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寧深思了許久。
其實他覺得,無論是‘格’的定義還是特性,都非常符合他一直以來的藝術價值觀。
尤其是維亞德林說的最後一點,關於藝術在歷史長河中的評價問題。
巴赫在生前被認為是“喜歡寫過時體裁”的老管風琴師,名氣不如自己幾個兒子,死後他和他的作品都長期被世人遺忘。
梵高認為自己畫的向日葵應該能值500法郎,但實際上這個價格無人問津,他一生中唯一的公開拍賣記錄,《紅色葡萄園》賣出的價格是400法郎。
這兩人活著時正好相反,一個被認為“老土”且“古板迂腐”,一個被認為“怪異”且“離經叛道”,但後來的歷史證明,他們都是先驅。
唯有熱忱、勤勉、忠於內心所想、且對藝術保持敬畏之心的人,才能以另一種方式永生。
維亞德林的目光從上往下,穿過教堂層層高度錯開的交叉廊道:“人們對於‘格’的神秘學理論研究,經歷了較為曲折的過程,他們發現古代學者在隱秘典籍中對類似定義的解讀千差萬別,有的不全,有的難以讀懂,有的過於情緒化,甚至有的價值評判傾向與人類一貫審美相悖,被認為是在被邪神汙染情況下記載的危險隱知。”
“現在討論組采用的劃分方式,是以第3史大宮廷學派的‘七重門扉’理論為基礎出發,結合那個時期通行的隱喻壁畫《屠牛圖》上的具象化元素啟示,並經現代神秘學優化調整後形成的。”
聽到這時范寧心中一動,第3史通行的隱喻壁畫?
從名字上看,這極有可能就是當初自己在地下建築深處見到的那塊石碑上的圖案,沒想到維亞德林也知曉,自己在特巡廳聯夢會議上所聽到那幾個名詞,也確實能在《屠牛圖》的細節上找到其相似的元素。
“‘格’命名方式的背後原理,由於涉及更高位格的隱知不必深究,但你已半隻腳踏入高位階門檻,即將對輝塔形成直觀印象,對於各層級‘格’本身的劃分方式,的確應該有一個全面認識了”
在維亞德林的解釋中,不是每一個人都具備“格”。具備“格”的人,在死後也並不是可以一直留存。
那些過於庸碌一生,沒有任何產出之人,肯定是自始至終就不存在“世人的認知與銘記”一說。
即便是有過產出的藝術家,在其生時具備一定的“格”,但隨著他的死亡,也可能逐漸被世人淡忘,逐漸滑落到“不入流”的程度,或稱“失格”。當然也存在藝術家死後才逐漸被世人所理解並意識到價值,“格”不降反升的情形,或稱“升格”。
在明確這幾點的前提下,“入流”或更高水平以上的“格”,總共有七種高度,按照維亞德林的解釋,它們的命名均采用隱喻法,以對應大宮廷學派“七重門扉”神秘學理論中的名詞——
第一高度:“飛蛾”。在范寧理解中,這一高度所對應的世人認知,大概接近某位“開始在藝術職業生涯上留下屬於自己的足跡”的人,成為“飛蛾”意味著他將和千千萬萬同樣的人一起,以渺小的姿態投身對崇高事物的追求,燃盡靈感在所不惜。
相當一部分在同行和欣賞者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樂手、歌手、畫師、詩人,勤懇的作曲者和指揮者,學院派經驗豐富、資歷深厚的教師,極少數學生時代的天才,都在這一層次。
“飛蛾”和不入流的“格”本質區別在於,前者接受了完備的藝術理論與實踐訓練,在某個領域內具備富有深度的見解,前者的藝術理論能影響人,藝術傳授能教育人,作品或演繹能打動人,而後者不能。
第二高度:“新郎”。大致對應世人所認知的“青年藝術家”,也包括很多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老教授”、“老學者”,早在此前范寧就無意發現,圖倫加利亞語中的“新郎”和“播種者”為同一單詞,它意味著此人已開始向世間輸出帶有個人烙印的東西。
