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河水如黑色的墨汁。
陳迹腦袋從水面浮出,大口大口呼吸着,冰冷的觸覺仿佛從皮膚滲透進骨頭縫裏,鑽入骨髓。
浸透的衣服貼在身上,留不住一點溫度。
陳迹環視周圍水面,試圖在波瀾中尋找元掌櫃蹤迹,卻忽然被頭頂景色吸引。
河面上一顆顆流星飛過,拖着長長的彗尾,如數年難得一見的流星雨,絢麗,燦爛,光輝。
滿弓引弦之下,流星飛掠百步距離,橋上二十餘名象甲衛竟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被一一洞穿。
橋上一名紋身漢子躲在馬車另一側,避開一顆顆流星,從腰間掏出銅哨吹響。
密密麻麻的象甲衛聽見哨聲從小巷中湧出,如棕色的洪流般沖向牡丹橋。
紋身漢子怒吼:“抓了金豬,掩護二爺離開!隻是來了一個天馬而已,我不信他能連開數百弓!”
可話音剛落,卻聽遠方傳來鐵蹄聲。
那鐵蹄由遠及近,仿佛有宏大的戰陣,正踏破冰河而來。
陳迹豁然轉頭,隻見遠方一處樓閣檐角上,正有一名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的中年人靜靜伫立。
對方宛如一隻黑色鷹隼,在飄搖的火光裏,手擎一面黑色旌旗,遙遙指向牡丹拱橋!
旌旗之上,金線繡着解煩兩個大字!
是林朝青,天馬将孟津大營的解煩衛也調來了!
陳迹凝視着橋上的金豬,對方正狼狽的彎腰躲蹿,最終趁機躍入水中。今天看樣子殺不掉金豬了,劉明顯雖布局龐大,可司禮監破局似乎更勝一籌。
大局已定。
可陳迹今晚要做的事情還沒結束。
此時,身旁不遠處傳來水波聲,隻見元掌櫃正奮力朝西邊遊去,攪動水聲不斷。
陳迹小心翼翼綴上,即不靠近,也不遠離。
元掌櫃回頭冷冷看他一眼,遊得更快了。
兩人一前一後,背後是沖天的火光與喊殺聲,而此處隻餘下水花飛濺的聲響,火光映在黑色的河面上,仿佛連這冰冷的洛河水,也燃起了冰冷的火焰。
陳迹一邊遊一邊喊道:“不要逃了,你腿上中了貫穿傷,又能逃到何處去?”
元掌櫃冷笑一聲,并不作答。
陳迹繼續喊道:“與我密諜司合作,或可饒你一命!”
元掌櫃依舊不答,隻是向岸邊遊去。
陳迹奮力遊了幾下跟上,元掌櫃卻冷不丁的回頭一腳踹他腦袋上。
暗流湧動中,陳迹被這一腳踹入河底,口鼻鑽進冰冷河水,若不是在這水中有阻力,恐怕他當即便要昏厥過去。
他晃了晃腦袋,雙腿在河底重重一蹬,竟是再次咬牙跟了上去。
元掌櫃回頭看了一眼,隻覺得身後跟着一頭孤狼,似要在無人的荒原上活生生将自己拖死。
片刻後,他一瘸一拐的踩着鵝卵石,緩緩蹚水上岸。
元掌櫃低頭看了一眼傷口,隻見大腿處一條拇指粗的血洞還在流血,将褲子都浸成紫色。
正低頭時,破風的呼嘯聲傳來,他微微偏頭,一塊飛來的石頭擦着耳朵落在遠處灘塗上。
元掌櫃回首看去,隻見陳迹站在齊腰深的水中,彎腰從水裏撿起幾塊鵝卵石抓在手中,一塊又一塊的丢過來。
他氣笑了:“你他娘的到底是誰啊,撿了幾塊鵝卵石也敢追着本座過來?!密諜司一個月才給你發幾兩銀子,你跟本座玩什麽命?”
陳迹不說話。
元掌櫃想要低頭扯下衣擺纏住傷口止血,若再不止血,他也逃不了多遠。
隻是,他才剛一低頭,便又聽見石頭破風而來。
元掌櫃輕松避開一步,作勢要重新回到河裏将陳迹殺了再說,可他才剛動身,陳迹立馬蹚着水回到河裏。
他氣的腦門青筋直跳:“就憑你也想拖延時間?”
說罷,元掌櫃幹脆不再理會陳迹,連飛來的鵝卵石也不避着了,專心低頭包紮傷口。一個普通人擲出的鵝卵石,即便砸中也不傷筋動骨。
下一刻。
咚的一聲。
一塊巨大的石頭砸在元掌櫃額角,砸得他眼睛一黑,向右踉跄了好幾步。
他怒目圓睜望去,隻見陳迹又吃力的從河裏懷抱出一塊頭顱大的石頭來。
河裏的少年郎面色發青,嘴唇發白,渾身冷得顫抖,像這洛河水底的鵝卵石一樣又冷又硬。
“你他娘的有完沒完?”元掌櫃眯起眼睛:“莫要再糾纏本座,日後送你一生都花不完的錢财,比你在密諜司當差強多了。”
陳迹冷笑:“你活過今晚再說吧。”
也正是這時候,不遠處有人笑眯眯說道:“瞧不起我密諜司的俸祿?難道你軍情司能給得更多嗎。勞煩問一下,眼前這位可是軍情司司曹?我們找你找得好辛苦。”
元掌櫃豁然轉頭,卻見金豬不知何時趕至,渾身衣服都還滴着水,緩緩從河中蹚水走上岸來。
河中央,一艘小小的烏篷船上,一位蓑衣老人撐着長蒿,載着白衣天馬緩緩靠近。
天馬伫立于船首之上紋絲不動,如一根定海神針,仿佛隻要他在,河水便翻不起驚濤駭浪。
元掌櫃想往河堤上逃,可他才剛剛轉身,便看見身後正有一人蹲在河堤上,笑嘻嘻的盯着自己。
此人身穿亮棕色對領大襟的男人,起身從河堤下至灘塗。
他衣袍上繡着數十隻顔色鮮亮的野雉,面白無須,發絲整齊滑亮,仿佛戲台上粉墨登場的大青衣。
夢雞。
元掌櫃獰聲道:“十二生肖已至三位,連上三位的天馬都現身了,可謂興師動衆。隻是你們不去抓劉明顯,卻全都來找我玩?”
金豬笑道:“内相大人要劉家死,他便沒有活的道理。劉明顯不過是個小角色,劉家根基就在豫州,他能跑哪裏去?莫要掙紮了,束手就擒吧。”
元掌櫃不答話,反而轉身要朝陳迹撲去,打算臨死之前将纏住自己的小賊一并帶走。
可這一回頭,他才發現陳迹似是料到他意圖,早早提前回到河中。
下一刻,一顆流星從河心飛至,洞穿了元掌櫃另一條好腿。
金豬笑眯眯走上前來,将元掌櫃翻身按在地上。
他從袖中掏出一柄小刀,割去元掌櫃的一縷頭發遞出去:“夢雞,直接在這裏審他。還有河裏那小子,一并在這裏審了。”
金豬蹲在地上,轉頭看向河裏的陳迹,慢幽幽道:“審完他,我才能安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