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的二層茶樓內,當趙都安輕佻地吐出這個句子,徐君陵愣住了。
這位身份尊貴的王府千金,臉上笑容僵住。
端著茶碗的姿勢也頓住,好似沒有聽清,或者不敢相信。
倒是站在樓梯口,作為此處唯一的“第三者”的丫鬟在愣神過後,難以置信地驚叫一聲:
“大膽!你竟膽敢輕薄……”
丫鬟喊了半句,想起什麽,猛地壓低聲音。
生怕喊聲傳開去,卻也因這一下動作,導致氣勢全無。
徐君陵卻被這一句話驚醒,那江南水鄉女子薄薄的臉頰上,驀地飛起一抹殷紅。
紅唇下意識抿了抿,將茶碗丟在桌上。
繼而,繼而才後知後覺地升起怒氣,臉色轉冷,眼神中猶自難以置信:
“趙大人,你方才說什麽。”
呵……果然,讓端架子的大家閨秀一秒破功的最好方法,永遠這般簡單粗暴……
趙都安噙著笑容,目光落在她紅唇間貝齒之上,盯著黏連的幾道絲線,說道:
“郡主的口水……”
“閉嘴!”徐君陵微微變色,盯著他:
“趙大人說這種話,就不怕我皇姐知曉麽?”
趙都安肆無忌憚地抬手,在二樓中畫了一圈,渾不在意道:
“此處,唯有你主仆二人與我。陛下如何知曉?還是說,郡主要去稟告陛下?郡主覺得,陛下會信麽?”
徐君陵愣了下。
女帝會信嗎?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是她壓根就不可能去說給外人。
倒不是因為什麽名節,而是她的立場。
淮安王既是“八王”之一,又與“李黨”背後的士族集團,有緊密聯系。
徐君陵佔著這個身份,是絕對不能向女帝“誣陷”趙都安的,也不能說給外人散播。
因為這會被解讀為離間,而且是很低級的離間。
或者是逆黨散布的謠言。
所以,這才是對方肆無忌憚言語調戲自己的原因……
就是篤定了,沒有任何風險,哪怕到處說,也沒人會信……
“趙大人,覺得這般很有趣麽?”徐君陵冷靜下來,迅速調整情緒。
趙都安笑著繼續給她倒茶:
“以郡主的學識身份,也該知道,作為‘妹妹’,去調侃‘姐姐’與男子的關系,是極為失禮的。”
“……”徐君陵頓時語塞,心想:
傳言果然不假,姓趙的當真睚眥必報,自己隻稍微試探一句,就遭反調戲。
“趙大人多想了,我並無妄議皇姐的意思。”
徐君陵輕輕吸了口氣,起身告辭:
“不過,孤男寡女相處,的確不妥。綠水,我們走吧。”
這就要走了?不試探了?
趙都安眯起眼睛,目視徐君陵轉身,叫上丫鬟一起朝樓下走去。
他哂笑一聲,揶揄道:
“對了,提醒一句。京城穿衣風氣,比淮水道要開放的多,郡主沒必要為了什麽淑女儀態,用絲帶奮力裹胸,導致說話也沒什麽氣力,著實不夠爽利。
大好風景何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覺得穿衣會不好看?錯啦,壯麗山河景色,才最動人。”
徐君陵呼吸腳步一亂。
身旁丫鬟大怒,卻被後者抬手按住。
只見這位富甲天下的郡主深深吸了口氣,沒有轉身,淡淡譏諷道:
“趙大人與其有空點評旁人,不如好好思量,如何才好令京城不出亂子,據我所知,那武帝城的柴可樵,可是奔著詔衙去了。”
丟下這句話,她邁步下樓,消失在外頭。
只剩趙都安表情一怔。
臉上偽裝出的輕佻模樣消失無蹤,哪裡還有半點浪蕩子的輕浮?
……
……
在趙都安的吩咐下,長街上的衝突宣告結束,呂青風跟著郡主離開。
那大漢與女俠,也被釋放,消失在人群裡。
只剩下這件插曲,由著人們的口傳播,成為一樁注定充滿神秘感的談資。
某條清靜街道旁。
一輛華貴的馬車內。
徐君陵靜靜等了一陣,看到丫鬟綠水鑽了進來,輕聲問道:
“呂師如何?”
丫鬟回答道:“傷勢不重,只是需要調戲一陣子。”
徐君陵輕輕點頭,松了口氣,取出一個瓷瓶:
“將這丹丸給呂師送去。”
丫鬟綠水接過,又說道:“他們那邊怎麽安排?”