“新郎”和“飛蛾”的本質區別在於,前者已經開始遵循自由意志,探索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藝術道路,並取得了一定范圍的受眾認可,從藝術“匠人”變成了徹底意義上的藝術“家”,而後者沒有且不能。
第三高度:“持刃者”。大致對應世人所認知的“著名藝術家”。它意味著藝術家已將虛無縹緲的自由意志化做持在手中的武器,並決心以戰鬥的姿態,造就自我和世人的本質改變。
“持刃者”和“新郎”的本質區別在於,前者已經形成了成熟而強烈的個人風格,藝術名譽響徹自己的國度並幅散世界,而後者沒有且不能。
死後仍可維持在這一高度,或從其他高度滑落至這一高度的人,他們的作品及成就會被記載在具有檢索或索引功能的文獻上。能在范寧前世的IMSLP樂譜收錄網或《音樂聖經》一類的工具書上找到名字的,至少是“持刃者”作曲家;那些去世了好幾百年,還能在互聯網的某個角落找到他一兩張畫作的圖片的,至少是“持刃者”美術家。
第四高度:“鍛獅”。大致對應世人所認知的“偉大的藝術家”。這是討論組授予“波埃修斯藝術家”提名的高度,它意味著藝術家的作品或演繹已經具備了“偉力”,其風格可產生超越性的“崇高審美”。
“鍛獅”和“持刃者”的本質區別在於,在生前,前者的影響力已遍布世界,世俗意義上的財富和榮譽唾手可得,就算在死後一段時間,世界各地的民眾也會自發掀起無數場紀念活動,而後者沒有且不能。
拿作曲家舉例,那些死亡幾百年後,名字還能出現在范寧前世學院教材如《西方音樂史》中的,甚至還能在網絡上找到一些冷門錄音資源的,至少是“鍛獅”藝術家,不過他們通常是“難背難記”的二三線知識點。
第五高度:“新月”。大致對應世人所認知的“偉大的藝術大師”。這是討論組授予“波埃修斯藝術家”正式頭銜的高度,它意味著大師的“格”就像一顆新升起的天體般偉大。
“新月”和“鍛獅”的本質區別在於,前者不僅創作了相對高產的傑出作品,而且其影響力能做到哪怕經幾百年無數優秀作品的淘洗,都不會淡出視野,反而愈加歷久彌新,後世的人們每天都在紀念他們,每天都在世界各地欣賞或上演他的作品,並在無數時刻熱淚盈眶、獲得慰藉,而後者不能。
“鍛獅”是一個國家或民族某個特定時代的驕傲,而“新月”則是全人類永恆的財富,用再多的黃金也無法換得大師再多一部傑作留世。
不管在這裡還是在前世,最家喻戶曉的那一批音樂大師和美術大師,就是“新月”的存在。而那些在幾百年後滑落至“鍛獅”的二三線作曲家,除去極度發燒友和音樂學者,一般人不會去聽這些“冷門”的作品。
第六高度:“掌炬者”。大致對應世人所認知的藝術“巨匠”,它的份量極重,超過“大師”,每個藝術時期僅有一兩位,在這個世界上能達到“掌矩者”高度的音樂家,或只有格列高利、卡休尼契、吉爾列斯幾人,僅僅發展了半個多世紀的浪漫主義音樂家無人敢受此評價。
“掌炬者”和“新月”的本質區別在於,前者是無可爭議的,開拓新的時代、引領藝術變革、啟發無數“鍛獅”和“新月”,並對整個人類的人文歷史都造成深遠影響的先驅,而後者這樣去評價,有可能會面臨“過譽”或“一己之見”的爭議。
在藍星,能達到“掌炬者”高度的音樂家,同樣僅有寥寥數人,比如3B:巴洛克時期的巴赫、古典主義時期的貝多芬、浪漫主義時期的勃拉姆斯,這幾人的“格”毫無爭議;或許還有在歌劇史上具有極其特殊地位的瓦格納、民族樂派集大成者柴可夫斯基、印象主義的開創者德彪西、現代音樂和表現主義的開創者勳伯格,這幾人的“格”見仁見智。
第七高度:“父親”。這一高度僅是理論上的,沒有世俗名詞能與之對應,或者說,若非要無知者來認知這樣的存在,他們會認為這是神。按照大宮廷學派的神秘主義思想,這一高度足以讓凡俗生物穿越“穹頂之門”,從而成為位格堪比見證之主的存在。
七種“格”:“飛蛾”、“新郎”、“持刃者”、“鍛獅”、“新月”、“掌炬者”、“父親”。
