立朱常洵为太子之心,首辅申时行等人立即上奏,请立皇长子朱常洛。」
「大臣请立皇长子的奏章,成百上千。文官集团在这方面很是团结,就是要立皇长子。」
「从去年开始,拜金帝开始荒废朝政,沉涵女色,今年连元旦朝贺都免了,
就是对群臣的抗议。」
「万历国本之争,已经持续两三年了。拜金帝打算让沈师入阁,改变内阁的力量,制衡和他对抗的大臣。或许,是觉得沈师圆滑听话?」
朱寅说到这里,神色很是鄙夷。
万历连立哪个儿子当太子都做不了主,一辈子被文臣所制,可见此人的魄力丶权术,实在不具备一个君主的素质。
实际上大多数朝臣拥立皇长子,也很难说是维护礼法的公心。更重要的是想藉助国本之争限制皇权,强化文官的地位。
朱寅又笑道:「拜金帝现在已经很少露面。等我当官了,也难以见到他。方历时期很多大臣,直到致仕都没见过拜金帝。」
宁采薇对政治兴趣寥寥,又换了话题道:「沈师说了,你要是中举,明年正月初七前就要北上,不能耽误。」
「还有,本月三十就是秋社大祭了。今年我们来办,到时你要当主祭人的。」
「这次秋社,我花了四百两银子,各项准备都在进行中,几个戏班子也请好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周家的人几天前来过了。」
说到这里她得意的一笑,「便宜姑父的信还是很好使,周家同意卖地。五百亩地加上那个宅子,三千两就卖给我们。
「银子付了,地契也有了。如今我们已经不是租客,是地主,谁也不能赶走我们。」
「最后一件事-—」宁采薇的笑容越发灿烂,「张家丶刘家的那批货,已经卖给葡萄牙商人了,五十万两银子!」
「一半入靖海军的公库,我们拿一半。二十五万两银子,三天前已经运了回来,就在咱家银库里,借姑父的债也还了。」
「现在我们光是现银,就有二十多万。」
「等到明年奶糖大卖,又是源源不断的银子进帐啊。」
「当然,对外都是秘密,闷声发大财。没人知道我们有这麽多钱。要是知道,唐蓉和庄姝会那麽轻易放弃你?哈哈哈!」
宁采薇想到之前两女的「慧剑斩情丝」,不禁感到好笑。
真是两个傻瓜,还想和姐斗?再修炼三百年试试。
朱寅没有想到,他为了备考几个月没有管家里的事情,家里居然变得这麽有钱。
宁采薇真是个钱耙子啊,很会往家里捞钱。
听到有了这麽多银子,朱寅就更有信心了。
他身子往前一倾,眼晴亮晶晶的,「这麽多银子,你打算怎麽用?」
宁采薇笑道:「我是谁?我是宁氏财团的总裁,怎麽可能让银子在仓库睡大觉?当然要钱生钱。」
「所以啊,明年我会有很多商业战略。重点就是花钱。」
「第一就是修建一个百亩的大宅院。现在的别院,根本不够住。大宅院的设计图,烫样都出来了,下月就破土动工。」
「第二就是招募私兵护卫。我们现在只有几十个护卫,不够用。还要再招募三百人,看家护院丶保护商铺丶路上押镖。」
「第三,明年收购煤矿去。你不是说煤矿可以民营麽?既然煤矿可以民营,
我就去徐州丶兖州买荒地圈煤山。这两个地方煤矿资源丰富,开采又容易,而且还在运河边上,运输成本很低。北上可以供应京师,南下可以供应江南,南北两大市场也兼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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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项目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有藉口招矿工!我计划要招募一万青壮为矿工,数百人一个单位,就是最好的兵源。」
「第四,设立宁寅百货。全国一百个大中城池,都设立一个百货商场,成为最大的终端供应商。」
「第五,为了宁寅商社的货物运输,还需要组建一个物流公司,需要购买大量马匹丶船只,招募更多的人手。这既能赚钱,也能以物流公司的名义,吸纳马匹和青壮。我打算在全国设一百个物流分部,招募一万人。」
「第六,我要利用舟山,成立宁寅海贸,分一杯走私的羹·—当然,这一切,
也需要你在官场上的权势,不然咱们迟早是肥羊——」
宁采薇越说越来劲,却见朱寅身子一晃,一头往她怀里栽过来。
宁采薇赶紧扶住他,发现他已经睡了。
爱,这个小老虎,人家刚说的来劲,他竟然睡着了。
宁采薇抱着朱寅,感到小老虎的骨头有点人。
这些天,他可真是瘦多了。宁采薇不禁有些心疼。
回去好好给他补补!
