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一牆之隔的另一條通道裡,也許在修建整齊的灌木中用他無形的身軀穿梭。不管他身在何處,他的聲音時不時地經由靈能開始在他耳畔左右飄搖,無效地考驗著基因原體心分二用的能力。
他和你們倒是不一樣。 莫爾斯說,此時羅伯特·基裡曼剛從濃密的灌木牆後邁出一步,將固定在他頭上碧綠桂冠枝葉的一角,和頭頂的那一小片金發露在灌木的深褐樹枝之外。
等到這與佩圖拉博一樣高的巨人完全地出現在他眼前後,鐵之主立刻猜測出莫爾斯模糊的描述究竟指向怎樣的特征——年輕。
羅伯特·基裡曼比他們三人都要年輕,那張未經苦楚的乾淨臉龐上充滿著一種天真的自信,而舉手投足之間又處處表現出一丁點兒初見生人的拘謹。一件鈷藍色的當地禮服包裹著他修長的身軀,像裹在香草和花束外的彩綢緞,將基因原體與生俱來的異類特征轉變為可供凡人瞻仰的超凡美感。
佩圖拉博注意到執政官康諾的眼睛裡立刻出現一抹快速閃過的自豪,這讓羅伯特·基裡曼的這一特征具備了明確的來由。
他比我們年輕。 佩圖拉博說,聽著康諾和尤頓介紹他們的兒子。
當然,你還以為自己很年輕嗎? 莫爾斯回答,聲音在靈能頻道中準確地傳達, 我還記得你和他同齡時,幾乎坐著度過了伱的整場命名儀式,因為你沒法在保持優雅的同時推開你沉重的鋼鐵椅子。
有這回事? 佩圖拉博面不改色, 你記錯了。
我雖然年事已高,記憶模糊,但有些趣事就像剛剛發生於昨日,令人十足難忘。
莫爾斯說著,切斷了靈能鏈接,靠著灌木圍觀基因原體們的初見。
一個金發的領袖似乎和他所處的文化圈相容程度不高,所幸莫爾斯一貫自認自身並非什麽頑固不化的原教旨主義者,唯有實在看不下去——馬庫拉格花園裡為什麽種了一片棕櫚樹——之時,才會情不自禁地表達幾句反對的言語。
在知曉他將來需要接手數萬名從天而降的“兒子”後,羅伯特倒是很快地從驚訝中恢復,想來是順利度過了初次聽見帝皇建立的這套摻入過多情感因素的軍事體系時產生的心靈衝擊,將星際戰士的軍隊特性提到了一系列定位形容詞的最前列。
或許在他看來,把軍團的將領稱作“父親”,興許只是一種對將軍一詞的平替,至於真正以父子之情相對……這對一個十余歲的基因原體而言,還是過於難以想象。
和佩圖拉博更多地閑談幾句後,羅伯特明亮的藍眼中閃爍出更具神采的光芒,他的養父母對視一眼,默契地將談話的空間留給同輩的孩子們。
莫爾斯跟隨將原本不算狹窄的花園道路擠得滿滿當當的原體們走了一段路,聽三名兄長和羅伯特·基裡曼介紹帝皇與他的天鷹旗幟。
這些介紹者中,最富有感情的,反而是被羅伯特的貴族氣質晃得手指都向內一勾的安格隆。佩圖拉博配合著解答基裡曼的問題,羅格·多恩則基於自知之明保持適度沉默。不論如何,這些重逢的兄弟們關系可稱融洽。
工匠聽了一會兒,就轉身離開,不再關注這清風朗日樹影婆娑的、種了不少棕櫚樹的迷宮花園裡兄弟交談的場景。
他在靠近參事廳的一條長凳上找到了康諾·基裡曼和塔拉莎·尤頓。值得一提的是,雖在實際上承擔了基因原體的父親與母親之職責,又在馬庫拉格的政治漩渦中齊心多年,二人卻並非夫妻。
莫爾斯找到一個合適的出場方式。他在花園兩人視覺的盲區現出實體,而後步行至兩人對面的長凳處,攬了一下黑袍,舒然落座。
“佩圖拉博與你們提過我,”工匠說,“我是莫爾斯,佩圖拉博的導師。很高興與你們結識。”
