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退避三舍
朱寅听那人带着河北口音,显然就是京畿一带的人。
却听知客僧人说道:「各位居士,城中客栈丶寺庙极多,何必独爱慈云寺?
烦请别家去吧。」
那人语气不耐的说道:「什麽别家!客栈寺庙是很多,可贡院边上的寺庙,
却只有你们慈云寺!谁让你们距贡院这麽近!当然非慈云寺不可!」
显然,慈云寺的好处他是知道的,不好糊弄。
知客僧只能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好教居士知晓,西客院是被南直朱小解元租赁三月,居士或许听说过那位大明神童的名声,还请莫要为难本寺啊。」
这僧人显然不想得罪对方,但也没有退缩,而是直接告诉对方,这是朱解元租赁的客院。
话说到这里,若是知道轻重的人,该当明白得罪一位神童解元的后果,多半就会借坡下驴的离开。
谁知那人的声音越发傲慢,「什麽大明神童!鬼才信他!莫不是南直隶乡试舞弊!管他朱解元丶狗解元,直把西客院租给我等!」
朱寅等人闻言,都是神色阴冷。众人举目一看,只见寺庙山门前有一辆华丽马车,周围簇拥着二三十个鲜衣怒马的骑士,个个神色傲,一看就是了不得的权贵。
这群人不仅仅是护卫豪奴,还有好几个士子模样的人。
几个士子听到「朱解元丶狗解元」,都是忍不住一笑。
一个头戴貂皮帽子的挎刀大汉,正在知客僧人面前攘臂呼喝:
「天冷的很!快把西客院让出来,我家四爷要进去备考!莫让我等戳在这里喝风!」
知客僧人皱眉道:「敢问你家四爷尊姓大名?」
京城中的贵人很多,一般的贵人慈云寺根本不惧。可真是那些通天的奢遮人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大汉翘起大拇指,冷笑着往后一指,「我家四爷大名郑国望,顺天府的举人.」
说到这里,他忽然打住话题,用手朝天指了指,「宫里的皇贵妃娘娘,就是我家主人的姐姐!国舅爷来此—」
「不可无礼!」马车中传出一个声音,随即一个锦衣狐裘的贵公子下了马车。
此人年约二十,生的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不但卖相不俗,还有几分书卷气看上去既像个世家子,又像个读书人。
只是,他生了一双桃花眼,整个人的气质有些阴柔,脂粉气也浓郁了些。
「原来是郑国舅,贫僧有礼了。」知客僧赶紧恭敬的行礼,「贫僧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
郑家,他可是得罪不起!
郑国望微微一笑,看似文雅的说道:「大和尚客气了。在下在京中自有处所,只是独爱古刹清净,贵寺又临近贡院,是以借住一段时日,叨扰。」
他的话说的客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正要上前的朱寅此时也裹足不前,只能站在原地。
商阳等人听到「郑国舅」三个字,也都忍气吞声。
谁都知道,如今的郑贵妃娘家,是大明最有权势的外戚家族。即便宰辅丶公侯丶权监丶藩王,也难以比拟。
郑贵妃独宠后宫,郑氏一门鸡犬升天丶飞黄腾达,权势煊赫。
其父郑承宪全无军功,却已升任从一品的都督同知。
郑贵妃有几位兄弟,多在锦衣卫丶五军都督府任高级军职。只有这个郑国望,因为喜欢读书,走的是科举的路子。
自从姐姐受宠,郑国望的「文运」就到了。
先是轻而易举的进入北雍(北京国子监),然后去年参加顺天乡试,中了举人。
这一下子,郑国望就成为郑氏家族唯一的举人,很为家族长脸,就是封了皇贵妃的姐姐,也感到脸上光彩。
可是后来,礼部郎中高桂上疏,说戊子科顺天乡试徇私舞弊,弹劾考官黄洪宪泄露关节,涉及申时行丶王锡爵等,要求彻查。
结果查出,郑国望的试卷不全,另有多人试卷也有问题。万历也只能下旨复试。
可是结果呢?即便是申时行丶王锡爵都被弹劾,惹了一身骚,引起了朝争,
可试卷不全的郑国望仍然是举人,并没有被夺功名。
他仍然照常参加今年的春闹。
由此可见郑氏的权势。
朱寅想到这里,顿时熄灭了好胜之心。
这个郑国望,他得罪不起!
即便有田义丶沈一贯丶海瑞撑腰,他也得罪不起这个郑国舅!
