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褚靈。
景山言那張枯敗衰老的面容上,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了驕傲的神色,像極了一個沒長大的孩子,這是他一輩子做過最重要的事情。
他守護了這個秘密整整二十年。
長野,雪籠,韓當……這二十年來有無數勢力無數人都在探究,都想知道,這位攀至世俗頂點的初代大審判長,情願付出生命代價也要保護的,是怎樣貴重的一個秘密,能牽扯出怎樣龐大的一侗真相。
只是他們永遠也想不到。
景山言的秘密,會是這個…
“您,好好休息。”
顧慎有些不忍心再讓景山言說下去。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老人的氣息重新變得急促起來,他的生命正在飛快流逝,顧慎從進入凍湖地底的那一刻就開始倒計時,可現在才是真正的倒計時。
景山言的生命,大概只剩下最後的幾分鍾了。
無論如何。
他都沒機會離開這片冰冷之湖,看看上面的陽光。
最後的時間,顧慎想讓老前輩過得舒服一些,於是他竭盡全力地展開“生機之火"在凍湖五百米的寒潭之中,撐開了一座溫暖的領域,八層三境超凡者的“火域”如今只是雛胚,但籠罩緊緊依靠在一起的老少二人,還是綽綽有余的。
景山言經受了一輩子的嚴寒,遭受了一輩子的折磨,終於在最後階段,感受到了溫暖,他臉上的神情變得松弛,安逸,但聲音卻沒有停歇。
“讓我說下去吧
他想說下去。
人老了以後,就會變得很固執。
之前的二十年,他固執的什麽都不說。
而現在。
他固執地想要把什麽都說出來。
顧慎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最終他輕輕從鼻腔裡嗯了一聲。
“群星計劃·只是一個幌子。”
景山言呢喃道:“聯邦的那群蠢貨們……他們永遠也不知道,我們想做什麽·"
他嘲諷地笑了笑。
這些年。
各方勢力對他的探查,拷問,都是圍繞著“群星計劃”。
但真相其實遠比他們想象的要簡單。
這就是一場聲東擊西的騙局。
“你知道的,深海的進化需要大量算力,【源代碼】也不例外,想要將其重啟,僅僅有圖靈的陣列盒做硬件支撐是不夠的”
景山言輕聲地說:“褚靈的意識想要在深水區衍生沉潛,默默迭代,總需要一部分獨立算力,用作啟動,如果沒有發生那場大屠殺,我們本可以有更多的時間準備,我們本可以不用犧牲。”
顧慎怔住了。
我們本可以不用犧牲。
“這一切發生的都太突然。”
景山言回憶起了二十年前的畫面,或許是二十年前的畫面太過揪心,又或許是這漫長的一生即將抵達終點,老人的目光開始變得迷離,聲音也逐漸變得渾濁:“【深海】主系統的手段令人心寒,它挑選‘隊友’的眼光無比毒辣,通過議會審批之後,剿殺古文會的密令直接送到了顧陸深和趙西來的手上,這兩個年輕人那時候還不算出名………”
顧陸深,趙西來。
這兩個名字,在二十年後,分別代表了東洲江北和江南兩大派系的山巔。
“剿殺任務在長野和大都卷起,趙顧二人,在極短的時間,便完成了【深海】派送的任務……將近百人的嫌疑罪犯都捉捕扣押。”
“由於主系統掌握著絕對的權限,除了擁有獨立數據庫備案的高階成員,幾乎是一夜之間,東洲古文會的基層就被連根拔起,而在前幾天,我們還召開了線上會議,商議如何恢復【源代碼】運轉…”
景山言聲音苦澀:“而直到剿殺任務結束,身為大審判長的我,才知道發生了一場大行動,【深海】策劃了一切,它對身份不明的‘可疑人物’選擇性的進行了隱瞞,)關於‘剿殺古文會’的相關信息都掩藏的嚴嚴實實,當天晚上,有資格參與議會投票的,也只有絕對安全的白名單人物。”
顧慎聽到這裡,徹底沉默了。
絕對理性的【深海】主系統,在認定“古文會”背叛人類之後,所做出的一切反應…都讓人感到驚悚,這是一個不可戰勝的對手,可以調度五洲范圍內的一切人,物。