兩位馬庫拉格人從容地和他介紹了自己,假裝莫爾斯不是從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現。
“為何不來參與今晚的家庭聚會,莫爾斯先生?”尤頓問。“你的孩子期待著你。”
“你不是第一個認為我與他是父子的人。”莫爾斯說,“但相信我,我不接受的原因比你想象得要複雜一點。”
他略微向前傾身,觀察著眼前的執政官和內務總管,同時毫不顧忌地暗中傾聽了他們的心音。兩個馬庫拉格人正在評判他,同時從馬庫拉格人對陌生星球訪客的角度,從當地人對所謂“人類帝皇”之使者的方面,和原體養育者對另一個擔任同等職責之人的層次。令莫爾斯驚訝的是,他收獲的三重評價都還不錯。
“你們是出色的教育家。”莫爾斯說,“迄今為止,我首次見到一個還擁有著如此與人類接近的性格的基因原體。”
康諾微笑著說:“我們能看出,他的兄弟們也是這樣。”
“哦,還是不一樣的。”莫爾斯聳肩,他沒興趣笑得像個外交官。“被三個基因原體圍住時,你其實在害怕,康諾執政官。這是人類的天性給你的警告。他們強壯,高大,思維超凡,完美無缺,是你們所在物種更高層級的先驅。是的,他們具有和人類接近的人格,但你們都知道那不一樣。”
他放松上身,重心後移,重新坐好:“這就是我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在那些羅伯特·基裡曼還與人類大不相同的時間裡,你們是怎麽做到去愛他,並且用的是父母對孩子的愛。”
康諾有些沉默。在元老院之外的地方,他並沒有馬庫拉格民眾以為的那樣健談。
“你也是一名養育者,先生。”尤頓提醒。
莫爾斯歎了口氣。“這還是不一樣。考慮到一個詞語在過度的解構和濫用後,語言將失去其存在的根基,在有些時候我對一些詞匯的原始定義還是有所執著,比如人類,而我恰巧又對人類的身份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執著……好吧,我只是來閑談的。”
他真正的問題在喉嚨口盤旋了數次,最後還是相對直接地被問出了口。
“我想你們有能力選擇其他的教育方式。”他說,“但你們讓一個基因工程的造物蒙上了一張畫著人臉的面具。為何要強化這種錯位?”
尤頓女士的表情變得嚴肅,即使她並非有意,倘若對面不是莫爾斯,一定會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強大壓力。她立足於馬庫拉格,依靠的是能力帶來的權力。這種特性深刻地改變並塑造著她。
“他是我們的孩子,先生。不要這樣稱呼他。”尤頓說,略帶警告。
“我想我需要強調,我口中的‘造物’不帶貶義。出於職業原因,我甚至更喜歡人造之物勝過天然。”莫爾斯攤開左邊手掌,“看來我們在這個話題上的分歧太多。”
“我們是人類,我們也未曾學習以別的物種的方式養育子嗣。”康諾溫聲加入對話。
“好吧,好吧。”莫爾斯放棄了同這兩位父親和母親較勁。
除非辯論對象能引起他額外的關注度,他往往不喜歡和人在某個話題上開啟一場深度的爭辯——那意味著精挑細選的語言,無形刀劍的交鋒和毫無意義的勝利或失敗,畢竟他根本不會因為口頭的思維交換去改變自己。
“我也不希望明天見到羅伯特·基裡曼在門口請我們即刻離開馬庫拉格,這樣我會立刻收到來自帝皇的譴責。他最好下次換個會做外交的人來收集他的孩子。”莫爾斯說,“對了,我猜還沒有人和你們詳談過人類帝國和帝皇是什麽情況?”
