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內城。
八品兵馬司主陳敬,披著一身重鎧,風塵仆仆,面色一片陰沉,一言不發的帶著陳清屏,從雲鸞道館踏出,連一步都沒回頭,便要帶著她折返鎮守府。
期間陳清屏有些不服氣的發問:“叔父,整個黑山都是我們鎮守府的,雲鸞道館就算背後有著大山,可那季家兩兄弟呢?”
“他們不過是外城巷子裡的出身,再早兩個月,除了一張外城衙司頒布的獵籍證明之外,一貧如洗,家徒四壁,連武道的門檻,都沒邁入。”
“咱們就這麽走了?”
陳清屏有些不甘心。
她在雲鸞道館裡面丟了大面子,非常不服氣。
試想一下,被當著這麽多武夫的面,訓斥、責罵,要只是裴綠葉這等雲鸞山上下來的天驕,如此折她的顏面,那也就罷了。
可他季寒是什麽卑賤的胚子!
若不是僥幸借了雲鸞山的勢,今日他敢打上門來,再呆下去,定要給他一個‘十死無生’的結局!
而且他哥哥季夏,可是靈級資質,就連三歲小孩子都知曉,若是放虎歸山,必定後患無窮。
眼下不快刀斬亂麻,一舉將後患平息,待到日後他發展起來,一旦修成大先天,甚至煉出了黃庭丹田、逍遙神魂。
還不得跟整個黑山陳家,死磕到底!?
陳敬似乎是看出了自家這個侄女的不甘心,沉默了許久許久。
似乎,是第一次看清楚,自家這個被外祖寵壞了的三代小公主,竟然這麽沒有腦子。
一時間,
隻覺有些心累:
“你”
“罷了罷了。”
“若只是靈級資質,倒也沒什麽,黑山又不是沒有出過,我等修成大先天,除非他玄體天成,又被大修行者垂青,不然三五十年內,一樣掀不起什麽浪來。”
“但是你”
陳敬突然捏緊陳清屏的肩,叫她吃痛,嬌哼了一聲,臉色蒼白。
可作為他的叔父,擔任黑山兵馬主,一身悍勇氣的陳敬,卻是絲毫沒有憐香惜玉,只是冷冷道:
“你知道,你錯在哪麽?”
“你簡直愚蠢!”
“看看你做的好事吧!”
直到今天之前。
陳敬,包括整個黑山陳家。
上到深居簡出,已至腐朽之年的老鎮守陳昭。
下到陳清屏的父親,如今代掌鎮守府事務的陳恭,以及執掌外城衙司的陳振武
他們三個陳家的實際掌權人。
竟然一個都不知道。
原來陳清屏的這個‘雲鸞道館’弟子資格。
是勾結指示了外城富商‘魏家’,買凶殺人,暗害了原本的末席‘季寒’,這才得來的!
而且還是她自己去找了‘雲鸞道館’內,一位負責考核的教習長老‘王尋’,仗著家裡的關系,以及王尋與鎮守府的聯絡.
私底,自己一手構建出了整個計劃!
不得不說,
簡直是好大的膽子!
你說你做了,也就做了。
要是誰都不知道,就算他們陳家事後得知,也只能說伱這丫頭‘手腕狠厲’,確有梟雄守業之姿。
可你偏偏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做這等隱秘之事,都不找家裡的大先天,直接給予雷霆一擊。
偏偏找了個外城阿諛奉承,仗著有幾分天賦,便眼高於頂,其實屁都不是的酒囊飯袋,做的事情,更是錯漏百出。
如果陳敬沒查錯。
這季寒一個多月前,才汞血銀髓,連名額都隻佔了個末尾。
這樣的武道修為,
能叫人活生生的從黑山裡,跑了回來?
而且還一無所知?
那季寒,他也不是沒見過。
剛剛陳敬在雲鸞道館內,輕飄飄的瞥了一眼。
簡直就是一身的鷹視狼顧之相!
跟頭狼崽子似的!
那眼神,就算是披甲殺妖,執掌兵馬的自己,都不禁心驚。
而且若只是脾性如此,倒也就罷了。
但這季寒,偏偏生得氣血充沛,皮膜鼓漲,一幅‘水火難侵’的模樣。
顯然是已經築基大成,再進一步,就能著手‘周天采氣’,甚至開辟穴竅了!
