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
舞台後方盧的定音鼓五聲敲擊,引出了樂曲開篇沉靜而安詳的樂隊序奏。
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
范寧的場次安排遵循了大致的對稱型:以情緒最濃烈的“拉二”做第5場,前面從浪漫到古典,後面又從古典到浪漫,而最後打破對稱的第10場,則將以激進而現代化的音響作開放式結尾。
於是聽眾充分享受了兩位天才首席少女帶來的優雅、均衡、靈動而華麗的宮廷音樂後,又逐漸回歸了第8、9場浪漫主義的懷抱。
他們發現這位音樂家的協奏曲,永遠都有新的元素和驚喜出現。
開篇讓定音鼓來引出序奏,並跟隨發展主題,這也太…
合理且引人入勝了吧。
持著長笛的瓊率領木管組悠悠吹奏旋律,和盧定音鼓五聲一組的敲擊穿插交織,讓整個管弦樂隊的狀態逐漸被充分調動起來。
終於,希蘭手中的獨奏小提琴登場,在重拍上以鏗鏘果斷、氣勢恢弘的姿態奏出頓音主題。
又逐漸化為長虹貫日的顫音與長琶音群,與樂隊競奏輝映。
所有的樂迷,都被“貝小協”音響效果裡的那種無可比擬的氣勢給深深折服了!
格調高雅、氣宇軒昂、堪稱王者風范!
整個第一樂章都在這樣的氣質中發展進行,哪怕是隨後呈現的副部主題,在詮釋那些明澈柔美、充滿溫暖和喜悅的樂思時,也帶上了獨屬於思想者的,深切的探詢意味。
而在第二個小廣板樂章,貝多芬柔情詩意的一面得以呈現。
1806年貝多芬作曲時,正值與他的學生——萊莎·勃倫斯威克伯爵小姐陷入熱戀,兩人在這位伯爵小姐的莊園裡,度過了一個帶有最明朗日子的香味的夏天。
那些內心深處最刻骨銘心的回憶,都悄無聲息地反映在了他一生中唯一這部小提琴協奏曲的樂思深處。
上了弱音器的弦樂群呈示著恬淡優美的小廣板主題,希蘭弓下的琴弦以華彩的風格翩翩起舞又旋落,清新自然又揮灑自如,彷佛一首虔敬而芬芳的讚美詩。
延長記號的顫音之後緊接終曲,她再一次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獨奏技巧,音樂以回旋主題為基礎,在跨度極大的各弦上輪番表現,有時甚至衝入E弦最高把位的泛音群中,這些此起彼伏的炫技華彩,逐步將終曲推進至光華燦爛的巔峰。
在這一天演出結束離場時分,有位在這次音樂季中已陷入狂熱狀態的樂迷,在海報下方貼上了字跡潦草、暈暈乎乎的留言:
「寫可以,但別再寫這種偉大級別的作品了!本世紀才剛開始,這樣下去您快把所有未來大師們的協奏曲都寫完了!」
然後第9場,勃拉姆斯《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又來了。
聽眾們發現之前從未有哪部作品能像它一樣,將浪漫主義的真摯與激情與古典技法的端莊與理性,天衣無縫、完美至極地結合在一起!
它每個樂章之間的樂思都環環相扣,結構完整到堪稱偉大!
尾聲,樂隊的力量積蓄,音響越來越光輝明亮,回顧性的樂思在管樂組中遊走,而獨奏小提琴卻逐漸超越於全樂隊的力量之上,以三個極具能量的炸裂和弦,宣告了它的完美落幕。
連續高質量神作的轟炸,屬實連另外兩塊大陸的音樂界都被驚呆了,帝國的市民們對於尾場音樂會的期待已經衝上天際。
“李”演奏的第三首鋼協、范寧指揮宣稱為支持印象主義而寫的新作,到底聽起來會是什麽感覺?
手握門票的人還好,無非是再等上48個小時,可是那些沒買到票的人…
有市場就有供給,有強烈的市場,就會有職業的供給。
縱使范寧這位策劃者考慮了方方面面,他卻沒想到自己還是失誤算漏了一點,而且目前的自己還未曾留意知情——
在開幕音樂季和雙月美展的後兩天,特納藝術廳的前廳台階、後坪廣場、公共長椅長凳、以及附近的大型商場餐廳等人流密集處,開始出現了一些頭戴墨鏡、穿高領披風、提時髦皮包的人。
他們的行路看似富有目的,實則腳下繞著重複的路徑。
而每當他們接近那些臉色帶著疑慮、眼神四處張望的路人時,便會不著痕跡地湊上前去,並發出重複性的低沉耳語:
“要票不?要票不?”
