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的。這個道理對所有人都適用,無論是聖斯蒂爾王國還是拂曉社都是如此。
不管是那些始終忠於聖斯蒂爾王室的貴族,還是因為各種原因加入黑日結社的軍官,他們都對黑日結社所掌握的奇詭力量缺乏全面的、深入的認知。
他們並沒有想到,向來充斥著旖旎氣息與香水氣味的科爾洛城會在一夜之間成為重要的征兵場所,他們更沒有想到,黑日結社竟然真的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製造”出足以發起大規模反攻的軍事力量。
盡管聖斯蒂爾的軍官們對黑日結社召喚出來的那些魔法造物並沒有那麽信任,但如今的他們已經基本失去了提出反對意見的能力與權利,在絕大多數時候,他們所能做,也就只剩服從了。
對拂曉社的成員們而言,這種變化帶來的影響則要更加微妙。
事實上,早在這場風暴開始醞釀之初,薇琳等人就已經得到了拂曉之劍方向發出的明確通知與警告,在那之後,所有隱藏在聖斯蒂爾王國腹地當中的情報人員便開始有意識地控制自身的活動頻率,那些設置在緊張地區的據點與聯絡站悄無聲息地撤除,一些成功打入軍隊圈層的人員則開始采取更加保守的活動策略。
在薇琳等指揮者的調度下,這張在北境土地上張開的情報網漸漸隱於無形,在藏匿起來前,那些從聖斯蒂爾內部獲取的關於黑日結社與王室的諸多情報也已經通過各種各樣不同的通道傳遞了出去,即便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拂曉之劍可能呢難以再履行自身的職責,這些情報也能夠對拂曉社的決策起到相當程度的指導作用。
唯一的意外,就落在科爾洛城。
落在了薇琳自己的身上。
在原本的計劃中,那家替拂曉之劍獲取了大量情報訊息的“煉金用品店”將會因為戰爭的動蕩以及店主本人的一些原因關門倒閉,在這一過程中,薇琳所使用的偽裝身份將會徹底消失,而她本人將和其他密探一樣,利用一個安全的新身份融入流散的難民或商隊,又或者在其他聯絡站的接應下進入遠離城鎮的荒野,進而離開聖斯蒂爾。
然而,黑日結社的命令來的過於突然,薇琳等一眾聯絡站點中的成員隻來得及將一部分重要的情報送出,便連人帶物地遭到了征用。
在這個過程中,那名傾心於薇琳假身份的貴族軍官倒是幫了不少的忙。
他完全無法放下自己的“心上人”,但卻又完全無法違抗黑日結社的命令,因此便竭盡所能地為經營煉金用品店的“卡洛琳小姐”爭取到了更加優渥的條件——鑒於“卡洛琳小姐”所掌握的煉金物品以及些許療愈藥物知識,她本人被列入了重要的後勤人員儲備名單。
盡管在當今的聖斯蒂爾軍隊體系中,這份名單所帶來的保障與待遇提升已經變得非常有限,但這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障“卡洛琳小姐”的人身安全,甚至還能為其提供珍貴的個人隱私空間與軍隊地位。
那位喜歡酗酒的貴族軍官在平日裡雖然很不著調,但他終歸是在軍隊裡待過的,因此他很清楚這種待遇的重要性。
對於這些安排,薇琳接受的非常自然,在這整個過程中,她甚至沒有產生什麽心理障礙。
在與那位軍官“道別”時,她甚至由衷地表達了自己的感謝,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些同樣沒能來得及撤離的拂曉社成員。
在這些身份的掩護下,薇琳才能夠盡可能地保證每一名戰友的安全,並利用自己的魔法帶領大家成功繞開監視、逃離這個混亂的地獄並回歸到自己的組織當中。
