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今天他的讀物既不是最愛的繪本和諷刺漫畫,也不是皇家學會的新刊論文,而是滿滿一箱子的讀者來信。
作為一份以故事為主體的雜志,《英國佬》的讀者群向來是相當活躍的。
無論是亞瑟、大仲馬、迪斯雷利抑或是狄更斯,甚至於因為環球航行而導致《俠盜羅賓漢》陷入無限期停更的埃爾德·卡特先生都收到了不少讀者關切的來信。
而與埃爾德同時消失的《猴子的故事》的作者達爾文先生自然也引起了讀者們的高度關注。
甚至於有不少人戲謔的聲稱,羅賓漢可能是和猴子私奔了。
如果拋開事實不談,至少從方向上來說,讀者們的判斷還是挺正確的。
亞瑟隨手從箱子裡取出一封信,掃完一眼後很快便將它歸到了一邊。
從亞瑟面前擺著的三堆整整齊齊的信件來看,他顯然是有意的將它們劃分為了不同類型。
阿加雷斯一邊玩著拍子球,一邊不解道:“你這是做什麽呢?翻職業病了?難道警務情報局的各種檔案分類你還沒玩膩嗎?拜托,亞瑟,休息日你好歹弄點新鮮玩意。”
“這難道還不新鮮嗎?”
亞瑟不以為意的繼續分類道:“如果警務情報局的文件只有三種類型,那我可就謝天謝地了。人物檔案、團體信息、臥底探員長篇大論但卻毫無重點的例行匯報,再加上特殊任務的重點情況分析和一些看上去雞毛蒜皮但未來卻可能派上用場的零散保留信息。
不過,伱既然不喜歡的話,看點別的也行。正好本傑明這周末要到懷特俱樂部找托利黨的要員們拉關系,所以下期《英國佬》的稿子就交給我來審了。除此之外,副刊《經濟學人》的稿件也得由我來安排。借此機會,正好讓我看一看,在發行量上升後,雜志的投稿質量到底有沒有長進。”
語罷,亞瑟便隨手將靠在沙發椅旁邊的另一個紙箱朝著面前拖了拖。
他隨手打開了一篇稿件,越看越是皺眉,沒多久便忍不住搖著頭將稿件放了下來:“又是個亞歷山大的崇拜者,他們該不會以為只要細致的描寫龍蝦殼就能寫出《基督山伯爵》吧?滿篇的奶酪、蔬菜湯、滋滋冒油的烤肉和搖搖晃晃的布丁,或許比起《英國佬》的版面,還是倫敦的餐廳後廚更適合他。”
紅魔鬼杵著下巴在稿件箱中嫌棄的挑挑揀揀了一陣子,忽然他的紅鼻子輕輕聳了聳,就像是聞見了什麽好吃的似的,阿加雷斯眼前一亮從裡面抽出了一封稿子:“喔!我親愛的亞瑟,你覺得這篇怎麽樣?我敢保證,這絕對是一篇不俗的作品。”
亞瑟從紅魔鬼的手中接過稿子,一邊拆信封一邊還不忘調侃道:“難道魔鬼的閱讀方法和人類不一樣嗎?我們都是用眼睛,為什麽你偏偏要用鼻子。”
“不不不,亞瑟。”阿加雷斯閉著眼睛搖晃著手指:“我雖然還沒有看到裡面寫的是什麽,但是我能聞出來這篇稿子來自一個美味的靈魂。你知道的,在魔鬼的嗅覺評價體系裡,美味通常代表著偉大。一個偉大靈魂創作的文學篇章,總不會差到哪裡去的。”
亞瑟打開信箋道:“是嗎?我記得你也說過亞歷山大的靈魂聞起來挺香的,就像是剛出爐熱騰騰的白麵包配鵝肝醬,如果這時候能再給你開瓶香檳那就更好了。但是你如果不拆開亞歷山大的信箋仔細看看,鬼才知道他裡面寫的是滿篇髒話、新學的菜譜還是《基督山伯爵》這種大作呢?”
“我不關心那些,那是你這個臨時編輯該乾的事。”
紅魔鬼打開書房的酒櫃,從裡面取出瓶香檳使勁搖了搖:“我關心的是,現在我有香檳了,你什麽時候給我呈上抹了鵝肝醬的白麵包?”
