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無所留戀的戰鬥兄弟與他同行,比如此次任務中唯一被抽中的戰爭鐵匠比爾·佩蘭。這位優秀的海戰指揮官是鋼鐵勇士中的異類,有時在遙望星海時會表現出少許和他人不同的憂鬱愁思,兄弟們打趣說他一定在私底下寫了本戰爭詩集。不論如何,他這次返回泰拉時什麽都沒有攜帶。
運輸車在滿員後將他們送到港口等候,而令弗裡克斯乃至所有第一批抵達的戰士們無比驚喜的是,佩圖拉博就在港口的平台中,摘下頭盔抱在手中,獨自一人在高空呼嘯而過的風中,靜候他們的到來。
“你們來了。”佩圖拉博說,仿佛突然從沉思中驚醒,複雜而龐大的思維剛剛從無限遠的方位回歸努凱裡亞的現實。
外人一定會認為此時鐵之主嚴厲如雕刻的面部線條象征著某種爆發前的冷酷,然而鋼鐵勇士知道,基因之父實際上對子民抱有的寬容和容忍是驚人的。
迄今為止,他的憤怒只在對敵人的作戰中獲得過完全的展現,而子嗣中的犯錯者則更多得到的是轉眼即逝的失望——即使冰冷的失望遠比憤怒的咆哮更加傷人。
“你們來的真早。沒有什麽需要攜帶的?”佩圖拉博問,允許這群身穿鐵甲的子嗣團團圍在他身邊。
大家紛紛搖頭。弗裡克斯則是想到聲稱近日要住在圖書館中謝絕訪客的阿裡曼。他回顧自己與好友的最後一次對話,覺得效果其實還不錯,遂沒有再糾結。
佩圖拉博緩慢地呼吸著,頭上的線纜溫順地反射銀光。
“你的詩集不需要帶嗎,比爾?”他從戰爭鐵匠問起,而他的話證實了戰士中間的傳言。
弗裡克斯看向這位綽號“好船長”的兄弟,在空氣中捕捉到動力甲鎖定的聲音。他可以想象在場的三十幾個兄弟裡有不少都偷偷地在心中笑起來。
“不需要,父親。”比爾·佩蘭悶悶地說。“我……”
“怎麽了?”佩圖拉博問。“這是你的愛好,你在考慮放棄它嗎?”
戰爭鐵匠沉默了一秒。
“不,父親。我只是認為……”他有些遲疑,但對佩圖拉博的信任讓他在感到一股熱流湧上耳朵的同時,說完了剩下的話:“這聽起來像是新生活的開端,所以我應該寫一本全新的詩集。”
“那就好。”佩圖拉博說,“否則我就要去問我的其他鐵匠們是否在你分享詩歌的時候做出了不恰當的反應。”
“我們是兄弟。”比爾說,聲音放大了。
“好,我會為你看著薩琴·洛伊有沒有偷偷把你的詩集翻出來,在你們的集市上出版發行。鮑勃,你呢?不需要和你的隊長告別?”
“他一定會送我他的雕刻作品,”鮑勃說,仗著從此不用和小隊長見面,言語格外坦率,“但他的技藝很差,我不想在秘密任務裡幾十年都在肩甲上掛著一個很醜的掛飾。”
一些鋼鐵的頭盔裡傳出陣陣笑聲,佩圖拉博冰塊般的藍色眼睛中同樣閃過笑意。這些要離開遠征隊伍的戰士看起來心情比他想象的要好,這也是他今日趕來提前等候的原因——他不確定鋼鐵勇士們到底如何看待這項秘密的任務。
“你呢,”鐵之主低著頭,視線掃過人群。隔著一模一樣的同系列鐵甲一眼辨認出盔甲之內的戰士身份可能是基因原體通用的天賦,也可能是佩圖拉博個人的能力。“凱多莫·弗裡克斯?不和那位阿扎克·阿裡曼告別?”
“他在進行研究。”弗裡克斯誠實地說。“他下定決心時,沒有人能找得到他。”
“好吧,”佩圖拉博沉吟著,還是問出了一個他擔心的問題:“你是否會覺得,我的決定過於輕率,而你對著未知的任務心存疑慮?你們是否真的願意接受這突然的指示?”
這引起了弗裡克斯的困惑。他沒有理解基因之父話語中關切的擔憂,他只能誠懇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我願意,父親。”
“即使你們對接下來的任務一無所知?”
