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其他雅座的帷幕都被侍女先後摘去,唯剩下世子的三個雅座還被帷幕遮擋。
世子、白鯉、陳跡、梁狗兒、梁貓兒在一個雅座裡,佘登科、劉曲星及其他江湖人士坐在另外兩個雅座裡。
梁狗兒倒是不在意,即便帷幕沒有摘下,也有侍女將酒食源源不斷的送進來,他嫌這清吟小班的酒杯小,乾脆又換成了碗。
世子擼起袖子,怔怔的坐在帷幕裡、坐在桌案前,提著筆絞盡腦汁也寫不出來一句詩。
他緩緩看向陳跡,陳跡依然皺著眉頭熟睡,應該是指望不上了。
他又緩緩看向梁狗兒、梁貓兒……算了!
最終,他看向白鯉:“那個,白鯉啊,你能寫一首嗎?我記得你以前也寫過詩的。”
白鯉為難道:“我寫的東西被先生們批評過‘亂七八糟’,我寫不了,寫出來也鬧笑話。”
梁狗兒樂呵呵笑道:“這清吟小班就是喜歡故弄玄虛,明明就是要賺錢的,卻還要給你設置重重阻礙……可文人士子偏偏就吃這一套!要我說,白衣巷不如紅衣巷敞亮。那金坊的煙兒姑娘酒量一絕,你喝幾杯,她就陪幾杯,當真痛快。”
梁貓兒撇撇嘴:“哥,你那是喜歡她的酒量?我都不想拆穿你!”
此時帷幕外,陳問孝的笑聲傳來:“這怎麽還有三個帷幕沒有摘下,裡面的朋友難道是覺得這樣更雅靜嗎?”
世子隔著帷幕反唇相譏:“佳句天成,妙手偶得。寫詩不在多,在精,若是不夠精妙,寫再多有什麽用呢?我是覺得柳行首這遊戲有些草率,逼著大家立馬寫三首與秋有關的詩來,寫倒是可以寫,但如此倉促之下能寫出什麽好東西來?諸位覺得自己剛剛寫出來的詩,能流傳千古嗎?”
帷幕外安靜下來,有人在思索著世子這些話,有人在思索著‘佳句天成,妙手偶得’這八個字。
陳問宗沉默片刻:“聽不清,摘了帷幕說話。”
世子:“……”
他轉頭看向陳跡,只能將最後的希望寄托於陳跡醒來。
世子有些擔憂:“陳跡不會是死了吧?”
“不可能,還在呼吸呢,”白鯉郡主想了想說道:“應該是受傷之後又被你們抬出來折騰,太累了。”
“再拖一會兒,看他會不會醒。”
……
……
陳跡沒有醒,他已廝殺得天昏地暗。
青山山巔之上,陳跡與巨戟士皆氣喘籲籲,方才兩人相互出手試探上百回合,誰也沒能將對方拿下。
軒轅不知何時換了一身黑色王袍,袍袖以金絲繡著紫微垣居中央,太微垣、天市垣陪襯兩旁。
金甲與王旗都不見了蹤影。
軒轅正襟盤坐在巨石上時,明明只是坐在巨石上,卻依舊像是一尊坐在黃金椅上的帝王。
他的神情威嚴,肅穆。
如他身上王袍的黑色一樣,冷靜,理性,不容置疑。
軒轅見兩人不動手,便語氣冷漠的催促道:“這一場已經打了兩炷香的時間,你們還要磨蹭到什麽時候?到了真正的戰場上,戰陣之間摩肩接踵,哪有給伱喘息的時間!”
巨戟士得到號令,當即揮舞起青銅戟呼嘯而來。
陳跡眼神沒有躲避,他緊緊盯著橫劈過來的戟刃,身體隻微微後仰,戟刃從他鼻梁前劃過,卻沒有傷他分毫。
這一閃輕描淡寫,仿佛與世界同呼吸,渾然天成,舉重若輕。
陳跡體內爐火已點燃十六盞,力氣早已超過尋常人,即便與景朝諜探角力也穩穩佔據上風。
但他驟然得到一身力氣,甚至都不熟悉自己的身體,也無發力技巧。
發力技巧就像是一支杠杆,沒有這支杠杆的話,十成力氣只能用出八成,有了這支杠杆,十成力氣便能發揮至十二成。
如今,陳跡已經知道自己這具身體到底是什麽樣,自己的力氣藏於哪裡!
然而巨戟士也不是弱手,他見一戟未中,當即腰身反擰轉身,硬生生以腰胯之力改變了戟刃的走向。
明明是由左至右的行掃千軍,卻忽然反向一挑!