陳敬都不用多看多猜。
就知曉這小子肯定是在那連綿崇山峻嶺裡,得到了份不小的機遇。
想到這裡,陳敬大手按緊,越發用力,壓得陳清屏小臉皺緊,越發痛苦,思考沒有憐惜自家後輩的意思。
同時,陳敬的臉色,更是越來越黑:
“那小子的哥哥,季夏!”
“原本是你叔父費了好一番勁,才給你牽上的紅線!”
“只要你規規矩矩的,有鎮守府的資源供給,再加上那‘季夏’的靈級資質,不妥妥的是你乘龍快婿?”
“結果現在好了。”
“你要弄死人家親弟弟,而且事情敗露,被當著整個雲鸞道館的面,戳了個底朝天!”
“這事情,雖然我當場極力否認。”
“但一旦傳出去了,流出了風言風語,你說整個內外城的黑山民,會信誰?”
“陳家幾十年經營,本來地位穩如泰山,眼下隨著你爺爺逐漸老去,正值關鍵時期,說不定就被哪個覬覦之輩,盯著位子!”
“作為三代嫡女,不思守土開疆,竟做那些汙了名聲,招惹仇敵之事.”
“而且那季夏又豈能是蠢貨,估計在我等出門,亦或者進門之前,就抱上了那雲鸞山下來的天驕大腿,以他的資質,入道統門檻,應當不難。”
“你說,你蠢是不蠢?!”
一路帶著陳清屏回到了鎮守府。
陳敬毫不留情,言語批判給她罵了個劈頭蓋臉,直接將陳清屏罵得懵掉了。
待到在鎮守府的內堂,見到了陳恭,也就是鎮守府目前的主事人,陳清屏的父親,陳敬也沒有客氣:
“大哥,來看看你寶貝女兒做的好事!”
接到了下人的消息,穿著一身鎮守府官衣,威嚴持重的陳恭走來。
在兵馬司的陳敬能得到消息。
作為整個黑山中樞的鎮守府,自然更不例外。
或者說,其實雲鸞道館的那一檔子事,早在發生的第一時刻,陳恭就知曉了。
而當他看到陳清屏小臉蒼白,長發披散,一幅狼狽模樣時。
眼神裡頓時閃過一縷心疼:
“老二,事情我都曉得了,做了也就做了,如今再追究對錯,也沒什麽意義。”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咱們這一輩裡,嫡系長大的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她想要爭點氣,拜入雲鸞道館,奢望道統傳承,也可以理解。”
“要怪就怪事情出了紕漏,可成事在人,謀事在天,哪裡有算無遺策,永不疏漏的時候?”
“季寒,季夏,一個在小武館裡練了三月,可能在黑山深處,謀得了什麽機緣的小子,一個是外城的衙司差役,雖有些資質,但到底是在咱們手底下聽命的。”
“眼界,決定他們翻不了天。”
“能出什麽大錯來?”
“你,我,皆是踏入逍遙,鑄出神魂境的修為。”
“老爺子早年甚至衝擊過元丹,雖養丹失敗,但那也是假丹的修為。”
“就算氣血衰微,也是遠超尋常大先天,甚至曾與雲鸞山那位劍主,共事過一段時間。”
“我等兢兢業業,接受了那位阮劍主的命令,常年查探黑山天淵端倪,沒有功勞,莫非還沒有苦勞不成。”
陳敬沉默片刻,皺起眉頭:
“大哥,你的意思是”
陳恭一身墨綠色的寬袍官衣。
代表了他在鎮守府,除卻七品緋衣陳昭之外,最高的地位,位列八品鎮守掌使。
就算說是‘接班人’,也沒有一點錯。
只見他大袖一揮,頗有些不在意:
“沒有資源,任你天資再高,不也是白費功夫?”
“而且道統山門,還不至於對一個‘靈級’資質,便大開方便之門。”
“挑一株‘先天’級藥材,取百兩昭銀,再以一個外城‘班頭’的位子,以及參與‘梧桐府試’的推薦資格,換他季夏閉嘴。”
“你覺得,一個青石巷的泥腿子,能忍得住,這潑天的誘惑?”
“就算是買他兄弟的命,怕是都足夠了,還不夠重修於好麽?”