她口中的“他們”,指的是同為郡主護衛的大漢與女俠。
徐君陵輕輕歎了口氣,無奈道:
“讓他們直接回來吧,不用偽裝不認識了,早都給那趙都安看穿了。”
綠水大為吃驚:“他早看破了麽?那……”
徐君陵眼神認真,感慨道:
“此人分明就是刻意逼我出來,方才的粗鄙輕佻,言語不乾不淨,只怕也是獲得談話主導權的手段。
短短與我交談不過一刻鍾,就能摸清我的風格,知道我諸多顧慮,以言語調戲破解轉移話題,打亂對手談話節奏……
看來我這位皇姐,當真養了個厲害人物。”
又來了……
綠水對於自家郡主的腦補和分析習慣,已見怪不怪,說道:
“所以,這一局,咱們是敗了麽?”
徐君陵笑了笑,神態自得:
“自然不算,最多是讓他佔些口頭便宜罷了,起碼我已經大概對此人性格有了了解。目的也就達到了。
何況,他如今想必也焦躁地往回趕呢,呵,等他丟了面子,看還能否囂張的起來。”
綠水似懂非懂,悶悶“哦”了一聲。
徐君陵捧起書卷,聽雨翻書。
耳畔卻不知怎麽,總回蕩起趙某人最後那句話。
視線不由自主,落在胸口。
回想起前幾日,在女帝寢宮中夜宿,與皇姐沐浴相見的一幕,頓時有些走神。
壯麗山河景色,才最動人麽……似乎,倒也沒錯。
……
……
“噠噠……”
另外一邊,送走郡主之後,趙都安見海公公沒有回來,便留了一張紙條。
然後,獨自下樓,騎馬頂風冒雨,快速朝衙門返回。
“徐君陵啊徐君陵……伱要敢誆我,咱們這事就記下了……”
趙都安一邊策馬,不斷用內力氣機,將落在體表的雨水震開。
心中一邊嘀咕。
他不大確定,徐君陵最後那句話,到底有幾成真。
然而對方既然準確說出“柴可樵”的名字,也就值得他跑一趟。
俄頃,當趙都安抵達詔衙正門,躍下馬,朝守門的吏員問:
“衙門裡可出了什麽事?有外人來?”
那名吏員聞言,嘴唇顫抖,仿佛看到了主心骨:
“緝司大人,您可回來了,您快進去看看吧。”
趙都安心頭一沉。
沒與他廢話,把韁繩丟給他,大踏步進入衙門。
耳廓一動,循著最嘈雜的人聲方向,迅速抵達總督堂。
就看到往日清冷的堂口院子裡,這時候擠滿了人,都是各個堂口的錦衣官差。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梨花堂的手下,沉聲道:
“都讓開!怎麽回事,擠在這?”
一聲低喝,眾人紛紛望來,繼而發出亂糟糟的“趙緝司”呼喊聲。
小秘書錢可柔也在這裡,眼睛一亮,跑過來飛快道:
“大人,你可回來了,不久前,衙門外頭來了個怪模怪樣的武人,自稱柴可樵,進門後就聲稱,要挑戰朝廷高手。
第一個接待他的,是海緝司。
之後又一口氣,將八個堂口的緝司大人們都挑戰了一回。
來到咱們梨花堂,見您不在,才走了。”
又是挑戰?
沒完了是吧?!
趙都安心頭莫名竄起一股火氣,問道:
“督公呢?督公不在嗎?”
錢可柔搖頭道:
“督公上午出去辦事了,眼下還沒回來。”
趙都安深吸口氣,邁步板著臉朝總督堂內走。
院中烏泱泱的錦衣們如潮水般,朝兩側排開。
當他走入總督堂,就看到往日眾人開會的大桌旁,一張張椅子上,癱軟著各個堂口的緝司。
每個人都是臉色蒼白,沒有血色,氣息虛浮。
一副正調息休養的模樣。
不少人身上,或多或少還有一些小傷。
見他進門,齊刷刷看過來,皆難掩羞愧。
“傷的如何?”趙都安急聲問。
九堂第一的面癱臉張晗嘴唇動了動,搖頭道:
“並無大礙,我等都是輕傷而已,但……咳咳,氣海震蕩,有些脫力。”
他的雙手虎口震裂,此刻已綁上了藥膏和繃帶。
趙都安無聲松了口氣,面色難看:
“是那個武仙魁的親傳弟子?柴可樵乾的?你們都輸了?”
海棠也脫力,癱在椅子上,神色虛弱,還習慣性懟他:
“廢……廢話,你看我們像贏的樣子麽……這人,的確厲害。張晗都沒,與他打上幾個回合……我早上,就說……這人不安穩……你還不……咳咳……”
趙都安走過去,抬手按在她肩膀上,用內力幫她調整氣息,皺眉道:
“別說話了,你們需要休息。”
一名緝司紛紛不平開口:
“趙緝司,你去找督公,這事不能算了。朝廷的臉面,都……咳咳。”
旁邊,老熟人周百戶苦著臉解釋:
“已經派人去找了,但督公一時半刻回不來,也不好因為這種事……”
“我知道了,”趙都安一擺手,環視眾人,眼神冰冷:
“那個柴可樵,在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