至於那位“一心一意”的貴族軍官……他自始至終都沉浸在用重重魔法構築出來的朦朧幻境裡,根本不會知道,在他念念不忘的那副面具之下,究竟隱藏著何等的理念與計劃。
老舊的結晶燈微微地閃爍了兩下,這是車身的魔法回路中魔力出現波動時的征兆。
薇琳合上了書,從作為座椅的貨箱上緩緩起身,就在下一秒,響亮且悠長的汽笛聲響起,行駛中的蒸汽列車也開始緩緩降速——按照行程規劃,這輛列車將在前方的瓦亞斯特鎮附近進行停車修整,這個小鎮如今已經被改造成了一個臨時的車站。
在列車的顫動中,一名偽裝成煉金醫師學徒的拂曉社密探緩步來到了薇琳的身旁。
“列車今晚會一直待在瓦亞斯特鎮,他們安排一批兵員在這裡上車,和科爾洛城一樣,都是臨時征調來的,同時還有一批結晶彈藥需要裝車。”
拂曉社密探低聲匯報道:“之前我們懷疑,黑日結社將幾個大型的軍械工坊調到了瓦亞斯特鎮附近,現在看來應當是真的……這附近有幾個大型礦場,再配合鐵路和車站,能夠在短時間內向前線輸送大量的補給。”
薇琳皺了皺眉:“我在科爾洛城翻看過他們的記錄,瓦亞斯特鎮的規模有限,人口也主要以礦工為主,如果他們想要維系結晶礦的開采與炮彈的生產,就不可能將那些礦工都充作兵員。”
“原本是這樣的,但現在來看,黑日結社恐怕正在‘汰換’這裡的礦工。”
“汰換?什麽意思?”
“我也是剛剛了解到的,車上有一些士兵的親屬就在瓦亞斯特鎮,根據他們的說法,瓦亞斯特鎮的礦工需求在近幾個月變得異常大,聖斯蒂爾的官員們之前專門發出了幾個招募礦工的通告,待遇與配給要比其他地方更高一些,吸引了不少難民。”
聽了這話,薇琳轉手便從書本當中抽出了一張簡易的地圖,借著旁邊的燈光認真地看了起來。
好一陣,她才重新抬頭,沉聲說道:“大規模地招募礦工,說明礦場人手急缺,需要進行兵員轉運,說明他們確實‘征募’到了足夠的臨時士兵……最近這段時間一直是這樣嗎?”
“不太清楚,還需要再去問問。”
於是薇琳吩咐道:“盡量別再找之前的那些士兵了,以免引起他們的懷疑……把注意力放在接下來登車的那些人身上,可以試著和他們打好關系。”
“明白。”
密探點點頭,隨後他補充道:“根據之前得到的消息,有一些戰友曾經嘗試滲透到瓦亞斯特鎮,但這裡太過偏僻,他們和聯絡站之間的通訊早已中斷,我在想,他們有沒有可能混進等待轉運的士兵隊列裡?”“非常有可能的事,但你們試探和接觸的時候一定要小心,不要光憑口令和暗號去確定身份,一切都需要以秘儀的反應為準,有發現或者情況要立即通知我。”
當拂曉社密探帶著命令離開車廂時,列車的速度已經明顯放緩,薇琳踏著昏沉的燈光來到了車廂的一側,用預留在車廂上的窺視孔向外觀察。
外界的天色無比暗沉,在那由黯淡光線編織而成的紗幕中,一座帶著荒涼色調的小鎮若隱若現,而在這座小鎮的頂上,赫然飄蕩著厚重的烏雲,它們的色澤是如此的深沉,以至於薇琳幾乎無法分辨這些烏雲與那些暗色穹頂之間的具體邊界。
又或者,這二者本來就是一體的。
在如今的聖斯蒂爾,濃鬱的暗淵陰影與那滾滾而來的傾盆大雨是如此相恰。
前線的慘烈戰火帶來了令人躁動的高溫,由血肉與哀嚎構成的熔爐正在無情地炙烤著北境大地,在一輪又一輪的家園崩毀、信仰破碎、大地凋零中,靈魂就像是沸水一般蒸騰不休,從中逸散出來的不安化作舞者,在黑色太陽的注視下狂舞不休,其掀起的裙擺,將那跨越了時代的最後一絲寒意驅向更為遙遠的雪原。
“今夜有雨。”
薇琳自言自語道,她輕輕地歎了口氣,離開了窺視孔。
