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好远,看他的眼神充满悲哀和无奈。他又好像看到了顾辛芷、看到了拓跋玦,看到了一切被他欺骗嘲弄过的人,此刻正在注视着他的失败。
血流不断。
他的身体濒临湮灭,人却生生再度撑起那几近崩溃的身体,跌撞爬了起来。
他吐着血,连滚带爬上了月桥。
染血的、污浊的手指扣着桥面的雕花砖石。他抬起暴突流血的眼睛,生生盯着月宫内殿的大门。想要爬过去。
有人从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倒。
他挣扎着回眸,有一瞬,他像是看见了当年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天雍神殿的大司祭。随即又像是看见了那个年少聪颖、抱着书穿行宫中的南越世子。
还有那年皇城城楼上……画着神兔妖兽的油彩,有一双如鹰一般的犀利凶残眼眸的西凉战神。
可是,不该。
这个寰宇明明不可能有死而复生,他试了五百年都做不到。那一刻他声音嘶哑,有如来自炼狱:“我杀过你,我杀过你……那么多次!”
在东泽隐秘祭坛,在南越王宫的地牢,在天雍神殿的禁闭室,在古祭塔的塔顶,在夏日阴雨的王城之下。
他明明一次次杀死他的**,或者湮灭他的灵魂。
可为什么,他还能一次次站在他面前?
还牵着月华城主的手——另一个同样不该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他至今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让疯子重获清明?
是什么人被毁了心,失去了神智,沦为行尸走肉,有朝一日突然还能死灰复燃?
是什么人,被剥夺一切,还能重新长出血肉。
雪山千里,银装素裹。大漠孤烟,烈烈黄沙。东泽雨林尽染,孩童摘满枝硕果。江南微雨素湖涟漪之中,小黄鱼摆尾游动。
怀曦的身子晃了晃,什么东西从袖中掉下来,咕噜噜滚到燕止脚边。
那一块浅浅月色、满是碎裂痕迹的圆形宝石,像是一块暗淡的明珠。五百年前,它曾是深邃如血的红。
“……”慕广寒捡起那颗月泪。
五百年前。
月华城主献祭结束后,怀曦挣脱层层束缚闯入古祭塔。鲸油烛台万年不熄,照亮了塔中斑驳四壁,也照亮了楚郁弥留时苍白温柔的脸庞。
他最后睁开眼睛,望着亲手养大的少年一双乌亮、满是晶莹泪水的眼睛。
“怀曦。”
他抚着少年长发,沙哑地唤他:“这个,给你。”
“你要好好的,好好活在这世上。乖。”
“……”
每一任注定献祭的城主,一生皆有一颗月泪。
那是在月华城主“最纯洁的爱意”中,滋生出的珍宝,是天道给他们注定悲剧的宿命里唯一的宽慰与补偿。
一生一次,月华城主虽救不了自己,却可将月泪送给挚爱之人。月泪能够满足那人的一个心愿。
前月华城主楚郁,把月泪给了怀曦。
而慕广寒的月泪,则在新婚第二日送给了顾菟。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知这东西可以许愿,于是顾菟拿那颗红色的宝石去镶镶了戒指。
直到他濒死,有温柔的力量将他托举。
而他依旧浑然不知,其实那时天道正在默默聆听他的愿望。
天道听到他说,他希望月华城主能够幸福——这个愿望按说不难达成,谁让月华城主的要求一向不算太高。若是从来没有遇到顾冕旒,想要他幸福其实不难。
但谁让他毕竟是遇到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了比较就很难再幸福。
除非能有一个更好的。
天道正在思考,去哪里再给他找一个更好的。还未及思索完,竟又被贪心之人临时加码。他不仅要城主幸福,他还想亲自要从阴间爬回来落实这个事儿。
他不切实际的愿望可真多!
于是天道的运行,竟有一瞬间被他这些乱七八糟、又无法无天的愿望给卡住了。乱流波动之间,天道静默,无所去从。
但也只有片刻。
随即天道洪流滚滚,继续奔腾向前,对这渺小如尘的凡人愿望,他选择干脆不置可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彻底遗忘。
而月泪则趁着天道无视的瞬间,非常努力地、顽强地,尝试给顾菟重塑躯体。
重塑的身躯做不到尽善尽美,小小的瑕疵到处都是。比如温度略高于常人,比如发丝常是银白色,比如眼睛的着色更不稳定,几乎每天起床都不太一样。
但。
月泪尽力了!
在耗尽所有月华之后,那颗月泪就消失了,戒指亦褪去那一抹璀璨鲜红,变回了普普通通的萤石材质。
其实,这般勉强造出的身体,本来很难与灵魂相融。就算勉强结合,多半也撑不了几年。
然而,顾菟那连邪神都敢咬上一口的灵魂,直接无比强横地就接受了这躯体。而藏在古祭塔的那枚黑光磷火,又源源不断为其续命,整个人反而生龙活虎、气运滔天。
……
月桥之上,本该归于寂渺。
却不知为何,天边悄然悬起一轮红日,残阳如血染照大地,映在怀曦那憔悴残躯之上,更显得风中残烛、凄惨悲凉。
燕止拿过那枚破碎月泪,掷回怀曦怀中。
怀曦被打得一僵,眼珠动了一下,额角青筋突突跳动。他分明看到燕王眼中满是鄙夷嘲讽,同样是被月华城主赠了月泪,一个心愿得偿、应有尽有,另一个却落得眼下这般凄惨田地!
“呵……你,到底在那自顾自得意什么?”
“得意自己命好?得意只有你钻到了空子?你不过只是运气好。又有什么可得意,你不过只是运气好!”
“你以为是我蠢,不知和你一样,去许一个让他死而复生的愿望……”
“你以为是我蠢,不知许个愿望,与他来生相见。呵,呵呵。”
怀曦的眼睛,渐渐空洞茫然。
他又怎么会不知。
只是,他知道得,实在太迟、太迟了啊。
楚郁明明曾告诉过他月泪是什么,可他从来不曾真正入耳。
当年月华城的无忧岁月,楚郁教过他太多事。可那些日子书房茶香秒袅袅,半醒半睡之间,他多半时候只顾想着快点结束课业,就能一起煮茶,煨橘子,围炉烧火锅。
以至于拿到月泪之后,他只知道里面有力量,却不知可以许下心愿。
而他又不像顾菟一样幸运,恰好在那时许下心愿。于是抱着月泪倥偬而过的第一百年,他只顾肆意挥霍那力量,人祭血祭,满手血腥。
直到第一个百年过后,他回到月华城,于无数典籍里,他才恍然明白手中珍宝的用处。只可惜那时月泪里的力量,已被他用掉了十之二三,早已失去了实现愿望的效力。
于是后面很多年,怀曦也曾一度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