朱寅刚要离开,却见郑国望一回头,桃花眼在自己身上一扫,有点妩媚的笑道:「这位小兄弟,莫非就是江左朱郎,大明神童麽?」
朱寅不卑不亢的拱手:「在下正是南直举子朱寅。大明神童之誉,万不敢当。
「那还真是巧。」郑国望也敷衍的拱拱手,「这位知客师父说到大明神童,
大明神童就到了。」
跟着郑国望的几个士子,听到大明神童四字,都是面露冷笑,满是质疑之色「的确是巧了。」朱寅淡淡笑道,「不意在此遭遇国舅老爷,幸会,幸会。」
郑国望摇头,「国舅之称,我等士子岂能领受?」
「都说江左朱郎是国朝最年幼的解元,天生夙慧,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冰玉般的人物。」
郑国望的语气听不出好恶,秋水般的眼眸微微一眯,「慈云寺西客院,被你包了麽?让给我可好?」
朱寅神色不变的点点头,「可。不过一处寺院罢了,郑兄既然喜欢慈云寺,
那就让给郑兄。」
郑国望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轻描淡写的笑道:「如此,就委屈小兄弟另寻他处了,无礼之处,还请海涵。」
他努力绷着读书人该有的温文尔雅之态,可是那种说不出的傲慢无礼,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掩饰。
在朱寅看来,就像一个窑姐非要装出淑女的架子。
朱寅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狗屁郑国舅,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笑道:
「郑兄言重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郑兄请入寺歇息,小弟就不打扰了。」
「告辞!」
郑国望笑容寡淡的点头,「那便后会有期。」
朱寅一转身,小脸立刻阴沉如水。
众人也不说话,都是默默跟着朱寅离开慈云寺的广场。
等到朱寅乖乖离开,立刻有一个士子笑道:「什麽大明神童,真是好大名头,多半是舞弊得来的功名。」
另一个士子摇头,「俺就不信,还有这么小的解元。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怕是徒有其表,被人吹捧得来。去年的应天乡试考官该查办才好。」
郑国望冷笑道:「朝中不少大臣,借着这个神童,劝陛下让朱常洛出阁读书,再立朱常洛为太子呢。」
「他这个神童名头,哪有什麽真材实料?他还能强过杨廷和,你们信麽?」
几个士子一起摇头,冷笑不已。
郑国望眯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他真要是大明神童,真是货真价实的南直解元,这次春闹就该高中!要是能拿个二甲,也能让人信服,他行麽?」
「要是名落孙山,那他这个神童就是笑话。到时,自会有人出手,让他连解元的名头都保不住,里子面子一起丢。」
「到时,以他为理由劝陛下立朱常洛当太子的人,还有脸再拿这这神童说事麽?那是打自己的脸。」
他说到这里一指慈云寺,「慈云寺的确最适合考生住,朱寅很会挑地方。可是你们以为,我真是为了和他抢地方住?哪里我住不得?」
一个士子恍然道:「这麽说,郑兄是听说朱寅定了慈云寺,故意来和他抢?
「然也。」郑国望点头,「我阿兄可是锦衣卫的人,这点事还不知道麽?朱寅包了整整一个客院,想瞒也难。」
「我就是想看看,他知道订好的客房被我抢了会怎麽应对,最好恼羞成怒之下和我争夺。可今日却是见识到了,他是个滑头,绝不可孩视之!」
「是不是神童不知道,但绝对是人小鬼大!」
直到离开了一箭之地,朱寅这才回头,眸子阴冷的看向慈云寺的方向。
自己被欺负了。被权势欺负了。
而且他肯定,郑国望不是仅仅为了慈云寺。
他们郑家,讨厌自己。
此人一定是故意的。
「好一个仗势欺人的无礼狂徒!」韩尚忍不住低声骂道,「这种人也能考中举人,真是斯文败类,丢读书人的脸。」
商阳沉声道:「稚虎兄是对的。遇到这种人,暂时让他三尺又如何?退一步海阔天空。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
「就说这什麽郑国舅,京中勋贵都不敢得罪,我等也只能退避三舍,不可与他一般见识。」
「此人是冲着你的神童之名,他是恨你成为立太子的由头。」
朱寅叹息一声,吐出一口浊气,「理是这个理,我也不是忍不下。可如今定好的慈云寺被这厮强行霸占,我等没了去处。其他寺观肯定住满,只能去客栈了。客栈喧闹,距离贡院考场又远,远不如慈云寺,当真可恨。」
韩尚道:「稚虎兄何不去令师沈侍郎的官邸?你是他晚辈,自然可住在那里,还可得他考前指点。」
朱寅摇头:「我可是带了几十个随从啊,兴师动众的如何去恩师府上?又不是几个人。」
为了路上安全,他带了很多人。可是到了京城又发现,人马多了住宿也是一大麻烦。
就是去住江宁会馆,这麽多人也难以安顿下来。
最后,朱寅只能率人离开内城,从崇文门去外城。
