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於莫爾斯穿越亞空間趕來此地時無暇重塑身軀,兩個對靈能及以太一竅不通的人都看不見他,繼續仿若無人、氣息奄奄但頑強不屈地你一言我一語,試圖通過語言上的打擊將對方徹底踢進死亡這一狀態之中。
羅格·多恩的傷勢嚴重性超出了莫爾斯的想象。他想不到是怎樣的對手才能將一名基因原體的胸骨和腿骨折斷,半邊肩膀被削下,胸口也大開破洞,一顆心臟被長鐮勾破,從上到下幾乎能透過身體看見身下積滿鮮血的地磚。
考慮到任何阿斯塔特乃至禁軍都在基因原體的手下活不過一分鍾,襲擊多恩的至少是另一個足夠善戰的基因原體。
難道就在這短短的幾天之內,多恩就成功依靠他獨一無二的語言天賦,找到一名兄弟並與他結下死仇?
找到他了。 莫爾斯說, 健康狀況穩定。
靈能通訊裡傳來一陣雜音,隨後佩圖拉博迅速回答: 我們馬上到。我、安格隆,以及多恩的那個聖殿武士。
好。
工匠左右巡視一圈,尋找可供寄宿的載體。
他注意到羅格·多恩的左掌正中躺著佩圖拉博曾經送給他的金色顱骨,而用於驅動顱骨運轉的咒言寶石則暗淡且破碎。他平舉左手,恰當的符文經過編織組成一束現實宇宙不可見的柔軟金絲,將寶石重新悄然無聲地修補完整,並通過寶石和多恩皮膚相接的那一寸面積侵入原體身軀的內部結構,深入探知多恩的內髒狀況。
幾秒後,莫爾斯在塔邊的圍牆斷面坐下,對基因原體過於旺盛的生命力深感無話可說。
在這具受到足夠讓任何人向死亡獻出若乾次生命的嚴重傷勢、從裡到外眾多器官和骨骼被徹底粉碎摧毀的巨大身體之內,依然有一種近似某種早期恆星般的力量正一刻也不歇地維持著原體飄搖動蕩的生命之火,甚至,這玄而又玄的非人造物天然具備的能量正極緩慢地重新讓肌肉複生、血液凝結、斷骨重塑。
莫爾斯甚至認為,倘若就將羅格·多恩直接放在這兒不管,曬上一整年的燦爛太陽,或許他自己就能緩緩起立,屹立在這廢墟之上。
他閉上眼,同時留神關注羅格·多恩的身體狀況、監聽吞世者藥劑師和羅格·多恩極其漫長的對話,和佩圖拉博那邊繼續靈能通信,以及分出精力聯系一個早就該來的人。
——
“莫爾斯說,多恩正在和一個名叫加蘭的藥劑師爭辯。”
佩圖拉博坐在他的鐵桌之後,用幾張文件紙擋住被砸出半個拳印的桌面凹坑。
他的對面坐著安格隆,一名傷勢已無大礙,但渾身上下仍裹滿白色紗布,只露出一雙黃琥珀般雙眼的基因原體。
西吉斯蒙德則從一個牆角換到了另一個牆角,這可能是聖殿武士在與兩名基因原體共處一室時,能表達出的最多的焦躁。
“加蘭。”安格隆重複了一次,佩圖拉博從未在他的兄弟口中聽見如此接近於憤怒的低語,仿佛這個名字正從他的喉管中擠壓而出,在說出口的同時劃破了他的舌頭,“加蘭·蘇拉克。他還活著嗎?”
“活著。”佩圖拉博聲音平穩。“但據莫爾斯說,他差點被羅格·多恩單手掐死,如今正因頸椎折斷而癱瘓倒地。”
他將雙手從桌面之上移到桌下,以鐵桌遮擋住對方的視線,十根手指互相絞緊。
每每見到安格隆此時白布纏身的不幸姿態,他就不得不反思自己為何要因工作繁忙導致的個人負面情緒,將多恩向安格隆寄信一事暫拋腦後,以至於無形中給了世事惡性發酵的空隙。
“他們……談論了什麽。”安格隆低沉地問。
“藥劑師在宣傳一些不利於軍團內部和諧的言論。他狂熱地堅持要在阿斯塔特內部培養出唯戰鬥至上的理念,令星際戰士完全忠於戰爭的本職,並認為羅格·多恩在帝國之拳內部推行的冷峻風氣和戰鬥精神證明,我們的兄弟和他的思想在根本上存在相通之處。”
說到此,佩圖拉博發現角落裡的西吉斯蒙德拇指緊緊壓住劍格,大有抽劍之勢。
“多恩則在認真地和他辯論從數十個千年的人類起源之時,一直到現在的帝皇光輝煊耀穹宇之刻,任何一場失其信念的戰爭都是毫無意義的侵略,任何不具備理想的軍隊都將被它自身所吞噬。”
“他們就這樣持續辯論嗎?”安格隆問。“我們的兄弟羅格·多恩允許那個藥劑師這樣浪費他的時間和精力嗎?”