“我們知道我們將要為人類的複興做出貢獻。”弗裡克斯說,“這是我需要知道的一切。”
佩圖拉博的疑問仍未得到解答,他知道弗裡克斯不是在敷衍,但這不足以回答他的憂慮。接著,他的戰爭鐵匠開口了。
“我們是戰士,父親。”比爾以與多數鋼鐵勇士不同的柔和語氣說,他的敏銳也許是這位詩人般的戰士獨有的天賦,“我們愛戴您,不僅因為您是我們的基因之父,軍團之主。我們的愛戴和服從,出自我們相同的夢想。與身份、血脈、關系這些固定我們彼此位置的外在條件無關,我們愛著的是您本身。”
——
“怎樣?”莫爾斯說,擺弄著桌上的小小兵人“被孩子們弄得害羞了?”
“沒有。”泰拉的佩圖拉博說,撕掉被畫滿亂七八糟速寫的畫紙,團成一團丟向紙簍,因為沒有丟準而落到了外面。他伸長手臂撿起紙團,放到紙簍中。
“這是你自己要去問的。”莫爾斯笑著說,“是你自己低估了你的戰士們的決心。他們不是你治下的絕大多數公民,為了各自付出所能獲得的回報,忍受一定程度的困難——事實上,這些戰士根本就沒覺得自己在忍受困難。他們內在的驅動力無比崇高而強大,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光榮偉業本身就受到阿斯塔特的追尋。”
“他們為理想而遠征。對他們而言,付出的機會本身就是回報。”
“他們是戰士。”佩圖拉博重複了一遍。
“我的鐵之主啊。”莫爾斯撥了一下兵人背後的開關,“打了這麽多年仗,你才看出來嗎?”
製作粗糙的兵人在機械動力的驅動下帶著有些笨拙的氣勢自動地揮起劍。佩圖拉博讓小兵人走到自己手掌上,靈巧地拆開它的外殼,開始幫莫爾斯完善這個做得過分簡單的機器小人。他受不了讓這個塗著黃黑肩甲的小兵人繼續到處亂摔了。
“我早就看出來了。”佩圖拉博說。“戰爭獵犬什麽時候到努凱裡亞?”
“哦,你讓那邊的你抬頭。”莫爾斯說。“鋼鐵晨星號已經啟航,你也別繼續在平台吹風,小心被空降艙砸中。”
——
“你來了,卡恩。”傑格爾說,表情是卡恩從未見過的古怪。
盡管這名久經沙場的連長用出了一名阿斯塔特能給出的全部自製力來維持表面上的鎮靜,他身上諸多肌肉群微妙的走向變化和身上因為情緒變動而分泌的腎上腺素等化學物質還是暴露了他的情緒。他看起來不像是剛剛見到自己的基因之父,反而像是從一場緊迫的戰鬥中堪堪逃生。
更加難以理解的是,卡恩沒有從他身上嗅聞到任何真正象征著危機臨頭的血腥氣息。
卡恩指向房門,連長向他點頭。他們都知道自己的基因原體就在這室內等待,不同的是傑格爾剛剛從中走出,而卡恩將要進入。
這是堅毅決心號停靠在努凱裡亞軌道上的第三個小時,他們的基因原體在登上這艘龐大的艦船後,似乎決定在戰爭獵犬們為自己的原體建造的凱旋大廳內,按照順序單獨與他的軍團指揮官們會面。
這並非什麽驚人的決定,但整艘戰艦的確因為沒有一個進入房間的連長——除了出來看門的傑格爾——重新走出而陷入了無聲的寂靜。往常因為阿斯塔特戰士的喧嘩和武器測試而吵鬧的甲板與長廊紛紛陷入神秘的緘默。
卡恩傾聽著門後的聲音。他在這扇門的後面同樣隻捕捉到一片奇異的寂靜,就像一片唯有飛揚的塵埃仍在運動的大型戰場,槍林彈雨皆已平息。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若是平時發生此事,卡恩興許已經將警惕性提到最高,然而面對著眼前這扇平常的艙門,他卻奇異地無法提起任何負面的警戒——他甚至在心中找不到一絲不安。
在見到原體之前,卡恩已經將他的情感寄托在對方身上,甚至只要一想到他將要與基因之父相見,他的血液流速就開始加快。
“這裡……”卡恩向房門示意,用眼神詢問傑格爾他為何表現得如此稀奇,他的眉毛和面部肌肉又為何仍然顫抖個不停。
“做好準備,卡恩。”傑格爾說,嘴角抽搐了一下,“接受他。”
“他是我們血脈的核心。”卡恩說,“他是我們應當追隨的人。他為我們帶來使命,而我們需要的只是服從。”