北京城太大了。朱寅等人足足花了半天的工夫,才在正东坊的帽儿胡同,找到一家合适的大客栈,几十人丶几十匹马全部住了进去。
这家客栈叫云祥楼,是正东坊最有档次的大客栈。可即便如此,也是噪杂的很,难以闹中取静。
大比之年,客栈都很紧俏,也只能如此了。
此处距离考场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比慈云寺差远了。
也就是朱寅舍得花钱,否则这麽多人马,客栈都不好找。
因为没有独立的院落可以包租,众人只能分散在各处院落。
朱寅只和寥寥四五人,一起住在东院二楼的三间精舍。其他人都在其他院落。
为了安全,他和兰察同住一间精舍。韩尚丶商阳住在隔壁。
等到暂时安顿下来,天已经黑了。
朱寅想到这一番折腾,心中更是怒骂郑国望。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对面的房中传来高声议论。
一人语气激愤的说道:
「真是岂有此礼!今年元宵节鳌山灯会,陛下奉两宫皇太后参加灯会,皇后丶郑贵妃各自陪伴两宫太后,众嫔妃也一起陪同赏灯,可皇长子生母王恭妃却不能驻足观看!国家礼法何在!」
另一人道:「听说王恭妃和皇长子母子二人,已经被发配到景阳宫了!景阳宫那是什麽地方?大内东西六宫,就数景阳宫最是偏僻冷清!这与打入冷宫何异?」
「宫中各种庆典宴会,恭妃母子居然不存在一般!竟是被排挤的成了透明人,没了参加的资格!」
又一人道:「何止!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还说,郑贵妃丶宫女中官还迫害他们母子,不但缺衣少食,缺医少药,这麽冷的天连炭都断了!这是要他们母子死啊!皇长子殿下别说出阁读书,能活下来怕也不易。」
「虎毒不食子!陛下独宠郑氏也就罢了,却置亲生骨血于不顾,当真惊骇天下!若是恭妃母子有个三长两短,议论汹汹,皇上何以面对列祖列宗啊!」
朱寅听到这些士子的牢骚话,对王恭妃母子也生出侧隐之心。
这是一对苦命的母子。
明史上有两位哭瞎眼睛的后妃。一位是钱皇后,为留学瓦剌的丈夫哭瞎了眼晴。一位就是王恭妃,为儿子哭瞎了眼睛。
王恭妃在景阳宫的日子经常是饥寒交迫,还被宫人太监欺凌。不说精神上被百般摧残,单说物质保障,甚至不如普通百姓。
她死前都无法见到自己的儿子,所谓「至饮恨而不得一诀」。
她死了四天,万历毫无反应,只当不知道,以至于无人敢收尸。当时是九月,尸体可能已经发臭了。
群臣几次上疏,万历才在王恭妃逝的第九天,下诏治丧。
治丧之后,又迟迟不安葬。群臣上奏十几次,万历一概装聋作哑。
后来福王一个妾室死了,万历却专门下诏工部,隆重安葬福王的妾室。大臣趁机上奏,请皇帝连王恭妃一起安葬。
万历这才同意。
于是堂堂太子生母,居然借了这位小妾的光,才得以安葬。
至于她的陪葬品,仅有两件品相极差的破银器,如此寒酸,还不如民间小富之家的陪葬。
万历之凉薄一至于斯,怎不令人齿冷心寒?
就在今年,大理寺评事于仁会上一本《酒色财气疏》,指责万历偏宠郑氏,沉滴酒色财气,有废长立幼之心,惹的万历大怒。
朱常洛也是个可怜人。
万历国本之争,朝臣联合起来指责皇帝「之伦理则不顺,质之人心则不安」,强烈要求皇帝立皇长子为太子,毋再以年幼为推辞。
群臣的坚持,让万历对朱常洛的态度更加恶劣。
朱常洛长期被父亲冷暴力,被郑氏迫害。十三岁才开始读书,还被故意缀学,差点成为文盲。
就算好不容易立为太子,也是朝不保夕。整整十年无法见到母亲的面。
三十八年的人生犹如囚徒一般。长期的压力让他油尽灯枯。
虽然最后熬死了老菸鬼,却只当了一个月的皇帝,来不及施展抱负就撒手人寰。
而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年纪轻轻死因可疑,一个在煤山吊死。
储位对他来说,从来就是痛苦的根源。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藩王,他这一生会幸福的多吧。
朱寅暗道:「朱常洛,我若是夺回大宗的帝位,其实也是帮了你啊。」
朱寅正想到这里,忽然有人喝道:
「好胆!竟敢背后非议圣上,传播谣言!拿下!」
「锦衣卫办案,余皆回避!『
随即就听到「眶当」一声,房门被端开,接着就是喝骂声和铁链声,噪杂的脚步声,钢刀出鞘声。
忽然又一个声音喝道:「住手!」
「本御史奉都御史海公之名,巡查全城!临考之际,大比之年,谁让你们捉拿进京赶考的举子?有圣旨麽?你们好大的胆子!』
「国家抢才大典,岂能让你们这些鹰犬放肆!』
又听一人亢声道:「我等是奉了郑指挥使的命令,来稽查诽谤之言!这几个举子也的确非议圣上!理在我们这!为何不能拿!」
那御史冷哼一声,「你们的理再大,也大不过海青天!来人!拿下这些胆大妄为的锦衣校尉!关进都察院监狱!」
「就是你们的郑指挥使,本官也要一起参!倒看郑贵妃怎麽庇护他!」
PS:今天就到这里了,暂时只能佛系。蟹蟹支持,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