亞瑟聳了聳肩:“你自己去和他商量,不過我覺得就算他同意了,我暫時也沒辦法給你在倫敦找到個能塞得下他的烤爐或是烤箱。”
亞瑟說完這話,便將視線重新落回了在了手頭這一疊厚厚的信箋上:“他沒有消失,只是經歷了一次海水的幻化,化成了富麗珍奇的瑰寶。嗯,用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作為引入嗎?從這個楔子來看,這個故事或許是一個悲劇?”
亞瑟的視線下移,隨後猛地一頓,因為他看到了這篇詩劇的標題,標題不算長,但他卻足足看了有十幾秒。
亞瑟緩聲念道:“《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
一旁托著高腳杯品味香檳的紅魔鬼聽到這兒,禁不住吹了聲口哨:“喔!那可是部好作品,珀西·雪萊的遺作,遺憾的是這份稿子當年因為政治原因還沒有在倫敦出版過。亞瑟,你們《英國佬》這回算是撈著了,只要把雪萊的名號一打出去,最起碼在它連載期間《布萊克伍德》和《月刊評論》的宵小們肯定不敢在文學性上對《英國佬》大加攻擊了。”
亞瑟快速翻閱弄著手頭的稿件:“《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的希臘文版本我之前在舊書店裡看到過,但是幾乎所有版本都只有第一幕《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所有店主對此的回復也是千篇一律,他們都說從第二幕到第四幕的內容大多逸散了,無法完整的整理成書。但是為什麽我手頭這份稿子不止有第一幕,就連第二幕的內容也是完整的?”
說到這兒,亞瑟忍不住抬頭望向紅魔鬼:“阿加雷斯,你昨晚跟著亞歷山大一起出去鬼混的時候,是不是閑著沒事把雪萊叫上來陪你喝酒解悶了?”
阿加雷斯聞言道:“喔!我親愛的亞瑟,你把我當成什麽了?你忘了我和你說的了嗎?死者不能複生,能夠復活的有一個算一個全是行奇跡者,雪萊雖然是個不錯的詩人,但在這方面他還不夠格。你與其在這裡質問我,為什麽不看看附在稿子最末的那封不小心與《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一起寄出的思念呢?”
亞瑟聽到這裡,趕忙找出了那封放在最後的信箋,仔細的閱讀了起來。
親愛的瑪麗:
我又是您的了,這幸福又將壓倒我這短暫的孤芳自賞。
喔,我最愛的人啊!為什麽我們的快樂如此短暫,如此纏綿?這樣的生活還要持續多久?我最好的瑪麗,你知道的,在沒有你陪伴的日子裡,我都要淪落到庸俗下流的層次了。
我能感覺到他們空虛僵硬的眼球緊盯著我,直到我似乎已經感受到了他們的惡意……
呼吸著的這些惡心的空氣,讓我倦怠無力。我快要死了,在這時候,恐怕只有你臨睡前凝視我的眼神才能拯救我。
而在這封情書的最下方,還綴著一行乾涸的淚跡斑點,斑點上橫亙著一行雋秀細膩的文字。
珀西,沒有你的日子,我過得好難熬。如果當初我沒有同意讓你離開我的身邊,沒有讓你踏上那次致命的遠航,或許我們此刻還快樂的生活在雅典吧?
珀西,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希臘解放了,它不再是那個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了。
珀西,我也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我代替希臘被束縛在了高加索山上,而你的死訊就是那顆鑲入我心臟的金剛石釘子。
珀西,如果你還在的話,你大概會成為那個砸碎束縛我鐵鏈的赫拉克勒斯吧?但可惜的是,你已經不在了。
我的余生注定將在綿長的思念中渡過,不過請你放心,你留下的金蘋果,你的那些偉大作品,我會將它們全部整理好並出版的。你完整的渡過了偉大的一生,不算太長,但卻足夠精彩了。
你的瑪麗,如果你還有一絲靈魂殘留在世界上的話,請不要把我遺忘。
阿加雷斯俯下身子閱讀著這封情書,紅魔鬼假模假樣的擠出兩滴眼淚道:“喔!還真是個令人悲傷的愛情故事,早逝的愛人留下風華正茂的妻子,這種故事總是能引得人潸然淚下,就連魔鬼也忍不住想要去幫一幫她。”
亞瑟聽到這話,收起信封瞥了紅魔鬼一眼:“別去打擾雪萊夫人,咱們的合同還沒履行完呢。”
阿加雷斯驚歎道:“合同?喔,我的所羅門王啊!亞瑟,你這個小混蛋居然還記得咱們之間有合同?你知道嗎?要不是阿加雷斯教授宅心仁厚,你這個消極怠工的小混蛋早就丟工作了!不過你不讓我打擾她,難不成是……”
紅魔鬼忽然貼到亞瑟身邊,壞笑著壓低嗓音道:“喔!亞瑟,看不出來,你和迪斯雷利那家夥一樣,原來都喜歡成熟女性啊!或許這個成熟女性還得再加上一點知性?”