“加蘭·蘇拉克做了什麽,安格隆?”佩圖拉博問,“令你對他如此惱火。”
安格隆被紗布覆蓋的臉明顯地抽動了一下,痛苦從他的雙眼流露。“他明知努凱裡亞的德西亞角鬥坑被啟用,卻隱而不報;他將角鬥的風俗改造並帶入我的軍團;以及,我們發現,他甚至在他的實驗室裡研發阿斯塔特適用的屠夫之釘……”
安格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鐵血號清潔至毫無氣味的空氣清洗他的肺部,借此呼出那股鬱結在胸腔中的憤怒血氣。這一口氣呼出之後,紅砂之主面上湧出頹然。
“我信任了他。我信任了所有人。”
“你要怎麽做?”佩圖拉博問,心中開始擔憂多恩的情況。以他對羅格·多恩的了解,他的白發兄弟確實不該對這樣一個人抱有這樣無限度的耐性。他更有可能向安格隆直接送來他的第三封信,而非與加蘭·蘇拉克在口頭上糾纏不清。
除非這已是他目前能做到的全部。
如此,莫爾斯口中的“健康狀況穩定”一詞似乎具備了更為豐富的含義。
佩圖拉博情感上並不願意過多地去想,但他的理智已經為他勾畫出一個和安格隆一樣鮮血淋漓的基因原體,只不過那受難者有著一張比安格隆更為冷峻而固執的頑石面孔。
他的手指因為這番想象而輕微顫抖,十指相絞更加緊繃。
角落中則傳來盔甲鎖定時動力甲發出的氣流聲,西吉斯蒙德三日以來首次將手從劍柄上拿開,手臂僵硬如石雕地垂在體側。這是他為製止自己情不自禁將劍刃拔出而做的努力。
“讓多恩不要立刻殺死他。”安格隆說。“將他留給我。”
“然後呢?”佩圖拉博挑起眉,衷心希望安格隆不會再次不合時宜地展現他的仁慈。
安格隆沒有改變呼吸節奏,他甚至沒有眨眼。
紅砂之主看著佩圖拉博,平靜到一個接近寂滅的原點,一切憤怒和悲傷都在數秒鍾內無聲地壓縮折疊,變成一種小而密實、凝練而白熱的、令人畏懼的爆發之源。而在這股無與倫比的情緒偉力超越其承受的極限,徹底如恆星死去時一般急速爆炸前,他的雙眼乃至靈魂中將永遠保留這份隱藏在冷靜背面的威壓。
“從加蘭·蘇拉克開始,我要開始全面排查,吞世者和凡人內部各自有多少人在此次事件裡參與其中。”安格隆說,“有多少人支持這些行為,有多少人向我隱瞞,有多少人的劣跡與罪行已不可饒恕,有多少人仍然值得改造和贖罪。”
“努凱裡亞需要一套全新的規則,吞世者內部也需要。我要和可信任者一起完成這一切。加蘭·蘇拉克是第二個公開受審者。”
“第一個呢?”