此時,夕陽灑下。
余暉映照在了陳恭的影子上。
看著不再年輕,鼻子兩邊皺紋明顯,沒有了曾經意氣風發,銳意進取。
隻給人留下了一種‘不怒自威,高高在上’之感的兄長陳恭。
陳敬歎了口氣: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那,要不要告訴老爺子一聲?”
看了一眼自家的侄女,陳敬隻覺得心累。
恐怕現在。
縱橫黑山幾十年的老頭子,還以為他的小孫女,是個貼心小棉襖呢。
哪裡又能料到,竟能有如此‘蛇蠍膽魄’?
看似柔柔弱弱,當真人不可貌相!
“雞毛蒜皮的小事,老頭子不會管的,而且他老人家身子骨,越來越不好了,怕是”陳恭面色陰鬱,想到這裡,也有些難受。
“據他所說,如今生命盡頭最後的念想,就是想要看看那一口,連第四步都踏足不進去的天淵,到底還會不會在他生命走到盡頭之前,叫他重新看到有關於‘那個人’的事物。”
“要是能看到,”
“就算是死,都能瞑目了。”
但與黑山內城,鎮守府執掌兵、政大權的陳恭、陳敬所想的不同。
此時,
乘著落幕夕陽,將差役服與刀疊放的整整齊齊之後。
季夏腳步從容,將包裹提起,踏入到了外城衙司。
“季差役,今日怎麽沒見你來點卯值到?早些時候,陳司首還找你呢。”
有認識的差役,向著季夏打著招呼。
對此,他都一一含笑回應:“有些事情耽擱了,不過從此往後,也不會再來衙司點卯值到了。”
“呃季差役這話,是何意思?”值班的青衣差役有些疑惑。
“今日來衙司,是為了辭去‘黑山差役’的位子。”
“所以,以後自然也不會再來了。”
“更何談點卯值到?”
季夏說完之後,直往陳振武的司首房間走去。
隻留下問候他的兩個差役,面面相覷,俱都愣了。
辭去差役?
差役可是吏籍,入了就是一輩子的事情!
只聽說過因罪剝掉的。
從未聽說過.
竟還有主動辭去的?
簡直是黑山城有史以來,獨一份!
黑山衙司,司首房間。
陳振武眉頭緊鎖,正靠著窗戶,看著微風斜陽,不知在想些什麽。
直到————
‘吱呀’一聲。
有人沒有稟告,推開了門。
陳振武剛想說上一句‘沒規矩’。
卻看到一身便服的季夏,踏過門檻,手中還捧著包裹,上面擺著一柄差役刀,叫他面色變幻,剛想說些什麽.
可季夏已經先他一步開口,還將差役衣與手中刀,放在了一側的案桌上面,道:
“司首大人,承蒙多日照料。”
季夏輕輕頷首,行了半禮,叫陳振武面色複雜:
“季夏,你這是何意?”
“今日事情,我也聽說了。”
“但你前途大好,而且還與謝梧桐、雲鸞山扯上了些乾系,鎮守府不是不講理的地方,乃是官府下轄,不會與你為難的。”
“你知不知道,我姓的‘陳’,與當代鎮守,是同一個‘陳’?”
“所以我大可保你無事。”
“而且如今,你今非昔比,再加上你弟弟那檔子事,我知曉再介紹清屏那丫頭給你.怕是不太合適。”
“這樣吧,作為補償,你日後便是黑山班頭,不必再每日點卯值到,我再跟老爺子說一聲,給你求一個‘梧桐府試’的資格,如何?”
“你知道麽,你乃是靈級資質,好好修煉,未必沒有在府試留名的機會,這可是你這一生,唯一一次,有可能接觸到‘大昭神京’的試煉!”
“可能那雲鸞山下來的大先天,就是那位裴綠衣裴姑娘,曾給你許諾過什麽,可道統哪裡有那麽容易拜入”
“你,要三思而後行!”
陳振武勸誡道。
但季夏依舊淡笑拒絕了:
“司首大人,好意心領了。”
“可那畢竟是鎮守府的嫡孫女。”
“她對我季家如此圖窮匕見。”
“我哪裡還敢在這裡,受製於人呢?”
“路是自己走的,自己選的。”
“每走一步,怎樣去走”
“我都,絕不後悔。”
陳振武看著宛若‘氣’的中心,一身靈機溢散,即使面對他這位金剛身的大先天,也都一幅舉止從容模樣的季夏
心中頓時讚歎不已。
同時又不禁有了絲絲好奇,突然開口:
“季夏,”
“你不怕麽?”