語罷,紅魔鬼從屁股後面抄出小筆記本在上面寫寫畫畫,翻了又翻:“來,我幫你看看附近有沒有合適的,或者你掏十條靈魂,我直接送你本通訊錄吧?上到八十,下到三十,只要你想要,通訊錄上通通都能找到。”
亞瑟淡定的捧起茶杯:“那我要是想要三百歲的呢?”
阿加雷斯捏著下巴犯難道:“你這癖好可夠極端的啊!這要求稍微有點難辦,不過……你如果真是打定了主意,回頭我就到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墓地裡給你找找,你覺得你們的那個前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怎麽樣?她就是年齡稍微小了點。”
亞瑟喝了口茶:“女王今年多大了?”
紅魔鬼端了端眼鏡回道:“298。”
亞瑟點頭道:“挺好。”
阿加雷斯嘟囔道:“你小子倒是不挑啊!”
亞瑟放下茶杯道:“都是皇親貴胄了,還挑什麽挑?”
紅魔鬼瞪眼道:“你小子!蹬鼻子上臉了是不是?你還真拿我當倫敦地耗子了?再胡說,我把你送去安第斯山脈去和埃爾德作伴,還想女人?那地方只有看不完的雪峰、毛絲鼠、夜鶯和其他各種名字都叫不上來的鳥。”
亞瑟聽到這話,頓時松了口氣:“是嗎?原來他們已經到那兒了。萬幸埃爾德這小子沒有死在食人族的手裡?”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埃爾德的生死被紅魔鬼歸為了不值錢的情報,他並不介意在這方面多談一點。
阿加雷斯哼了一聲:“食人族?那小子混蛋起來不是你能想象到的!昨天他剛剛用火槍乾掉了一頭美洲獅,還和達爾文那個小禿子一起分享了,據他們評價,那東西吃起來和小牛肉是一樣的。”
“埃爾德還有這本事呢?”亞瑟禁不住撇嘴道:“那亞歷山大估計懸了,他自從買了那把轉輪燧發槍,就一直憋著等埃爾德回來給他整點狠的呢。現在看來,弄不好歷練歸來的埃爾德一槍就能把他給斃了。”
紅魔鬼不耐煩的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麽不讓我接近瑪麗·雪萊呢。怎麽,你這頭美洲獅也要開始捕食了嗎?”
亞瑟搖頭道:“這就要看你怎麽理解了。我聽說,困境中的人通常更容易受到誘惑,而雪萊夫人現在顯然就處在困境之中。我之前好像聽藍襪社的女士們說過,雪萊夫人作為一名獨身女性撫養孩子很不容易,而雪萊先生的父親對她又向來苛刻,對兒媳婦與孫子甚少關心。
要不是生活困難,雪萊夫人也不會去創作,寫下那篇《弗蘭肯斯坦》,女性作家這個身份在這個年代爭議性還是太強了。再加上她還要整理出版雪萊的遺作,這方面要付出的精力與財力也是相當巨大的。若非如此,她估計也不會選擇來同《英國佬》合作。
不過,不去選擇《布萊克伍德》和《月刊評論》這種老牌文學雜志,反倒找上了剛剛成立的《英國佬》,我很好奇雪萊夫人做出這種選擇到底是出於何種考慮呢……”
亞瑟說到這兒,忽然聽見樓上傳來了噔噔噔的腳步聲。
亞瑟也不回頭看,直接開口道:“亞歷山大,你昨晚不是跟我拍著胸脯保證說今天一定按時起床幫我審稿嗎?”
“那麽急幹什麽?就算《俠盜羅賓遜》斷更、《抒情詩集》《青年公爵》完結,《英國佬》不是還有我的《基督山伯爵》和你的《黑斯廷斯探案集》撐著呢嗎?一時半會雜志還涼不了。”
大仲馬伸了個懶腰走下樓梯,大屁股往沙發椅上一沉,揉著眼角掃了眼滿箱子的稿件:“他媽的,怎麽這麽多?”
