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骗子。
弥留之际,有什么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他。无名指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真奇怪啊,手臂都已经断裂了,按说不该感受到手指灼热。
滚烫的东西是萤石戒指上镶嵌的那一枚红色宝石,那是新婚第二日,阿寒送他的定情信物。
此刻,那宝石像是融化的蜡一样流淌,缓缓融进血水。像是爱人的抚摸指尖,又像是爱人的眼泪,恋恋不舍又锥心刺骨。
不要生气,别哭……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月华城夜空中那漫天飞舞的流星与萤火。
在南越,人们在夏夜有对着萤火许愿的习俗。可惜王宫里没有萤火,而宫外落水湾的萤火娘亲那时只会带着弟弟一个人去看。他第一次对着流萤许愿,还是在月华城阿寒身边。第二次则是新婚前的几日,落水湾芦苇萤火丛中,阿寒睡在他膝上,繁星夜幕之下一片安静。
他两次的愿望都是同一个:
唯愿此刻久长。
而第三次,倘若让他换个什么心愿……
顾冕旒其实一直知道,他的问题在于他根本感受不到这个世上名为“因果”的东西的存在,以至于太多的“为什么”,一直得不到答案。
对他来说,世界太多时候是混沌的。
混沌到好像他怎么做都可以,怎么做都一样。恶行偶得善果,善举亦招恶报。努力反被误解,付出得不到回报。
及至年岁渐长,心念渐淡,后来他已经不想得到什么了。
直到长大以后,重新遇到阿寒。
人与人之间,或许真有命运的牵引。
他只有同慕广寒在一起时,才能一次次找回混沌之中的有序因果,觉得世间之事是合理的。但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大司祭顾冕旒或缺的还是太多,像是一棵看起来枝繁叶茂、其实被挖空了心的乔木。
这样的人,大概无法真的让人幸福。
而他唯一的心愿,不过只是想要阿寒幸福。
他已经没有将来了,所以,他最后的愿望,是不是不该自私。他是不是应该放阿寒走,并真心祝愿他将来能遇到一个比自己更好的人、更真实的人。
一个没有束缚、没有千疮百孔。自由如风、任意洒脱、所向披靡,什么都不怕的人。
然而。
在最后一刻,他其实清楚意识到了,这不过是一个虚假怨念。
大司祭顾菟既贪且婪,纵至临终,犹存恶念——世人那般浅薄,除了他还有谁看得到阿寒的好。何况别人又能给阿寒什么?他实在自负,临死之际仍是无可救药。
人死后,究竟魂归何处?
真会像话本里一样步入幽冥?
那他能不能变成地狱厉鬼,在爬回人家作祟?
他实在不愿将阿寒拱手相让,他自私鬼,他舍不得。顾菟小时候不懂事,轻易拱手让人的东西太多了。好在他终是学会了既要还要、又争又抢,喜欢的必须狠狠抓住、紧握不放。
让给别人?想也别想。
所以,他得爬出回才行。
纵尸山血海、炼狱无间,他爬着也要把他的明月萤火重新拥在怀中。
……
数日后,一人从西凉的山林醒来。
他不知自己是谁,来自何方,亦无甚探求之心。他的生存能力很强,在山林自足,自在逍遥。
后来被带进宫中,他一样泰然自若。几月就会西凉方言,礼节也很快上手。拿起棍子就会打架,跨上战马就能驰骋。
他像是懵懂,对世上很多事物的感受和反应似乎都异于常人,总给人感觉有点“古怪”,可关键时又很擅长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他不识字,不读兵书,但又像是被高人指点过战阵之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度没有对手。
直到那一日。
在乌恒边境恒城城下,西凉在熊熊大火之中遭遇惨败。
赵红药:“燕王,您在看什么?”
他在望城上的人。
那个轻轻松松就能将他逼入绝境的人。看见他,记下他。
赵红药:“下回杀了他?”
“嗯,当然。”
他自然得赶快弄死他。
如若不能,只怕以后都要没完没了。
……
后来,果然是无止无息。
燕止被他差点弄死好几回,老实了。开始给他写信,歪歪扭扭的“月华城主亲启”。
写了一堆,对面已读不回。
燕王出身山野,倒也并没西凉老贵族那么重的自尊心。不像何常祺每次输给他要死要活的,按说对手不肯搭理他该是常事,他自己亦对那些频频投书的州侯们不屑一顾。
但,就是莫名很在意。
燕王月下踱步。
燕王歪头思索。
燕王辗转反侧。
燕王茶饭不思。
从来无欲无求的“山鬼”,平生第一遭,有了真正“想要”的东西。
而人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努力的过程中,总会觉得刺挠。
那种芒刺在背让他暗戳戳去北幽重金买了很多情报,日夜研读月华城主秘辛。
情报里说,月华城主浑身都是宝。血能入药,髓珠可活死人肉白骨,更有月泪一颗,更能实现人心最深的愿望。
嚯。
那么神奇?
西凉之地不信怪力乱神,燕止也只把这一切当个话本来看,却不禁嗤笑:“若真如此,倘若谁能收服月华城主,得了其月泪,岂不是可以轻易长生不老、享万世富贵了?”
更有甚者,若是野心直指天下,是不是也能直接立刻登基为帝?那若求仙问道,那千年修为是否也能瞬间唾手可得?
宣萝蕤:“可不一定哦王上,您且细看,书中所述,乃是‘内心最深处的愿望’。”
“王上,人往往未必真的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究竟想要什么。”
“属下以前十几岁时,曾出东海渡重洋,去落云国收集奇闻轶事。曾闻彼国有座许愿仙山,有人千辛万苦登顶许愿,欲让至亲复活,却最终得到了金山千座、海量钱财。”
“……”
“只因那人本以为自己挚爱亲人,但其实他内心深处,始终最爱的还是那黄白之物。”
“……”
“……”
“王上,万一您内心深处,所求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那这月泪真实现了愿望,您岂不是……可就,咳。总之,危险之物需谨慎以待,还是小心为上啊王上,你怎么又知道你不想这等凡尘所愿呢?”
“……”
那日,燕止认真想了一下。
还别说,他突然发现,其实他对自己认识确实浅薄。
他是真的喜欢坐拥天下,称皇做王的风光吗?是,他喜欢,但有多喜欢?不知道。那倘若真让他抛下一切跟城主去浪迹天涯,那日子又真的无法接受么?
好像也没有。
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