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潢精致的小房間內,范寧睜開眼睛。
身上各處皮膚完好,但被刀子劃開的疼痛仍有留存,五感變得敏銳,但體會到的東西並不真實。
殘留的違和感自靈性中溢出,鋒利的桌沿、憤怒的邊角、激昂的窗子、猙獰的橡木條、侵略性的燈光“燼”的秘密穿插其間,並以各種形態彰顯。
思維有些強直,難以去迂回思考什麽東西,范寧先是準備用手臂撐著躺椅扶手站起,但剛剛一用力,猛然增強的疼痛感就讓他重新坐了回去。
“砰”地一聲,身體下落的衝擊力讓天花板角落的碳化燈碎裂,殘片落地,扎入結實的木質地面。
他抬起雙臂,發現每邊靠近肘部的位置各有一深一淺兩道傷口。
那是被木質扶手的鋒利邊緣劃開所致,殷紅的鮮血從其間滲出。
當危險感一寸一寸地從這邊空間散去後,他才以一種柔和的感覺注意到眼前居家裝飾風格的畫框與畫布,以及那道刀子的豁口。
夢境中的記憶接二連三從腦海裡跳出,范寧終於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來不及仔細體會波格萊裡奇的無形之力帶來的恐懼,他的手撫上頭頂,然後心裡不受控制地,像複讀機卡帶似地重複著半句不完整的話:
這頂破帽子也太那什麽了這頂破帽子也太那什麽了
居然連波格萊裡奇都沒有發現異樣!
不清楚這究竟和F先生有沒有關系,但如果不是這頂帽子足夠靠譜,自己今天一百條命都不夠死的。
范寧用力把高筒禮帽往下緊了緊,然後站起身在房門邊上猶豫了幾秒。
不知道何蒙走了沒有?
應該是可以自行離開了,但范寧總擔心正好撞到他。
可別再出什麽意外.范寧豎起耳朵想聽聽走道外有什麽動靜,可不知是房間隔音效果太好,還是何蒙已離開或滯留辦事,他沒聽到任何聲音。
盡管時間尚早,但這個地方范寧一秒都不想多待,越來越不自在的他調整了一下呼吸節奏,緩緩擰開房門,朝大廳方向走去。
這裡仍然煙霧繚繞,人數已不只四位,還多了幾名圍觀者,每一位恐怕都有和范寧接近的位階。
叼著煙鬥的紳士嘩啦啦洗著紙牌,有人撥弄著籌碼,有人用叉子戳進糖豆盆,將薄荷糕塊送入口中。
“瓦修斯,每次見你來聖塔蘭堡都垮著一張臭臉。”嗓門聲頗大的另一紳士,將盛滿手磨咖啡的紙杯朝范寧遞去,“坐下來玩一把?”
“倒是想有這閑心,開門。”
范寧自然不認識瓦修斯的熟人,他接過紙杯,保持著一貫的苦瓜神態,冷冷吐出幾個單詞。
對面這人撇了撇嘴,掏出鑰匙串,將旋啟式防爆門的開關閥一個個擰開,一長串水蒸氣的高亢鳴叫後,鑄鐵門緩緩開啟。
范寧抿了一口燙而甜膩的咖啡,慢悠悠地跨出大門。
穿過走廊,下樓,走出大廳,直到徹底離開灰色雙子樓,重回摩肩接踵的街道時,范寧心裡才終於長出一口氣。
他出手攔了一輛出租馬車,吩咐去往車站方向,登車後過了幾秒,那杯放於長椅腳下的咖啡就被迅速端起,衣衫佝僂的中年流浪漢喝了一口,又遞到了身邊髒兮兮的小女孩手中,被她捧著一飲見底,再張嘴接住甩出的汁液。
車站的公共盥洗室響起嘩啦啦的水聲,回到本來面目的范寧推開木門,匯入人群。
今天的烏龍事件讓范寧收獲了大量隱秘知識,但他絕對不想再來第二遍了。
雖然那頂禮帽完美地掩蓋了靈體特征,但若不是瓦修斯近期調查的事物,范寧自己恰好都盤過了一遍,並有一些實質性的思考.
只要有一處表現出不知情,今天自己就栽在這裡了。
“格”究竟是什麽?指一個人在藝術上的成就?
波格萊裡奇的話語,似乎體現出了具有高層次“格”的人的極端重要性。
范寧在回酒店途中,持續思索著特巡廳高層對話裡的關鍵詞:新郎、播種者、持刃者、鍛獅、新月.