朱寅回到家里,一觉睡到第二天日出三竿。
是被活活饿醒的。不然还能继续睡。
宁采薇早就准备了精美可口的饭菜,朱寅吃饱喝足,精气神这才全部回归。
朱寅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虎牙(录事寮),让各处青楼里的「家人」,调查一个右手有捻动习惯的人。
第二件事,就是加快对苏松世族大佬的情报任务,早日在他们身边布置眼线,尤其是王世贞丶徐琨等人。
他要挖出,究竟是谁指使陈癸,在贡院栽赃诬陷自己。
当天,朱寅又和宁采薇一起去鹰房,摘下猎隼的眼罩喂食物。两只猎隼已经羽毛丰满,能展翅高飞了。
慕容狗蛋驯的不错,成功让这对猎隼认两人为主。
最多两三个月,就能完全认主。一旦完全认主,几乎终生不渝。
朱寅将雄鹰取名为飞虎。宁采薇将雌鹰取名叫青。
但见朱寅肩膀上架着飞虎,脚下盘着黑虎,十分拉风。
慕容狗蛋笑道:「接下来一段日子,主公和小娘子应该多出去放放鹰,和猎隼熟悉熟悉。」
宁清尘看着两只鹰,奶凶奶凶的说道:
「看好你们的鹰,别叫吃了我的阿锦!阿锦要是被吃了,我就炖了鹰!」
慕容狗蛋已经习惯聪明无比的二娘子小大人似的说话了,谁不知道二娘子虽然才二岁,却已经能说会道?
他赶紧解释说:「清尘娘子放心,被驯好的鹰,没有指令是不会捕猎的。不然的话,这麽凶猛的鸟,谁敢养啊?」
几人正说话间,忽然兰察过来说的:「额真,格格,来了一个熟人,徐小白。」
「这是他的名帖。」
什麽?小白来了?
朱寅接过名帖,和宁采薇对视一眼,都是笑容玩味。
算起来,徐小白也该来了。
徐小白去年夏天回到南京,撒谎说逃学去四川了。虽然隐瞒了被倭寇掳走丶
卖给女真人为奴的真相,却也因为被国子监开革,被罚软禁一年,面壁思过。
今年五月,本来放出来了。
可刚被放出来,又发生了王瑞芳之案,其兄徐宏基被王瑞芳连累革除学籍,
之后吏部行文,取消徐宏基继承爵位的资格。
其祖老国公闻讯,气愤之下了。
老国公一死,丧事又是几个月忙碌。徐小白也不能擅自离开。
直到此时,他才有时间来拜访朱寅。
朱寅如今已经是南京「名人」,徐小白很快就听人说起朱寅,这才知道朱寅也到了南京,几番打听,终于找到了青桥里。
「走,咱们去迎接老朋友!」朱寅笑着架起猎隼,带着小黑,往院外走去。
宁采薇也架着青翻出去迎接。
宁清尘迈着小短腿,胳膊上盘着阿锦,跟在后面小跑着。
院门之外,停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还有一群带刀携弓的绵甲护卫。
身穿绣金提花缎箭袖服的徐小白,头戴金冠玉簪,腰间碧玉腰带挂着连锁,
脚下绣金缎面靴子,一副金尊玉贵丶王孙公子的派头。
徐小白看着不远处堪称巨大的广院,想起朱寅如今的名声,不禁很是感慨。
这才多久,朱寅就成了南雍神童,搞出这麽大的家业。
原以为他是宗室。谁知居然不是。
田义丶沈一贯都是他的靠山,可是比真正的宗室还强啊。
果然,神童就是神童,绝非等闲之辈。
想起之前朱寅救他,一起在辽东女真部落度过的日子,以及朱寅在登州慷慨解囊资助,徐小白就心存感念。
小老虎是个讲义气的小兄弟啊。
只是,想起城中很多人说朱寅这次乡试考砸了,中举可能很小,徐小白就很为朱寅感到可惜。
不远处几个乡民神色敬畏的看着徐小白,都知道这位公子不是一般的大家子弟。
这也是来拜访朱小相公的人麽?朱家的贵客还真是多啊。
徐小白此时也不急,虽然想立刻见到朱寅,却只是气定神闲的等待。
他一个护卫却是急了,和院门口的僮家武士理论道:
「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麽?不但是你家主人的故友,还是将来的魏国公!」
「知道魏国公麽?南京十万京营大军,如今就在魏国公魔下!」
徐小白呵斥道:「不得无礼。」
他听到护卫的话,神色却是有点尴尬。
自家事自家知。他可是很清楚,父君魔下的所谓十万京营大军,是个什麽货色。
首先十万人只是纸面上的兵额,实际上只有六万人。
说是有战马两万,其实不到一万匹,
四万人丶一万马的空饷,当然是层层贪墨了。
可即便是六万兵,也是用来凑数的多。真正能上阵的兵,最多两万,其中精兵最多三千人。
南京军备都如此松弛,可见其他地方如何。
他在关外见识过女真骑兵,深知双方战力差距有多大。
他也在倭寇战船上当过俘虏,知道倭寇的凶悍野蛮。
回来后又面壁一年。
他的经历已经超过了很多勋贵子弟,使得他多了其他勋贵子弟所没有的忧患意识。
面壁时他就想,若是有朝一日继承爵位,掌握南京营军兵权,他一定要好好整顿一番,练出几万精兵。
可他也知道,这又何其难。
「小白兄!」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徐小白的思索,「跳丸日月,风采如昔啊。」
徐小白一看,只见一个清稚少年满脸笑容的迎出。
这小小少年的臂弯,居然架着一只起起雄鹰,脚下是一头毛皮犹如黑缎般油光水滑的大黑犬。
虽然他年纪小,却目如悬珠,神采飞扬。
一年多不见,他长高了很多,气质更加清越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清稚少女,林下风致,顾盼生辉。
「小老虎兄弟!」徐小白一之后,忍不住喜形于色。
「自从山东一别,切切在心,天末凉风,没想到相见在南京啊!」
PS:今天太忙,就写这些了。蟹蟹,晚安。明天乡试放榜!大家现在能猜到徐小白的作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