傑格爾扭過臉,神情格外僵硬。卡恩注意到傑格爾今日為迎接原體所穿的藍白色正式禮服上熠熠生輝的飾品已經消失不見,閃電的紋章倒是仍然在肩上作為戰爭功勳的象征。
他想不到這是為什麽,但他沒有繼續思考。顯然這是原體的決定。
卡恩最後向傑格爾點頭,接著敲了敲門。
他依然記得自己是在訓練場中聽到第六軍團有幸尋得原體的消息,佩圖拉博回到泰拉時他們則是在一顆蠻荒世界探尋未知的危機。他對平靜下來的第九軍團是如何描述他們親眼所見的第四軍團基因原體記憶猶新,每一條消息都讓他對自己的原體的出現懷有更多的期待。
自從他們在泰拉得知安格隆主動要求見到他們,卡恩的心就再無分毫平靜。他們毫無耽擱地趕來,甚至暫時無視了艦船上的星語者們偶爾的異樣表現。
“進來。”他聽見一道低沉的雷鳴仿佛在他耳邊響起,敲擊著與他心臟相連接的血管。
他的牙齒因為激動而咬緊,完全地忽略了身後傑格爾所在處似乎傳來的那一聲極輕的笑聲。
門鎖自動地解開,在他面前,一道幽深的台階無聲無息地延伸。卡恩毫無畏懼地向內走去,門在他背後重新閉合,將光線阻隔在外。黑暗與寂靜一同包裹住他。
台階漫長而低矮,令不止一次來到這裡的卡恩感受到一種奇異的陌生。
卡恩開始覺得傑格爾也許玩了一個小小的嚇唬人的把戲,他不知道這個幽默感不強的連長為何突然有了這份閑心。通常與危機緊密相關的漆黑視野全然沒有影響卡恩的思維,事實上,他感到無從解釋的溫暖。而卡恩相信自己的戰鬥直覺。
基爾、昆納、安奇茲……他的兄弟們應當就在這裡,和原體共處一廳,如此之久,悄然不語。他心生羨意。
他的腳步平穩地前進,然後略微加快。
基因原體。他想。
他呼吸著,向前邁步,希望自己的禮服在運動中仍然保持平整。他從來不會穿這種束手束腳的衣服,不過和其他的兄弟們一樣,卡恩由衷希望能給原體足夠良好的初見印象。
忽然間,仿佛有什麽動靜從黑暗中響起,緊接著一陣風聲向他轟然湧來,卡恩條件反射地摸向背後,接著,他控制住自己的手,撤回那意圖取出此時根本沒有佩戴的戰斧的動作。
當一種溫暖而宏大的觸覺將他淹沒,把他攬走,弄亂了他的禮服,讓他刹那間失去了全部思考乃至呼吸的能力時,卡恩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軟化了,滾燙的知覺震動著他的神經和皮肉,從心中噴薄而出的強烈情感將他的思緒攪成一團。
大地與紅砂的溫度正以雙臂攬住他的軀體的形式與他相擁,他的臂膀一陣滾熱。他不明白眼下正在發生的一切,過量的信息和情緒帶走了卡恩清醒的意識。他的雙手發麻到仿佛失去觸覺,他的靈魂在無聲地尖叫,落淚的衝動令整個世界以他的脊椎為核心開始飛旋。熾熱的呼吸卷過他的面頰,直接吹進他的大腦。凱旋大廳內,燈光的亮起和周圍戰鬥兄弟們驟然爆發的笑聲像是隔著深水傳來,無法辨識,難以回應。
過了好一會兒,卡恩的大腦才重新開始運作,將他的感官能理解的信息一一拆分組合,令他重新明白自己是誰,身在何方。uukanshu
一張臉,原體的臉,就在他眼前咫尺之處。如此陌生,如此熟悉。他在原體古銅般的皮膚和下頜的線條上見到了無數軍團兄弟的影子,而原體黃金般的雙眼則無私地容納著世上一切言語和實體的真實意義。一切的等待在此圓滿,所有的問題都獲得解答。過往的歲月被賦予終結。在基因之父的懷中,卡恩第二次地誕生。
“別發呆了,孩子。”安格隆說,停止了他的擁抱,仍然蹲在他的子嗣面前,換做用他寬大的雙手覆蓋住卡恩的雙肩。
他低沉的聲音比世上的任何人都溫和,宛如早已千百次地回蕩在卡恩的生命與靈魂之中。
“要抱你們可不容易,只要開著燈,我往前走一步,你們就要往後退三步。我是安格隆,你的名字呢?”
“第八突擊連連長,卡恩。”卡恩聽見自己說,惱火於自己聲音不受控的過分平板,“父親,我的生命屬於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