取得“波埃修斯藝術家”提名或正式頭銜,似乎對應著某些關鍵詞,比如提名似乎需要判定一位藝術家具備“鍛獅”高度的“格”。
大街喧嘩,馬車顛簸,閉著眼睛的范寧似乎突然間聯系起了什麽事物。
不久前三人在大宮廷學派廢墟一處見到的那塊怪異浮雕!
浮雕的主體內容是“頭戴冠冕,身著披風的人持刀屠宰一頭牛”,而在周邊區域,范寧依稀記得好像有一些別的事物或元素。
比如稻穗、蛾子、獅子、月亮、穿華服或持火炬的小人.不止這些,更詳細的已經記不清了,它們似乎與那些關鍵詞存在聯系。
進到“波埃修斯大酒店”大堂後,范寧暫時把思緒拋之腦後,回房間小憩了一會並收拾好東西。
接下來他與交響樂團眾人一起,去往提歐萊恩國立音樂廳愛樂廣場,觀看了夏季藝術節的開幕式,現場一如歷年地隆重,也不同往年地大幅增加了治安警力。
令樂手們覺得振奮人心的是,在台上講話的委員會負責人在今年的亮點預告中,己方這場音樂會也佔有一席之地,被強調的點是引入注目的定價和罕見的售罄速度。
開幕式進行過程中,范寧向盧分享了在會議上聽到的關於超驗俱樂部的動向情況,尤其是相對反常之處,盧表示地鐵安全的隱患排查工作正在有條不紊地鋪開。
從烏夫蘭塞爾以往神秘事件中牽連過來的一些線索,范寧在時機合適時可能會調查一番,但有多大的能力操多大的心,除此之外的…隱秘組織那些讓帝都常駐力量都焦頭爛額的小動作,合適的消息給予分享,能幫的小忙行舉手之勞,就算是盡到本分了。
對於范寧而言,最大的自我價值是追求藝術的真理和歸宿,最大的人生責任是為全人類留下盡可能多的精神財富,其余隨行隨心之事皆為靈感和素材。
臨近散場之際,他同幾位聲部首席交代了自己今天有事,然後直接向卡普侖布置了下午和晚上的排練任務。
“這幾個片段,明天我一上來就會先檢查它們處理情況。”
“…這,范寧教授,您意思是今天讓我…”持著筆埋頭勾圈加標注的卡普侖錯愕抬頭,他到什麽場合都隨身提著裝有厚厚總譜和筆記本的公文包。
“你上崗助理指揮都已經一個多月了。”范寧說道,“我就沒在排練場合見過你獨立地指揮一次樂團,今天這樣相當於是逼伱一把,看看你的水平如何。”
“……我可能不太行,同學們都是專業出身。”卡普侖摸著自己稀疏的頭髮,神情既為難又覺得不好意思。
“專業出身只是意味著他們自幼經歷了一整套系統的演奏技能訓練,外加長大後對音樂語匯的識別與表達…
“和聲與對位練習、總譜中的移調樂器讀法、數著小節以解剖樂段和樂句…有的時候他們局限於自己專業曲目一隅,腦子裡對浩如煙海的嚴肅音樂作品儲量未必有你豐富,對各種演繹方式的熟悉程度也未必有你信手拈來。”
“相信你的耳朵,相信你的專業學習成果和鑒賞經歷的積累。同學們都對你非常熟悉了,我已做好交代,有什麽問題的話,新頂上樂團首席位置的希蘭也會替你把關。”
跟著自己觀摩了那麽久,范寧判斷他對這三首作品的理解能力應已足夠,至少針對特定的問題排練解決是足夠的。
“如果你的時間比別人更少,那麽有些遲早要跨出的步子,你需要跨得更早。”范寧說完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後便轉身離開。
開幕式結束,大家紛紛站起身,留下滿臉沉思之色的卡普侖。
“希蘭,卡洛恩今天說自己有事,為什麽羅伊學姐也有事了?”收到排練任務的瓊,散場之時小聲問道。
“是那個吊唁活動吧,他昨晚在酒店裡說了。”希蘭望著范寧離開廣場的身影,“羅伊學姐本身在聖塔蘭堡就人脈很廣,可能她也受邀到場了。”
“昨晚後來羅伊學姐好像也去了卡洛恩房間。”瓊湊近希蘭耳邊悄悄道。
“門不是一直開著嘛。”希蘭點了點頭,“好好排練吧,我等著演出結束後的唱片預售呢,猜猜看我們能賣出多少?…”
……
范寧走出廣場後,坐進了街邊一輛原地轟鳴的黑色汽車,羅伊很少見地穿著一條黑色的莊重長裙,打開副駕駛的門,下車換到了後排范寧的身邊落座。
“卡在一個地方動不了的創作,後來動了嗎?”她笑著打招呼。
“有不算滿意的進展。”范寧應道,“…問你啊,藝術家想創作一部能打動人或引人深思的作品,是否一定需要親身的經歷或處境?”