戟刃從陳跡胸口劃過,留下一條傷痕,逼退了陳跡的趁勢偷襲。
可是,陳跡受傷之後並未低頭去看傷口,而是依舊緊緊盯著巨戟士,仿佛傷口沒有疼痛似的,如獵豹般微微彎腰。
雖然受傷,卻沒有落於下風的跡象。
軒轅曾說陳跡已經沒有了戰鬥本能,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錯了。
僅僅一天時間裡,他親眼見證對方從狼狽的漫山逃跑,到如今與巨戟士廝殺得不分上下。
步伐、技法……甚至連發力技巧都越來越粗糲,又越來越本真。
隨手一拳一腳明明看起來很倉促很笨拙,卻充滿了暴力又直接的霸道。
“才六個時辰啊,”軒轅輕聲感慨。
對方那身體裡的戰鬥本能,像是萬年不見天日的不朽長劍,正在被一點一點擦去灰塵。
可軒轅雖然這麽想,嘴上卻戲謔道:“六個時辰了,還無法取勝嗎?此巨戟士不過是我軍陣之中的一名士兵而已。”
陳跡一邊喘息著一邊看向巨戟士,笑著說道:“他這人不太會說話,你別介意啊,你很厲害的,戰勝不了你很正常。”
軒轅挑了挑眉毛。
陳跡神情疲憊,鏖戰六個時辰,巨戟士可以一次次精力充沛的站在這裡,他卻不行。
此時的每一分每一秒對他來說都是一種煎熬。
自己一天之內死了多少次?
四十次?還是六十次?
記不過來了。
某一刻,陳跡想過,要不放棄算了,這劍種門徑不學也罷。
可是,當他想到自己又學到了一些東西、又多了幾分把握,便又燃起新的鬥志。
下一刻,巨戟士再次揮戟而來,陳跡身形一動,卻牽動了胸前傷口,以至於動作一滯,身體側偏不及時,整個左臂都被削去了一塊血肉!
這一擊如分水嶺,從此之後陳跡只能狼狽躲閃,再無主動進攻的機會。
軒轅對陳跡譏笑道:“我看你是沒希望了,要不你乾脆讓我重臨世間,留下遺言,想殺誰,我幫你殺。”
“還是我自己來吧,”陳跡一邊躲閃巨戟士攻擊,一邊喘息道。
“哦?你對那個世界很留戀嗎?”
“我還有一隻貓呢,若我沒了它怎麽辦。”
軒轅疑惑:“……貓?”
“我還新交了幾個朋友。”
軒轅哈哈大笑起來:“你也需要朋友嗎?你早就說過,你不需要朋友了!”
“我們曾是朋友嗎?”
“是,但早就不是了。”
“那就重新認識一下。”
當青銅戟再次豎劈而下。
陳跡驟然俯身向巨戟士衝去,他的雙眼如鉤子般緊緊鎖定著對方的戟刃。那青銅戟的月牙刃當頭劈下,巨戟士已經做好陳跡躲避後的諸般變化,可這一次陳跡偏偏沒有躲!
卻見陳跡再次提速,竟越過月牙刃劈下的位置,來到戟身處,雙手如托舉山巒般握住細長的戟杆,硬生生止住了青銅戟落下軌跡!
巨戟士想要將青銅戟抽回,可他卻震驚看到陳跡將戟身拉下來,雙手奮力一抖!
“松手!”
莫名沛然的力量傳遞到青銅戟身,竟震得巨戟士不由自主松了手,那古怪的奪戟招式……明明是巨戟士先前用過的,卻被陳跡給學了去!
“咦!”軒轅眼睛一亮,這千錘百煉的奪兵刃之術乃是他戰陣中的絕技,竟一天時間就被學去。
只見陳跡掄起青銅戟如一輪圓月,逼得巨戟士連連後退,水潑不進。
轉瞬間,一追一退,巨戟士在青山邊緣退無可退,只能站定,而陳跡手中青銅戟並未砍在他身上,而是在脖頸處停下。
“怎麽樣?”陳跡喘息著問道:“現在可以教我了吧?”
久違的勝利喜悅,充斥著他的心臟。
熾熱的呼吸裡,陳跡像是又翻閱了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如一路登山至山頂,看到日出破開雲海般的寧靜卻又高亢。
軒轅坐於巨石上慢悠悠說道:“這就滿足了嗎,如今你的實力在我軍陣之中,也不過能勝任一名士兵罷了。”
“嗯?”陳跡疑惑。
卻見軒轅面對那被時間凝固的戰陣招了招手,竟又有一位腰胯長刀的樸刀士走出隊列,走到這青山之上,面對軒轅單膝跪地:“王,何事召喚?”
軒轅指了指陳跡:“這小子已經熟悉巨戟士的攻伐,如今換你上。”
陳跡瞪大了眼睛,他看了看山下那十八般兵刃俱全的戰陣,頓時面色一變:“今天是不能再戰了,我朋友還等我喝酒呢,明天再見吧!”