它可以同時操控千萬隻眼睛。
還擁有億萬條手臂。
最恐怖的是……似乎從第二次進化之後,它就開始洞悉“人性”,掌控“人性"O
“因為‘群星計劃’的原因,我獲得了最高席特批的至高權限,剛剛完成第二次升級的【深海】,沒有辦法拒絕我所執行的任務命令。”
景山言道:“我帶著‘群星’的任務密令,以最高權限,強行干涉了【深海】的安排,主系統本來是想安排顧騎麟負責進行精神拷問的……我在苔原地區,把這些人都接走了。”
“後面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
後面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
二十年前,景山言以“群星計劃”需要為理由,直接帶走了東洲的古文會抓捕成員,將他們暫時關入了實驗艙體之中…作為監獄試所的大審判長,他對這些死囚進行了模擬實驗。
但沒想到,實驗出現了意外。
原本要進行審訊的“嫌犯”,全都“死”在了這場實驗之中。
此後。
景山言對發生的一切都保持緘默。
沒有人知道那一夜的地底,燃燒起了何等淒厲的壯烈光火。
【深海】已經發動了剿殺,它成功將圖靈趕出了五洲,也成功把古文會從這片陸地上“目所能及”的視野之中拔除。
想要複蘇【源代碼】褚靈,這是最後的,唯一的機會。
第一夜的剿殺,滅除了古文會暴露在外的根基。
而後面的剿殺,持續了整整數年。
曾經支撐古文會的支柱,也在【深海】漫長的清算博弈之中,陸續倒下,譬如大都的陸承·…
景山言不知道,自己的“大審判長”位子,能在這嚴峻冷酷的剿殺之中,持續多久。
但他知道的是。
“大剿殺”的會議,將他排除在外,說明【深海】已經將他列入了嫌犯名單之中。
“我應該做了最正確的選擇,就算那時候忍住了,往後也撐不了多久。”
景山言輕輕地說:“它已經開始懷疑我了…
關於被逮捕的那些同寅。
他從未懷疑過這些人的“決心”,只是【深海】的手段,不是正常人可以抵抗的。
聯邦政府對付低階超凡者有一萬種辦法。
最簡單粗暴的,就是高階精神系,直接進行催眠,強行提取信息。
想要保守秘密,只有決心,是沒有用的。
還需要有實力。
於是
“那一晚,東洲江北,江南,古文會成員一共七十三人,他們決定進行真正的群星計劃’。刃
景山言低眉,笑著說道:“在接入陣列盒的精神網絡之後,這七十三位超凡者坐入了鏈接艙體中,他們心甘情願進行了精神輸送,意識上傳之後,他們燃燒自己的靈魂,作為【源代碼】的啟動算力……那一天,褚靈在深水區網絡之中重新‘複蘇’,黑暗之中想要看見光明,往往只需要一小縷火,而這些人,就是起初的第一縷。”
顧慎靜靜聽著。
“所以·韓當所做的事情,其實很蠢,對不對?”
景山言笑道:“他以為這是什麽了不起的計劃,是人類對抗終極災難製造的最後家園……其實這都是我對聯邦政府編造的謊言……”
“所以,根本就沒有‘精神綠洲’,也沒有什麽‘壁壘’
顧慎輕聲喃喃:“這些人的意識,並不是直接‘飛升’,而是上傳到了陣列盒的密閉網絡中了……”
韓當在【真理】領域之中,強行搜刮了景山言的精神。
這一套,東洲的大人物們,早就嘗試過了。
只不過他們都失敗了,景山言這種級別的封號,在意志無比堅定的情況下,就算是帶著信物的【使徒】,也未必能讀取到精神海中的有效訊息。
要麽,無法催眠景山言。
要麽,得到的信息是混亂的。
而韓當所得到的信息,則是一個謊言
他是一個瘋子。
他編撰出一個讓自己相信的虛無,讓利用【真理】,使其成真。
在看穿了【真理】之後,景山言決定用同樣的方法,來對付韓當,於是……韓當在景山言“謊言”的引導之下,做出了把所有人都上傳的瘋狂行為。
“我可是長野的大審判長
景山言的眼中,又浮現了狡黠的笑意:“陣列盒裡的精神,你可以決定是‘摧毀還是‘保留’……只要肉身還在,他們還有機會回去……那枚盒子,我埋在……一個很有趣的地方。”
他靠在顧慎耳旁,緩緩將地點說出。
咳咳咳!”