“雖然有著謝府、雲鸞山的庇護,鎮守府當時不能在雲鸞道館門前,對你圖謀不軌。”
“可你現在站在本官的面前,你就不怕.”
“我對你出手麽。”
刹那,陳振武金剛怒目,一身大先天的氣息迸發,叫窗外晚風呼嘯,吹破了紙窗。
他的拳掌微微捏緊。
往前輕輕邁出了一步。
一瞬間,氣血沸騰作烘爐,風息在他周身鼓蕩,如同風箱‘呼呼’扯動,叫人渾身燥熱的同時,難以睜眼。
但季夏只是背過了身,左腳邁過門檻,同時沿著長廊,遙望盡頭,望向那衙司正門佇立的一口震金鍾,哪怕如芒在背,依舊認真答道:
“第一,司首大人不會。”
“第二.”
活動了下筋骨皮膜,季夏轉頭,與陳振武對視,迎著金剛怒目,他竟是
無畏無懼。
“司首大人,我覺得,我能走。”
雙眸交錯。
在那平靜的,似乎掀不起分毫波瀾的眸子裡。
陳振武仿佛看到了一團熊熊不滅的火焰。
稍縱即逝。
等到他松開拳回神。
季夏已經走遠。
“嘶剛剛那是”陳振武皺著眉頭,攤開了手掌。
這一刻,他隻覺得,若是剛剛動手,自己似乎,當真拿不下季夏。
“荒謬.”
想到自己的武道直覺。
竟然如此離奇,陳振武不由苦笑,隻覺無法接受。
二人之間的差距,如同天淵。
他.
竟然被唬住了?
奇怪!
但不得不承認。
季夏,真不像是黑山這種泥沼泥潭裡,能夠走出來的人物。
“唉”
“陳清屏啊陳清屏。”
“你這丫頭,”
“錯失真龍啊。”
陳振武背著手,悵然若失。
這時候,鎮守府陳恭帶著陳清屏,姍姍來遲。
一上門,陳恭就一臉嚴肅,見到陳振武這個庶出三弟,便開門見山,想要給這季夏許諾些好處,便揭過此事,不要再提,以免汙了鎮守府名聲。
但陳振武面對自家大哥,卻是輕歎一聲,在自己的司首房間接待了二人,隨後指著案桌上疊得整整齊齊的差役衣:
“大哥,你猜這是誰留下的?”
“你想要用他的未來,去換他的氣節,這對於一名未來若有大成就的武夫.”
“是一定不會接受的。”
“人窮未必志氣短。”
“淺灘亦能養真龍。”
陳振武聲音低沉。
陳恭聽後,有些沉默。
然後輕輕皺眉:
“那麽.”
“他是要記著他弟弟的‘仇’。”
“要與我陳家為難了?”
陳振武有些無奈:“清屏自己做的孽,解鈴還須系鈴人,倒不如叫她自己去找那季寒,再帶些資源,說不定看在他哥的面子上,便能.”
可話未講完。
便被陳恭拂袖打斷!
“不必!”
“我黑山鎮守府.”
“何須向一個外城泥巷子裡爬出來的泥腿子,示好到如此地步?”
“到那時候,”
“黑山,怎麽看我陳家!?”
說罷,陳恭面色嚴峻,帶著陳清屏,揚長而去!
“此事我自有謀斷。”
“真以為自己能一飛衝天了不成?”
“哼!”
與此同時。
寶瓶州,西北盡頭,斷了半截的鎮妖長城。
寒風朔雪,古關聳立,千裡赤土。
卻因為幾十年前,便被攻破過一次,早已大不如前。
再加上舊人已去七七八八,隨著大昭女帝久不露面,各方派系,權力傾軋。
除卻大昭布下結界之後,已經再無多少人,願意來此鎮守。
只是因為幾十年前那一次,波動牽扯甚大,才導致西北三妖魔道統祖庭,以及荒原群脈,不至於踏入此間。
但幾十年後.
因為‘達成共識’。
於此今朝!
卻有
漫天蛟龍騰飛,大翅金鵬翱翔!
有狐族大能腳踏巍峨風雪.
以結陣之法,毫無征兆,叩關而入!
而後,一瀉千裡!
惹得偌大寶瓶州,官府、江湖、道統、世家.
一刹那,風起雲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