這句話映射出的另一個私人化問題,就是“成功探討死亡的藝術家是否一定要是暮年或垂死之人?”
原本準備閑聊幾句的少女,大概沒想到范寧一上來就拋出這種話題:“或許不一定呢,看范寧先生怎麽定義親身了。”
她認真地組織了一陣子語言:“我讀過一些詩歌或小說,其作者誠然有部分刻骨銘心者,但也不乏自身經歷稍淺之人寫出了感人肺腑的愛情或刻畫出了細膩深刻的人性…擅長於用神話史詩創作敘事曲的浪漫主義音樂家和敘事文本並不在一個時代,那些偉大的歌劇家們也不曾經歷過劇中角色的悲歡。”
“我倒覺得藝術家的生命有限,很難用局限的親身經歷去滿足浩瀚無垠的靈感與表達欲…藝術家最應做的,是盡可能多地站在他人或歷史的視角感悟體會,然後為自己想發聲的事物發聲,為自己想代言的思想代言。”
…這或許是“汲取人文養分”的另一種偏實踐化的表述方式吧?范寧如此想道。
看著少女精致無暇的臉蛋,他眼眸中閃過一絲異色,片刻後認真說道:“謝謝羅伊小姐,我再想想你的話。”
汽車在市中心平穩行駛了一段距離,並依次繞過寬闊的布道廣場兩角,當范寧看到“聖雅寧各驕陽教堂”在西南角的鍾樓與西北角的洗禮堂時,他想到了一個問題:
“詩人巴薩尼來自哪個組織?”
羅伊說道:“他信仰‘不墜之火’,但他曾經的非凡身份更接近於特巡廳的‘外協員’編制…當然嚴格來說,他算是一名自由遂曉者,這和非凡準入管控的邏輯不同——不隸屬官方組織的有知者即為觸禁者,但邃曉者有自由超然的權利,只要他們不祀奉邪神。”
“等下范寧先生自會了解更多。”她微微一笑,“車到啦,先下去吧。”
兩人並肩而行。
“聖雅寧各驕陽教堂”佔地極廣,此刻范寧從正面看去,它就如同橫跨在布道廣場上的一堵巍峨城牆,建築外牆壁以三種顏色的大理石貼面砌成:大部分潔白,以及少量的黃和紫。
“白色的取自高地諾伯溫采石場,黃色的來自伊格士,紫色的大理石則摻有南方伯斯宜斯坦出產的寶石。”見范寧看著外牆,羅伊出聲介紹道。
“這你都懂?”范寧驚奇道。
“我家在修繕海華勒小鎮的宅邸時,引進過相同貨源的建材。”羅伊笑著解釋。
離教堂大門的直線距離越近,范寧越能感受到這龐然大物正在讓自己的呼吸逐漸變深。
建築對稱且雄偉,正面的人字牆上雕刻有布道者雅寧各傳教的圖畫,牆頂則立著歷任幾位知名大主教的石雕像,比如那位范寧曾在多處畫像上見過的班舒瓦·萊尼亞。
“爸爸,媽媽。”羅伊朝正好從門口出來的一對夫婦走去,腳下步伐稍微輕盈了一點,語氣也帶上了絲絲愉快。
范寧再次見到了在音樂沙龍上結識的熟人,雍容貴氣、身形提拔、面容寧靜和藹的侯爵夫人,她的身邊站著的自然就是麥克亞當總會長。
這是一位穿深紅色絲絨薄外套,戴高頂貂皮禮帽的英俊紳士,頭髮和眉毛修整得十分利落,眼神即使是看著自己女兒,也在淡笑中帶著嚴肅,具備不予言表又不容置疑的權威。
“青年作曲家范寧先生,對嗎?”在范寧行禮問候後,麥克亞當溫和且從容地開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