老人還準備繼續說下去。
可緊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他咳出了猩紅的血絲,在生機之火包裹的冰冷水域之中擴散,像是一條條遊曳的小蛇。
“前輩·
顧慎引召出了自己眉心的那一縷漆黑火焰。
景山言把這輩子最大的秘密,交付給了他。
而這一刻。
顧慎也不再隱藏。
這縷黑火,非常微小,只有發絲粗細的一縷……但在出現之後,方圓百米的凍,湖)都變得“顫栗”,起來,在【稚童】打擊,之後,這裡早已沒了,生靈,可【碧王權界】,之中,畢竟還是存放過近百位超凡,者的,【稚童】將他們都化為了齏粉。
而“冥火”對生命的引召權柄,即便這些“亡靈”的軀殼,只剩下粉末,依舊要受到威懾。
“這是
景山言的蒼老面頰之上,浮現出巨大的震驚,他失神地看著顧慎。
“冥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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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慎輕聲道:“二十年前的冥王已經死了,現在火種在我手裡。”
用“在我手裡”這句話,其實並不妥當。
因為“冥火”主體,如今仍然藏在陵園之中,由白術先生來秘密守護。
顧慎還沒有修行到可以和“冥火”相融的境界。
只是,景山言的時間不多了,容不得顧慎過多解釋。
這二十年,【雪籠】外面的世界,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這簡單的一句話,便足以讓老人明白很多事情。
“您的肉身沒法離開凍湖了,但我可以保留您的精神……”顧慎誠懇說道:“或許您的生命旅程,還可以繼續延續。”
景山言看著顧慎的目光,變得無比複雜。
先前他看顧慎的目光不是這樣,只是像是在看一個優秀的後輩,眼中有憐愛,有欣賞。
在看到了“冥火”之後。
他又回想起了更多的往事,這往事中閃回著無數與“圖靈”有關的片段。
“冥火選擇了鑰匙
景山言低聲笑了笑, uukanshu 道:“怪不得周濟人告訴我,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他伸出手掌,枯老的指尖,想要觸碰這縷火苗。
顧慎沒有躲避。
他摘下冥火,在熾色火焰的擁簇之下,這縷火苗顯得格外妖異。
“群星計劃……其實也不全是假的,我向聯邦提案的時候,寫的那些文字,那些構想,都是真的”
景山言的指尖,在冥火之前懸停。
他夢囈一般說道:“如果我們終要迎來六百年前那樣的毀滅,究竟該怎麽做,才能保全文明的火種那時候的我覺得,將肉身塞到地底,讓思維化為群星,是最好的辦法
那個時候,長野的所有人都覺得,景山言是一個天才。
“只是後來,我不這麽想了。”
景山言笑道:“在【雪籠】的二十年裡,我過得不就是這樣的日子嗎?只剩下理想的人類,算不上真正的人類,真正的人類應該要活在現實世界之中,所以如果重來一次我不想再選這樣的生活了,這樣苟且偷生的活著,真的很累。”
“這一次,我不想躲在見不到光的地底,我想要衝進風暴之中,哪怕最終的命運,只剩下毀滅。”
最後,老人沒有去觸碰冥火。
他張開懷抱,緩慢擁抱顧慎,他的身軀十分單薄,像是一團枯絮,隨時都會消散。
顧慎也溫和地攬住老人。
他聽到景山言用緩慢的,睡著了一般的語調說道。
“讓我就這麽結束吧·
凍湖的深底,冰冷無光。
只剩下一團搖曳的火。
“謝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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