說罷,他竟主動縱身一跳,落入青山之下。
軒轅看著空空如也的懸崖邊緣,怔怔道:“我確實需要重新認識一下你了。”
……
……
繡樓二層,三個雅座的帷幕還未摘去。
梁狗兒已經喝得滿臉通紅了,世子卻還坐在桌案前抓耳撓腮:“秋……秋字能寫什麽詩啊。”
卻聽有人在身旁輕聲說道:“我醒了。”
世子轉頭看去,卻見陳跡已緩緩睜開眼睛,眼裡俱是血絲,如猛虎捕食。
白鯉嘀咕道:“做了什麽夢啊,殺氣這麽重?”
世子大喜過望,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可終於醒了,快快,需要九句詩,就等你了!”
陳跡看著自己手裡那一把金瓜子……這都沒能喚醒自己嗎?
他一邊將九枚金瓜子收入袖中,一邊斟酌道:“九句是嗎,白鯉郡主,我說,你寫。”
白鯉眼睛一亮:“好,我來寫。”
然而就在兩人一說一寫時,卻聽帷幕外面的陳問孝又問起來:“這三個雅座裡的朋友,還沒寫出與秋字有關的詩詞嗎?若你們遲遲不寫,豈不是耽誤了大家與柳行首交流?”
世子笑著應道:“已經在寫了,在寫了。”
陳問孝:“若能寫出,何必等到現在。”
林朝京的笑聲響起:“我聽出帷幕之後的朋友是誰了,原來是世子。這樣吧問宗兄,不過是九首與秋相關的詩詞而已,你我與世子同窗三年,便一起幫幫他,我寫四首,你寫五首。之後便當做是世子他們寫的,將帷幕摘去了吧。”
陳問宗遲疑:“這似乎不妥。”
林朝京笑了笑:“那我便寫九首。”
卻見他斂起袖子,喚來這繡樓的侍女取了筆墨紙硯,隻大筆一揮便有一首詩詞落定。
眾人圍上前去,卻見對方九首詩詞一氣呵成,如信手拈來般輕松。
林朝京將詩詞遞於侍女:“且送去給柳行首看一下,若寫得還可以,便將世子那邊的帷幕摘去了吧。”
侍女淺笑:“不用給柳行首看呢,連我這粗鄙的丫鬟都能瞧出這些詩詞的好,我這就去將帷幕摘下。”
其實,三個雅座帷幕遲遲沒摘,繡樓也有點急了。
然而,世子聽到陳跡字字珠璣,又看到白鯉健筆如飛,頓時就急了:“等下,我們自己能寫,別摘!”
可這話說得已然晚了。
卻見一層層帷幕摘下,三個雅座展露在眾人面前。
梁狗兒在大口喝酒,已喝得半醉,梁貓兒在一碟一碟的吃菜,如吃流水席一般。
再看佘登科、劉曲星及其他江湖人士們也好不到哪去,桌案上已一片狼藉。
噗嗤一聲,陳問孝哈哈大笑起來:“怎麽都吃上喝上了?”
林朝京端坐在桌案後面,面色沉凝:“今晚難得柳行首從秦淮河來到洛城,若她瞧見洛城文人是這副德行,該有多失望?世子,今晚是文人雅會,何必帶這些粗鄙的江湖武夫來湊熱鬧?”
世子看向林朝京:“我也是寫了詩才上來的,怎麽,你能來,我朋友就不能來?”
林朝京搖搖頭:“不是說不能來,而是不合適來。這幾位江湖朋友吃吃路邊面攤,逛逛紅衣巷多好,也符合他們的身份地位……來這裡豈不是暴殄天物?”
世子沉聲問道:“什麽人該去紅衣巷?”
“自然是粗鄙的尋花問柳之人。”
世子又沉聲問道:“那什麽人才適合來白衣巷?”
“自然是你我這等有學識有身份的人。”
世子緩緩起身,眾人以為他動怒了要與林朝京動手,可他卻忽然轉身向佘登科等人拱了拱手,抱歉道:“不好意思,今日因我魯莽,帶各位見到了此等無知傲慢之徒,我向各位賠個不是。若白衣巷都是此等文人雅士,那我們往後不來也罷!我一人受辱且無所謂,可連累朋友受辱,是我的不對,走吧!”
梁狗兒納悶了:“世子,咱們去哪?”
世子站直了身子朗聲大笑:“走,去紅衣巷喝花酒!”
說罷,他竟拂袖帶頭往樓下走去。
梁狗兒與梁貓兒抬起陳跡的竹椅跟上,一大群人同進同退,一點也不沮喪,宛如要參加婚禮般喜慶。
白鯉坐在桌案後面,提著筆,呆呆的看著一群人烏泱泱離開。
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她才剛剛把陳跡念的詩句寫完啊。
世子在樓梯上呼喚:“白鯉,走了!”
白鯉本打算將寫好的詩帶走,思索片刻,卻又將卷起的詩詞放下,這才追下樓去:“來啦來啦!”
繡樓二層重新安靜下來,陳問宗狠狠瞪了陳問孝一眼,這才起身來到世子桌案前,拿起方才寫好的詩詞來看。
只是這一看便怔住了。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無一秋字,讀之卻覺秋風蕭瑟,落寞橋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