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塾竹林。
清風拂過,風鈴竹響。
一位儒衫老者正枯坐打譜,棋盤上不是什麽流傳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聖留下的傳奇棋譜,就是老人家一個人隨便下下。
他正要將一顆白子落在棋盤上,卻歎了口氣,原本有的規劃,全部打亂。
於是下一秒,他開始舉棋不定,不知該下哪一步。
待到收起手掌後,白子懸浮不動,仍舊停留在半空中。
齊行硯正襟危坐,神情淡然,他即使身為儒廟之中的十一境大儒,距離十二境只有一步之遙,同時還是大炎前宰相,儒家盛京書院山長,但心中依舊有許多不平之事,未了的心願。
禮聖一脈,嫡傳到了他這裡,除七大弟子的後代,大多籍籍無名。
若是一般人,肯定隻想著重振禮聖光輝去了,而少年時四處漂泊的寒士經歷,卻讓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一脈興亡,僅靠一人,是無法做到的。
所以安世濟士,執教興學,是他一直都在做的事情。
他輕輕抬頭,一對眸子穿過層層朱紅色宮牆,看到了一位長相頗為俊逸不凡的蟒袍青年,正朝他這邊走來。
此子他之前就已經考校過,本以為女兒的話會有些言過其實,可確確實實的彰顯出了不俗氣象。
說明他以前先生教過的那句話還真沒說錯。
人不可貌相。
他已經見識了太多太多的人,有相貌平平的苦讀士子,人前富貴,仍不忘滴水之恩,也有貧苦人家的惡民,個字不識,卻對學文不屑一顧。名望之家,也有自己的徒勞無奈,小門小戶也有他們的窮凶極惡。
自己畢竟不是那些供奉在儒廟的聖人石像,只需要像個泥菩薩就能享受天下讀書人的香火就行,他對於蒼生,有太多太多的掛念。
此時,陸鳴淵身姿挺拔的站在小院之中,面容俊朗,步伐瀟灑,時常習武,體態極好,氣質對比很久之前,多了一股鋒銳之氣。
“不錯。”
齊行硯目光沉靜,心中暗道。
這六皇子雖然之前見過一次,但難免太過匆匆,他不是腐儒,看人隻停留表面,而是要看其心。
而今正式相見,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對方雖然臉上帶著肆意的笑容,可那雙炯炯有神的眸子,始終是不會騙人的,眉宇之間,攜帶風雅,絕不是大字不識武夫的懶惰,也不是散漫無知的傲慢,而是飽讀詩書之後,看倦了紛爭的那股慵懶閑適。
陸鳴淵初來乍到,還算鄭重,對方好歹是鼎鼎有名的大儒,也是齊暮雪的父親,於是輕輕行禮:“陸鳴淵見過齊老先生。”
齊行硯隨意揚手:“殿下不必多這虛禮,請坐便是。”
陸鳴淵坐下之後,看到懸空的白子,十分好奇道:“先生,這棋子為何遲遲不落?”
齊行硯微笑回復:“以我一人之力,尚且做不到。”
“先生是十一境的大儒,乃是當世學問在頂端的那一批人,還有做不到的事情嗎?”陸鳴淵不解道。
齊行硯哈哈一笑,含笑看向他:“哪怕是聖人,做不到的事情尚且都有很多,更何況是我。”
“殿下去看過外面的世界嗎?”
“沒有。”
陸鳴淵老實搖頭,即使是原身,也是帝京裡面長大,沒有見識過大炎山河之壯麗。
“這世上善惡有別,有仙神精魅,妖魔鬼怪,有善人,有惡人,有恩怨,有因果,即使是聖人,也管不過來。”齊行硯緩緩道來。
“有些我聽過,在書上看到過,卻沒有真正見過。先生說的善惡之別是什麽意思,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陸鳴淵如此回復。
齊行硯解釋道:“善惡有別的意思很簡單。若是有一位兵家劍修在斬妖除魔的時候,無意間斬殺了一位被妖魔附身的百姓,在修士同僚眼中,這也是善,可對於那一家百姓來說,這卻成了惡。”
只見他一本正經道:“這個世上,每個人對於善惡的定義是不一樣的,大炎百姓,帝王將相,道門仙家,佛教菩提,各有不同,所以各自得出的結論也不同,這便是善惡有別的道理。”
陸鳴淵似懂非懂的點頭。
恍然間,發覺自己差點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了,於是問道:
“說了這麽多,齊老先生找我來,是為了什麽?”
齊行硯輕輕笑道:“我想知道,殿下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的。”
“這個世界?”
齊行硯說回剛剛那個問題,補充道:“這個世界的善惡。”
陸鳴淵微微沉吟,抬頭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隻知真心對我好的人,無論善惡,我會感激他,對我出手的人,哪怕他是正人君子,我也會瑕眥必報。”
齊行硯點點頭,不知態度如何:“像你說的,重視結果,何嘗不是一種思考的方式。”
“那我問殿下,如果有一天,你擁有了不俗的力量,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一做,就會死很多人,不論結果,你做不做?”
陸鳴淵被這個問題問的有些懵。
齊行硯溫和一笑,指著懸浮白子道:“就像這顆棋子,它具有不俗的分量,整個棋盤都看著它,它雖沒有落下,可大局卻已經定了,他落下之後,並不能改變什麽現實,這個棋子伱還落不落。”
陸鳴淵沒有什麽猶豫,目光銳利道:“落。”
“人無絕人之路,只要想走,路就在腳下,相信自己,靠自己,世間豈有什麽絕境,只有心生絕望的人,棋是死的,人是活的,解決問題的答案應當在自己手中,奇跡偉力,皆在我身。”
“好,很好。”
聞言,齊行硯蒼老的臉上浮現出欣慰的笑容。
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
“殿下可以回去了。”
陸鳴淵聽到這話,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此行準備的話,一句沒用上。
齊行硯好似就問了他幾個複雜的問題,這算是什麽情況?
考試嗎?
那他這是通過了還是沒通過。
懷著疑惑,他還是遵從了囑咐,輕輕一拜後,便告辭離開。
陸鳴淵離開後,一襲青色襦裙的齊暮雪才走進小院大門,顯然已經偷聽了很久。
她看向懸浮的白子,將其取了下來,摩挲了一會兒,想不出頭緒,問道:
“父親,您的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齊行硯淡淡笑道:“此子對這個世界的態度,並不迷茫,有自己的行事準則,這便夠了。”
“這個白子是什麽意思?”
“而這白子好比帝位。帝位之下,盡是屍骨,注定充滿坎坷和荊棘,若無大毅力者,等不到那一天,若是無恆心,做不到那一步。”
“坐上帝位,也一樣不好過,三教之爭,如同棋局,人人如同棋子,即使是帝王也難擺布,打破平衡,聖上用盡一生都在做的事情,尚且都已經失敗,而此子有掀棋的決心,不可小視。”
“那這麽說,您答應投入六皇子麾下了?”
齊暮雪眼前一亮。
齊行硯點頭:“嗯,不過我看出此子似乎有蟄伏之心,如今還在韜光養晦,此事不急。”
他老人家撫了撫頜下白須,輕笑道:“你不是最中意他嘛,如今他快成親了,為何不爭取一番。”
齊暮雪對於對方的那句話,至今耿耿於懷,眼神黯然道:“女兒還不懂他的心意,無法做出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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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