康諾點頭。“我們願意聽你說明。”
莫爾斯攤開的手上落下兩本印刷好的金封面手冊:“對於久經沙場的政治家,你們能提出的問題一直到晚宴前我們都商討不完。好在我先前編寫一本異形聖典的閑暇之余,已開始著手另寫人類帝國黑皮書。你們可以將它當做我的發言稿直接閱讀。”
——
“……這條路以薩利姆城命名,”羅伯特·基裡曼的手在空中揮動,披身的鈷藍長袍隨著他的動作而滾滾地扇動,在日光下變得透亮。“那座城曾經在馬庫拉格星球的中部,以優質的果酒聞名。據說那座城市由上千座小型的島嶼組成,陽光充足,氣候常年維持在人體適宜的水準,人們小范圍地群居,且從未卷入爭端,直到小島逐漸下沉,當地居民被迫撤離至鄰近陸地。”
“在奧林匹亞,以釀酒聞名的國度是阿克斯。”佩圖拉博說,“我隻去過那裡一次。阿克斯人多飲烈酒,民風頗為強悍,如今在行星僭主卡麗豐的治理下,治安水平暫居星球首位。”
安格隆轉頭看著中間的基裡曼:“努凱裡亞正在種植土豆。也許他們會以之釀酒。”
羅格·多恩在後面悶聲跟著行走,手搭在腰間的金顱骨上幾次想要取下。然而,思及因威特的酒水口味著實不如佩圖拉博曾與他分享的奧林匹亞葡萄酒,他認為還是等到稍後幾人聊到特色高糖高油食品時再加入談話,是一個較好的選擇。
“你們的艦船上帶酒了嗎?”基裡曼興致勃勃,“晚宴上我們可以相互分享。雖然薩利姆已經沉沒,但馬庫拉格依然有其他的城市善釀佳飲。”
“尚有兩瓶未曾開封,但此時去取已經過晚。”佩圖拉博說,“在等待你的軍隊到來的一月時間之內,我們大可另尋機會共享。”
基裡曼只能點頭。在首次和兄弟相見的晚宴上,任何能進一步拉近關系的方法都值得采納,這將對未來的雙方和睦相處產生長久而潛移默化的影響——這些細節從他心裡無聲地滑過。
當他每秒能進行無數次思考的大腦意識到他這刹那間的刻意後,基裡曼短暫地惱火了一瞬間。他不希望這些馬庫拉格議員和貴族們內部的無形規則,汙染他和他血脈相連的兄弟之間的真誠對話。
“好吧。我們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做好迎接星際戰士的準備,優先完善補給體系。”基裡曼放下手,從他右邊和他所穿長袍形製大差不差的佩圖拉博身上移開視線,對安格隆的那身結合棕皮甲與紅色布料的服裝有些好奇。
他的記憶告訴他,這身服裝如今馬庫拉格只有兩處會出現:一是戲劇演員的化妝間,二是角鬥場的博物館。
“就在我們所處的這座城市中,我們擁有馬庫拉格這顆星球上最大的歷史博物館。”基裡曼說,“數千年來,我們收集種種舊夜歷史的殘片,並記錄我們自己創造的歷史。比如數十年前,我們禁用了馬庫拉格的最後一座角鬥場,這種文化中落後和野蠻的成分會干擾到如今馬庫拉格文化發展的健康和活性,如今它只在博物館中,作為歷史給予我們的警示和勸誡而留存。”
安格隆沉默地聽著。
說到這裡,他又提起精神:“我的父親康諾正在推動一項針對元老院議事制度,乃至整個馬庫拉格行政體制的改革,例如抑製土地兼並,規定每家每戶的土地佔有量,並將多出的土地統一安排,分配給外邦同盟和馬庫拉格的貧民。另外,父親還提議將農業星球送至馬庫拉格的多余糧食低價分配給公民, uukanshu並擴建糧倉……我一直相信我們的博物館會為他建立一個新的展廳。”
“這將是一系列長期的宏大改革舉措,”佩圖拉博立即聽出這其中的潛力。其實在他的少年時期,他也曾推動過眾多類似的變革——當然,這是在他掌握了洛科斯的軍隊之後。
“若是無意動用強製的軍事力量,將其推行並落實將耗費數十年時間。不過假如你信任我的建築設計能力,屆時我——還有羅格·多恩可以共同參與本地的博物館擴建工作。”他說。
“不需要這麽久,我的能力足夠數倍地縮短這段時間跨度。我計算過了,五至十年之內,馬庫拉格將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
羅伯特·基裡曼說完這句話後,發現佩圖拉博露出了一個有些奇異的眼神。
“但你一個月後就要加入大遠征了,我的兄弟。你還沒有開始設想自己的離開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