在乘上這一趟列車前,她就已經聽說了大後方正在發生的一些騷動,那本陪伴著她的小說亦是這種騷動的證明,類似的事情在梵恩過往的歷史上並不少見,無論是人類、矮人或者是精靈,甚至是那些保留原始傳統的高原食人魔,都總是會製造出相近的戲碼。
幸運的是,拂曉社的核心領導者們對歷史大都非常尊重,圍繞這種潛在的困境,他們早已設計了多種不同的備案。
這本由“塞倫城的幽靈”寫成的長篇小說,便是其中較為微妙的一環。
如今,每當薇琳拿起這本小說的時候,她不僅僅會想起寫下這些文字的那個人,同時也會想起在某次會議上,由邁耶爾教授所做出的那一番發言。
“啊,眾所周知的,文字是一種工具與武器,它有力量,很有力量……也正是因此,我們能夠在梵恩的任何一個國家、城鎮甚至是種族的聚居點中找到報社與雜志社,在這一點上,就連食人魔族群都與我們存在共通性,只不過食人魔在很多時候並不使用文字,而使用部族編撰的歌謠與戰舞。”
“大家都能夠看到,無論是對我們充滿敵意的梅林勒和,還是似乎更為友好親善的沃特爾王國,他們都將這種特殊的工具與武器牢牢地捏在手裡,甚至於大家憑借自己的經驗,都能夠大概地複述出來,這些國家與組織是如何將文字化作扳手與結晶銃的。”
“那麽現在問題擺到了我們的面前,擺到了拂曉社以及其理念下的每一個人的面前。”
“我們是不是也要像他們那樣去牢牢地把控住這樣的武器與工具呢?”
“我想,大家心中應該都是有答案的。”
在說出後面那些話的時候,邁耶爾教授其實已經喝了不少酒,這就讓他的話語變得有些感性與模糊,但薇琳仍舊記得很清楚。
“當然了,就像我們過去的每一次討論一樣……讓我們回到那個重要的問題上吧!拂曉社,或者說我們作為拂曉社的一員,應當如何去思考這些問題?”
“又或者說,如果我們掌握著這樣的武器,我們究竟應該去使用它?”
“在如今的環境裡,關於對錯正反的辯論與爭吵,則經常是無意義且低效的,因為在當今的梵恩,我們很難真正的讓那些受困於戰爭、饑荒與流離的人們進行足夠理性的思考與判斷。”
“因此,在對待大眾的時候,即最廣大的且普遍的那些梵恩居民時,我們所希望的,便是讓思想與理念如流水沒入泥土那般進入他們的世界,他們所接受的可以是故事,可以是一個個短小的寓言,甚至可以是讓每個人會心一笑的俚語!”
“倘若我們明確了這一點,那麽我們便該明白,一部通俗的符合當前時代的,且能夠被人們廣泛認同並理解的作品,便能夠真正意義上地產生長久的影響,戰友們啊,這其實是一種魔法,一種無比特殊的魔法。”
“它不是私利與貪欲,不是對權力與掌控力的追求,更不是在百無聊賴中萌生的病症……那是最樸實無華的人心,是我們在追求的理想,也是拂曉社從最根本出發的,對每一個最普通的梵恩居民的擁抱與同情!”
薇琳來到了車廂的入口處,她將手掌按在了車門上,於是魔力的震蕩與車體的顫動一並傳遞了過來,在這些震蕩中,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從其他車廂當中流淌而來的恐慌、痛苦與不安。
有太多太多的人在這裡掙扎。
那些來自聖斯蒂爾各地的難民,就在那些封閉的車廂裡互相擠壓著,他們呼吸著旁人吐出的廢氣,聆聽著車廂其他地方傳來的啼哭,甚至不得不癱坐在同伴的嘔吐物上,然而他們卻並沒有與自己正在經受的災難進行任何對抗——黑日秘儀與暗色穹頂的陰霾不僅僅渾濁了他們的雙眼,同時也汙染了他們的心智。
薇琳的手掌就這樣搭在門上。
當雨幕落下時,車也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