“對,舊日交響樂團的,對對對,開幕季閉幕式的…”
“位置靠前,良心出售,八折?當然,八折。票面30鎊,原價90鎊,現價72鎊!”
是的,沒錯,倒賣門票的“黃牛黨”就這麽出現了!
……
“抱歉各位,我喝不了太多的酒”
“我也不抽煙哦洛桑小姐.涉及你們的那套唱片會晚一點,因為要等今天的錄音采完。”
“沒關系畫家先生們,不設傭金是早已談好的。”
12月17號的閉幕日,演出前的晚餐時間。
就近一處高檔餐廳的長條桌上陳列著鮮花、杯盤和食物,三位音樂家和十位畫家圍桌而坐,享用著一場不落繁冗的晚膳。
范寧坐於首位,一邊是作曲家洛桑與維吉爾,另一邊是負責埋單的落選者沙龍領頭人,印象主義畫家克勞維德。
他感受到了大家過度的熱情。
這19天的時間,伴隨著詰難和爭議的,是收藏家們出價的一路水漲船高,落選者沙龍的畫家們就仿佛做了一場不真實的夢。
被洛桑管弦樂組曲《水的意象集》取材的作品之一:庫米耶《橡木林中之雨》最終以4800鎊的價格成交;
被維吉爾交響詩《外光》取材的三聯畫:克勞維德《明朗的原野》《陰鬱的原野》《暴風雨的原野》以6900鎊的總價、2300鎊的均價成為了亞岱爾家族的私人收藏。
而起初陷於爭議的馬萊,也在今天開館清晨爆冷,其表現光影下人體運動的《嬉水池》,以10500鎊的驚人高價被來自西大陸的一位投資人買下!
拋開這幾幅金字塔頂端的頭部作品不談…
此次第一屆印象主義美展,文森特作品非賣,200幅落選者沙龍作品有收到出價的共計96幅,畫家們遵循了范寧的建議,將交易控制在15%的參展比例,最終售出30幅,總成交額高達33400鎊。
1113鎊的成交均價!是曾經他們最成功的一組拍賣記錄的平均值7倍!
均價破千!!
從近半個世紀的藝術市場交易規律來看,突破這一門檻,對於新興藝術團體而言,意味著大紅大紫的起步局面。
“前景宏大穩固,背景輕快精巧,在朦朧而潮濕的光點下,女孩子們的身軀被塑造得十分令人迷戀,整個畫面看起來就如鑲嵌在枯葉中的可愛的白皙紋飾…簡而言之,這出充滿著律動與光影的大合奏充滿趣味,在這裡,自然得以被純粹地描繪,藝術家已經把心底裡所有最獨一無二的元素都呈現在了觀眾眼前…”
作曲家維吉爾念出某著名美術評論家對馬萊《嬉水池》的評語,然後舉杯稱讚:“它們都是諸位卓越靈感與思想的名至實歸。”
“好的運氣,以及更好的作曲家們的光環籠罩。”畫家們如此回應。
“僅僅只是一個開始,明年的雙月展大家繼續努力。”范寧笑著淺抿一口佳釀。
他清楚自己並沒有扭轉潮流的驚天能力,這本來就是印象主義在藝術市場發展的大勢所趨。
但是,上流社會的關系經營、前期投資人與評論家的跑動、與奢侈品牌的強強聯動,對學院派中進步者報以傾聽和團結的態度、音畫結合的新奇導賞方式、精美的傳播折頁畫冊與紀念品製作、包括留言牆在內的種種引爆輿論的手段.范寧的一系列運營操作無疑大大加速了這一趨勢的實現過程。
“有了這筆錢,我會帶頭出資,設立一個維護大家權益的‘印象主義基金會’,硬件軟件一並上新,讓曾經的落選者沙龍結束草台班子的現狀…我們曾經落魄貧窮,但正是因為理念聚集在了一起,如果不是友誼和切磋,不是因為經濟上的互相扶持,以及收藏家投資人資源的互相分享,我早已被殘酷的現實擊倒…”
“我將告別那泛著該死霉味和糞臭、牆壁薄如火柴梗的廉價租房,一直支持我的妻子和女兒能在聖塔蘭堡安家,享受會客廳、壁爐、衣帽間和獨立盥洗室…而前往更美好遠方的采風計劃也將排上日程…”
克勞維德和庫米耶兩人觥籌交錯間對未來展望暢想。
