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貝殼酒館離港口很近,正如它所處的位置,能在下了工來這兒消遣的,不會是什麽有錢人。
當費南德斯領人推門而入的時候,哨聲四起。
對仙德爾·克拉托弗的。
“我看見了什麽?一個女人!”
“該你出牌了!”
“嘿!小姐,要幫忙嗎?”
費南德斯掃了眼人群扎堆地擁擠處,撥開幾個舉著酒杯閑扯的,徑直到櫃台前。
及腰的木櫃上釘了一枚生鏽的紅色鐵錨。
新鮮的是,沒有酒單,牆上用炭筆手寫的就是今晚能提供的。
櫃台上很髒,羅蘭眼睜睜看著一隻蟑螂沿著吧台爬到酒架上,消失在兩個瓶子之間的縫隙。
“外地人?”
酒保是個年輕到看起來還沒成年的男孩,手上麻利極了。
他倒了三杯水推給費南德斯,捏著灰色的擦桌布掃了掃台面,順勢打量起羅蘭和仙德爾:“金貝殼從來沒有戴禮帽的,你們大概找錯地兒了。”
“我找拉姆。”
費南德斯從兜裡摸出三枚不規則的銅子兒,往櫃台上的空杯子裡一扔。
叮呤當啷。
“拉姆?”酒保看了眼杯子裡的硬幣,邊伸手,邊遲疑道:“…我們這兒好像沒有叫——”
然後就碰到了另一隻手。
羅蘭捂著杯口,笑眯眯盯著他看。
雙方都沉默了幾秒。
“…我怎麽知道你們是不是追債的,拉姆可是個好人。”年輕酒保似乎並不願為了幾個便士出賣自己的客人、朋友。
直到羅蘭松開手,又往杯子裡扔了兩枚。
酒保立刻端起杯子,把硬幣倒進手心裡,往褲兜一塞,兩根高低眉跳來跳去:“伱們看著就不像追債的!”
他左右瞧了瞧,掀開櫃台的小門,讓三人跟著進來。
繞過酒架,穿過狹窄、被蟑螂佔領的廚房後,有個能夠推拉的半人高的木門。
打開後,是一間雙人臥室。
酒臭味撲面而來。
酒保朝那鼾聲震天的努了下嘴,費南德斯直接跨過地上零散的紙巾和酒瓶,一把將酣睡中的人從板床上扽了起來。
驟然驚醒,他嚇壞了。
“——不!不不!我明天就能還清了!!”
中年男人個子不高,掙扎推搡著,被費南德斯兩拳頭砸懵。
“嘿,你們不能在我家裡——”酒保大喊。
費南德斯沒理會,把人拽起來:“拉姆·費因斯?”
聽見應聲後,又不等他回答,托著人往外去。
拉姆·費因斯。
審判庭執行官。
一環。
酒館外冬夜的海風足以讓個隻穿了背心的人在幾秒內醒酒。
他瑟縮著向羅蘭和費南德斯要外套,沒得到回應後,又言辭滑膩地打探起他們的來意。
直到他弄清,這三位並非來討債的。
“我可是審判庭的執行官!你們知道審判庭麽?聖十字,聖十字的…”他說著說著,發現費南德斯慢條斯理解開風衣扣,向他展示了一枚金色的徽章。
整個人像被抽幹了精氣一樣萎靡下來。
“…拉姆·費因斯向您問好。”
他歪歪扭扭靠在酒館隔壁的巷子裡,屁股頂著牆面,臉上的每條褶子縫裡都藏著討好:“還未請問,您是——”
“費南德斯·德溫森,從倫敦來。”
‘倫敦’——這名字讓巷子裡那被酒掏空的男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倫敦!哦!我知道了!您來自‘真正’的審判庭!”
羅蘭雙手拄著手杖,好奇插話:“審判庭還分‘真’和‘假’?”
當然不。
“當然是了!”拉姆·費因斯眨了眨眼,瞧羅蘭模樣年輕,大概猜出他和那姑娘都是學徒,是眼前這先生的學徒。“我和您說吧!倫敦的審判庭,和我們這小地方的審判庭,可大不一樣…”
他倒著苦水,回答羅蘭的問題,可實際衝的人,是費南德斯。
他說他數日前曾被本地貴族以一個捏造的罪名捉去牢裡,被毆打,被虐待,今日才從那冷酷的地獄裡出來。
他說教會這兩個月沒有發工資,雖然審判庭補發過,可數字上少了不少。
他說了一大堆,分不清真話謊話,哭訴同時,祈求費南德斯諒解他,幫助他,將他調去倫敦工作——
“戴維·克倫威爾說你欠了兩百鎊。”
費南德斯冷冰冰的話打斷了他的牢騷。
兩百鎊。
“你能不能告訴我,拉姆·費因斯先生。能不能告訴我,作為一名執行官,你合格嗎?”
“…哎呀,我當然,我還,還給您回信了!”
他絲毫不像一個嚴酷冷漠的邪教追獵者,甚至都不及羅蘭見過的那些幫派裡的混混——他有骨頭,有肉,站著,卻像泥一樣軟爛發臭。
大開眼界。
“我就差一點,差一點,沒準有天壓中了,幾下子就能賺回來…”蒼老乾瘦的男人搓著手,扯著皮笑,一點都不感到羞恥:“大人,這個月的工資,還沒發給我——”
“因為你再也不必拿了。”費南德斯沉聲:“布裡斯托爾為數不多的幾名執行官都選擇了調離,你卻沒有。現在,我知道為什麽了。”
因為沒人會要一個欠了上百鎊,骨頭軟得像女人腰一樣的‘執行官’。
能做什麽用?
一環儀式者?
在費南德斯看來,他連剛剛那酒保都打不過。
“…大、大人,我們,不不,是審判庭,審判庭,不一直都這樣嗎?”
拉姆·費因斯小心翼翼地打量費南德斯的表情,結結巴巴回答。
“我回信了!”
“是啊,回信了。那麽,我們為什麽沒在車站見到你?”
因為他壓根就沒打算去。
若不是喝的昏天黑地,分不清時間,估計早早跑了沒影。
“可,可我們…”
“可我們還像往常一樣,隻掛著身份,拿著工資,卻什麽都不必乾,對不對?”費南德斯陡然逼近,接著他的話往下講:“是嗎,費因斯先生,你或許不知道什麽是‘廉恥’,對嗎?”
這話倒讓瑟縮的男人有了些惱意。
他聲音高了幾調,變得尖銳:“那是因為審判庭!您是大城市人,難道就清楚我們這些人該怎麽過日子?!我告訴您吧!根本過不下去!”
“那金徽不會引來恐懼,反而只有…”
“審判庭根本無法庇護執行官!座位上的人——”他喘著粗氣,盡管發怒,卻也知道有些話不能說:“…總之那人,既然什麽都不乾,您何必找我麻煩?”
拉姆·費因斯並非最開始就如此。
他是親眼所見,親眼見自己的兄弟姐妹們如何受辱,又得不到聲援,心灰意冷。
一些人死了,一些人離開。
反正審判庭那位也什麽都不會乾,真正出了問題,不還是靠監察局嗎?
“應該找你麻煩的,是你那早不虔誠堅定的信仰才對。”
費南德斯眼神凌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