范寧憑借此前的成就和反響,被認為已升至“新郎”頂端,無限接近“持刃者”。
而如今,他在四位邃曉者、三位“新月”、以及很多其他“格”的藝術家面前完美演繹了《哥德堡變奏曲》,後續的一系列反響會讓范寧的“格”升至“持刃者”頂端,無限接近“鍛獅”,這也是三位大師一致認為可以將他提名“波埃修斯藝術家”的原因。
在明晰了“格”的概念和層級後,此前所說的“人類藝術繁榮度”與“失常區擴散速度”的關系,也就可以用更簡潔更直觀的神秘學語言闡述了——
「高層次的“格”越多,失常區擴散速度越慢。」
難怪波格萊裡奇表示,多出一位“新月”高度的存在,會額外爭取到很多時間。
很多大師的影響是永恆的,死亡後若世人對其認知不變,銘記不滅,“新月”就仍舊存於世間。
哪怕是創作中市井成分較重,側重表面上華麗優雅的音樂家——例如當下極其火爆的輕歌劇家多米尼克、炫技鋼琴家烏奇洛、曾經的李·維亞德林——只要他能為世人帶去精神享受,收獲反響,他的“格”仍舊能升至“鍛獅”甚至“新月”。
他們死亡後,藝術影響會不會淡化,“格”會不會滑落暫且不論,至少生前他們同樣功不可沒。
而研究音樂學或藝術史的學者們,一個極其重要的價值,就在於他們有可能重新挖掘出某些塵封在歷史中的藝術家的珍貴價值。
——生前的“格”堪堪處在“持刃者”水平的巴赫,誰又能想到幾百年後會成為“掌炬者”?雖然其中有門德爾松發掘《馬太受難曲》的偶然性,但歸根到底,一個人在世間究竟留下了什麽,歷史終究會公正評價。
在維亞德林下到教堂地面後,范寧仍舊雙手伏在采光亭台階欄杆上,獨自一人出神了很長時間。
他覺得此時靈性層面有一絲暢快和通達感。
很多此前感慨的、困惑的、或想表達的東西,現在都得到了更深層次的印證。
不過他還有其他的困惑,“波埃修斯藝術家”評選機制是半個多世紀前誕生的,為了“格”的評價需求,也是為了整合資源造勢以更快幫藝術家們創造反響,但不知近年來為何直接和神秘側的晉升扯上了關系。
對此,維亞德林表示等他正式晉升高位階,並成功結束演出後,會帶他去一趟指引學派總部了解一些東西。
在下方的吊唁演奏即將開始後,范寧才繞著層層交叉的回廊,一段段走回教堂地面。
“你怎麽坐到這裡來了?”接近參禮席時,范寧發現羅伊正坐在之前自己偏後的長椅旁邊,笑吟吟看著自己。
“等著你給我分享一次成功演奏的心情。”羅伊說道。
“好吧。”范寧在她身邊落座。
“是什麽感覺?”
“令人舒適。”
“好吧.”
聖禮台上樂器響起的調校聲,讓兩人馬上安靜了下來。
幾位演唱家在小型管弦樂隊配合下,輪番演繹了十多首以巴薩尼的詩為歌詞的藝術歌曲,在這些雋永悠長的小型作品結束後,唱詩班緩緩入場,米爾主教趁著短暫的機會,作了一段簡單的引言,其中有一句話令范寧印象深刻。
“每個人都必須遵從內心的自由意志一次又一次地生產真理,否則他就會枯萎。巴薩尼以畢生追求真理,即使那不是終極真理,但至少不會被歷史判定為失格。”
塔拉卡尼大型宗教作品,《a小調安魂曲》演奏開始,這是范寧第一次接觸隱知時,在啄木鳥事務谘詢所的留聲機中聽到的,用做穩固神智的秘儀禱文的音樂。
在弦樂沉重節奏和鍾聲的陪襯下,木管配器組和圓號吹出灰暗悵惘的前奏段,隨後合唱團在管風琴伴奏下,唱出灰暗、恐懼、令人為之戰栗的聖詠主題。
聖雅寧各驕陽教堂無疑是聲響效果頂尖的建築,在現場的聆聽體驗讓范寧一度渾身血液上湧,頭皮發麻。
聲樂果然是一種直擊人心的樂器,某些衝動開始從內心深處浮現,並且越來越強烈。
羅伊顯然有所察覺,在中途換幕調整的間隙,她湊過去輕聲問道:“范寧先生,可以問一下伱在想什麽嗎?”
范寧望著台上唱詩班莊嚴肅穆的陳列,緩緩應道:
“如果我想在下一首交響曲的末樂章加入合唱,那會怎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