隨後,他又瞥了眼亞瑟身旁的讀者來信,又看了眼屬於他的那一箱,終於露出了一抹自豪的笑容:“看來《英國佬》最受歡迎作者的寶座,一時半會還沒人能從我的手裡搶走。”
亞瑟看這胖子如此臭屁,直接將手裡的稿件甩了過去:“抱歉,亞歷山大,恐怕你的這個寶座從下一期開始就會是屬於別人的了。你要是敢和他較勁,以後出門最好帶把傘,要不然小心被他的狂熱支持們一人一口吐沫淹死。對了,順帶一提,埃爾德也是他的忠實粉絲之一。”
大仲馬一把接住稿子:“埃爾德看上的人能有什麽水平?咱們《英國佬》還不至於淪落到刊載**的地步吧,讓我看看……《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嗯……操了!這不是雪萊的作品嗎?亞瑟,你把他復活了?”
亞瑟正想和大仲馬解釋兩句,沒想到此時屋外的門鈴卻響了。
叮叮當當~
亞瑟站起身開口道:“回來再和你說。”
大仲馬一邊含著筆,一邊津津有味的閱讀著:“要我說,你也是時候考慮雇個女仆什麽的了。咱們兩個大男人做飯是沒什麽問題,這也算是一種生活樂趣。但是洗衣服洗碗什麽的,還是女士們做的更精細。”
“所以,這就是你搓爛自己三條褲子的原因?”
“你也沒比我強到哪裡去!”
亞瑟沒有理會大仲馬的回擊,而是徑直拉開了面前的房門。
就像是看見雪萊作品時的錯愕的那樣,出現在門外的人引得他一陣詫異:“托馬斯·坎貝爾先生?”
穿著一身英式立領白襯衫,外搭短燕尾服、頭髮斑白的中老年紳士微微抬起帽子笑著開口道:“亞瑟,自從你畢業之後,咱們好久不見呀。”
亞瑟也輕輕笑了笑:“坎貝爾先生,實在是太不幸了,要是你能早幾個月來,說不定還能在這兒見到埃爾德呢。我記得聽他說過,他在古典文學系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上您的課,他還說他那身作詩的本領全都是和您學的。您的那首《英格蘭水手》永遠是他心目中排第一的作品,他在船上沒事的時候還經常拿出來對著皇家海軍的水手們朗誦呢。”
“感謝上帝!”坎貝爾聞言掏出手帕擦了擦鬢角的汗珠:“雖然受到那小子如此褒獎確實是一種榮幸,但我覺得還是拜倫與雪萊這些撒旦派詩人對他影響更大。別的不提,那小子作出來的詩句確實和撒旦似的,聽起來實在是太可怕了!”
亞瑟聞言禁不住笑了笑:“所以,你今天是正好路過進來坐坐,還是說有什麽事情我可以幫忙的?”
坎貝爾聽到這話,臉上多了抹笑意:“亞瑟,你果然是咱們倫敦大學最傑出的畢業生,布魯厄姆他真是沒看錯人,你果然很珍視倫敦大學的校友關系。沒錯,我今天來確實是有個小請求。我從迪斯雷利先生那裡聽說,那本《英國佬》是你和他一起創辦的,這沒錯吧?”
亞瑟一邊將他請進屋內,一邊開口問道:“您想給我們投稿?”
“不,uukanshu 不僅僅是我,還有……還有很多流亡到不列顛的朋友……我本來去詢問過布魯厄姆,問他能不能把他們的文章刊載在《愛丁堡評論》上。但是布魯厄姆委婉的回絕了我,他說他現在已經不是在野身份了,而《愛丁堡評論》作為輝格黨機關報,其身份太過敏感,不適合刊登那些人的作品。所以,他就向我推薦了你們的《英國佬》。”
亞瑟越聽越感覺不對勁,他腳步一停,忽的開口問道:“流亡的朋友?”
他的眼神飄向大仲馬,指著他風趣的詢問道:“坎貝爾先生,難不成你的朋友是像我的房客仲馬先生一樣的法蘭西共和主義者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的文章刊載在《英國佬》上完全沒有問題,反正我們這兒已經有一個了。”
“不,亞瑟,你誤會了。”坎貝爾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道:“我的那些朋友都是流亡海外的波蘭人,我帶著他們成立了不列顛的波蘭之友文學協會。對了,波蘭這半年來發生的事情,你應該知道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