一秒的沉默之後,佩圖拉博問,在問題說出口前就知道安格隆的回答。
“我。”安格隆說。
“我不支持這個人選。”佩圖拉博答道,終於在手上的抓握痕跡消退後,把依然略有發燙的雙手放回桌面。“但我會從一開始就到場。”
——
多恩知道有人出現在他身邊。
他感受到一種金色的意象,一個纏繞著符文的虛空在他的視野中若隱若現,不確定那是什麽。
他從那個血色的空間瀕死地回到現實後,作為某種不知好壞的副作用,他對另一重視野的敏感度似乎短暫或永久地上升了。他隱約能感受到有些影影綽綽的靈性光影正在他周身沉沉浮浮,而那個神秘的虛空則強硬地吸入了大量的能量潮汐,擠進他的感知,讓他自他正在和身邊的藥劑師進行的討論中分神。
隨後,那股力量向他探來,悄然地滑進他左手中的顱骨裡。多恩放松了一點,知道那應當就是佩圖拉博的黑袍導師。
於是他繼續專心地和加蘭·蘇拉克對話。
在這個吞世者剛剛出現就嚴重地通過言語接連詆毀了安格隆、他自己、他的軍團和帝皇的遠征後,多恩發現自己差點萬分惱怒地把加蘭掐死。
他隨後拋下吞世者,收回因此斷得更為徹底的手,將自己的行動歸結為方才的鮮血領域給他心智帶來的後遺症。
在這之後,藥劑師不知疼痛的喋喋不休逐漸被多恩響亮的講述聲壓過。他借此整理自己的思路,並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要入睡。他需要時刻用清醒的意志完全地掌控自己,直到他獲得一個安全的處境。
在莫爾斯的虛影出現的若乾小時之後,他聽見一些異常的響聲,像是鐵甲和磚石的碰撞,從堡壘塔樓的另一邊爬上,聽起來盔甲的所有者選擇直接把手甲和靴尖釘進塔樓牆壁,采用了最為迅速和直接的方式抵達他的身邊。這和莫爾斯的突然出現似乎存在一種無言的一致性,他想。
多恩艱難地轉過頭,看見一雙熟悉的鋼鐵戰靴進入視野。困倦立刻從他動彈不得的四肢的每一個末梢猛烈地湧來,衝擊著他極度疲憊、正不停發出嚴厲預警的大腦。多恩的眼皮緩緩耷上,又在一次用力的眨眼後睜開。
“佩圖拉博。”多恩說。“如果你在考慮治療,我可以被搬動。我的受傷情況如下:左心臟多處破裂,肋骨共有……”
“停下吧,多恩。”佩圖拉博的聲音飄來,其中的顫抖和無力已經外溢,他罕見的脆弱正在衝破他堅硬如鐵的心靈堤壩。
一定是還發生了別的事。多恩想。他不認為僅僅自己一個人的傷勢就足以讓他高貴而堅定的兄弟如此悲痛難忍。
就像之前的很多時候一樣,他在佩圖拉博的提示下閉嘴,不再匯報自己的傷勢。
他的兄弟蹲下,就在多恩身邊。多恩感受到冰冷的手甲正懸在自己的傷口之上,在觸碰到之前就驟然收回。
“你還留著這個。”佩圖拉博說。“你保護著這個金色顱骨。”
“是。”多恩答道。除了布滿裂紋的寶石——現在似乎被修補完整了,剛才莫爾斯重新修複了它,以及一些戰鬥後期根本不能避免的磕碰、摩擦和小范圍破碎,這枚人造顱骨幾乎沒有受到損害。
“你不應該將精力浪費在保護一件禮物上。”佩圖拉博低聲說。“你應當保護你自己。”
“首先,這枚顱骨能夠有效地幫我抵禦在我剛才所處的未知領域中不斷傳來的低語, uukanshu 讓我在陷入多余的情緒之前保持冷靜。為了長遠的戰鬥狀態考慮,我必須優先保護這件工具。”
多恩姿勢別扭地躺在地上,毫不在乎地運用他破爛的肺部和受損的聲帶繼續侃侃而談。
“其次,在它遭到損壞之後,我認為這是一件無意中誕生的、抵擋未知力量的有效道具,值得在軍團內部推廣,以備日後的需求。因此保留一件原型是有必要的。還有,這件物品應該受到了足量的某種能量侵蝕,它本身已經成為一個需要被保護以供研究的珍惜樣本……”
“你別說了,多恩。”佩圖拉博說,聽起來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失望的惱火,“你還是休息吧。”
多恩“哦”了一聲,剛剛閉嘴,一道熟悉的機械之聲就在兩人之間響起。
“羅格·多恩的意思是,”顱骨說,“最後,他希望保護這件金色顱骨,因為這是他目前最尊敬的兄弟贈予他的獨一禮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