“我建議大家趁著本次相聚還未結束,向范寧先生請教一些更富實際意義的問題。”馬萊似乎是一個實用主義者,“比如,之後的雙月展該如何準備呢?我們手頭還有不少此次未選的畫作,嗯,另外那些被出價的作品,也遵照了您15%的比例控制而沒有出手。”
“畫新的東西,以新的東西為主。”范寧在談笑間給出自己大量的專業意見,“每個周期都有兩個月的時間,以諸位的活力與熱忱會出不少新的東西,這些反映印象主義者實時動向的創作,是現在最能引起美術界關注的。”
“當然新玩意兒不是全部,我們也需要‘熱一下冷菜’——”
“有些令人愛恨交加的爭議之作,可以拿出來繼續製造輿論;有些出價遠未到天花板的作品,可以在後幾次展覽中故意雪藏,讓此前猶猶豫豫者追悔莫及;曾經在落選者沙龍上坐冷板凳的潛力作品,也可以實時讓它們重見天日,造成一種‘懷才終遇’的效果,從而把諸位其他類似作品的聲量也抬起來…”
“當然這不能一概而論,藝術市場具備相當多的變量,有時看似同一性質的事物,按機械的經驗進行操作後,卻得到截然相反的結果…嗯,屆時我會給你們一些實時的指導,但最重要的永遠是你們後續生涯中的靈感與突破…”
范寧侃侃而談,並順手舉了自己幾個往日運作的典型案例,在場的畫家們各個大受震撼,並越發地對其相見恨晚了起來。
“我有個冒昧的私人問題。”他右手一旁的女作曲家托腮開口了,“范寧先生,我比較好奇您這樣天才的偉大音樂家,目前的個人業余生活中留有空白嗎?”
范寧與這位穿玫瑰色披風,留著大波浪頭髮的洛桑小姐對視:“可能…比空白要豐富一點?但比豐富要空白一點?…”看著洛桑興趣盎然又面帶疑惑地追問式歪頭,范寧下意識地伸出手掌貼了貼自己的下半臉。“不是,主要是您說的個人業余生活指什麽?啊,已經六點半了…”
當夜的音樂會,重頭戲自然是上半場的普羅科菲耶夫《第三鋼琴協奏曲》,與下半場的德彪西《大海》。
“普三”引子部分,范寧的指示手法一貫優雅自然,單簧管純淨明澈的聲音領頭,帶領樂隊塑造出了氣息寬廣,帶著民歌特點的歌唱性氛圍。
這又是一首抒情精致的浪漫主義傑作聽眾們一開始如此認為,並找好愜意的靠坐姿勢。
突然,維亞德林的手指以從天而降的姿態落鍵,在鋼琴聲部奏響了一支切分性極強的,簡潔輕快又生機盎然的律動主題!
C大調,最簡單的調性,純白一片,無升無降。
可往後,它的發展手法之大膽,完全是在調性極限的邊緣遊走!
ff力度的增三和弦、降五音大小七和弦、尖銳的小二度刺響、弱拍的重音記號強調、極其不安的節奏某種詼諧又怪誕的形象瞬間被豎立了起來。
呈示部結束句,鋼琴奏出連綿不斷的等分性三連音。
快板的演奏速度配合樂隊聲部的弦樂撥奏,這種形象逐漸衍變成了張力十足的,童話與恐怖對立伴生的矛盾體。
樂迷獲得了一種從未經歷過的審美體驗。
明明其中依舊有很濃的霍夫曼民族素材影子,卻十分刺激!新奇!光怪陸離!
而且鋼琴家“李”在處理這部鋼協時,簡直是將人們認知裡的所謂“炫技”的邊界,給成倍成倍地拓展了出去!
比如音樂中的那些歌唱性元素,被他的奇妙呼吸營造出“極其上頭”的舞曲律動感;
富於幻想和沉思的段落,觀眾聽得神思遊離,顱內不斷溢出幻象和光芒。
而在某些片段,聽眾們聽到了發泄似的捶擊,或看到了似木偶一般的呆板形象,那些機械般的節奏、“乾巴巴”的音色、粗野狂暴的運動、或者嬌媚玩味的觸鍵
一切都在不斷試探著戲劇性張力的極限。
范寧先生的這首《C大調第三鋼琴協奏曲》.
那些坐於前排、攥著胸襟衣物、屏息聆聽的淑女們確信——
哪怕帶上耳塞屏蔽聲音,光欣賞“李”演奏它的動作,她們都可能暈眩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