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喊聲起初雜亂,又漸漸地統一、匯聚,凝成一股極盡澎湃的浪潮。無數雙眼睛向佩圖拉博看來,帶著無上的期待和崇敬。
莫爾斯看著佩圖拉博平靜地接受這一切,於是將他手中的水果放下。
天頂之下,劇院之內,無數的器皿與餐盤間發生了清亮的碰撞,鞋底與地面反覆接觸,手掌和手掌中傳出雷一般的轟響。
他們的歡呼令劇院震蕩,在歡歌笑語裡女神像由精巧的藝術結構運送至劇院內。
神像面目慈悲,有花冠、靈藥、忘憂草、仙果、蓮、風信子、玫瑰伴生,以多種鮮花中提取調配的香水灑遍全身,象征上界至美至善的花圃。相較多年前的那尊準備僅一月有余、形態多有參考漁女農婦的神像,如今這一尊不僅在技藝上更加臻至完美,刻畫的重點也更多地移向聖潔的非人神性,以契合整個場面的莊嚴肅正。
與之同至的是六名身披黑紗的女儀官,身姿嫋娜,面覆金箔的面具,以喜樂相呈現於眾人面前。她們在人群間穿行已久,似不可觸摸的輕柔紗面,自千百個歡慶的孔隙裡鑽過,如花香,如油膏,如萬物最柔美的陰影,和明麗光彩下最恰當的鋪襯。當她們來到露天的陽光之下,人群也隨之安靜,雜亂的聲音被帶離這片場地,唯余了影與暗的柔和與期盼。
為首者一手托金杯,一手反持銀刃,向面向眾人的佩圖拉博如流雲黑煙般飄然行來。
“請擇您的名,大人,”儀官躬著身,以刀刃對準其自身,令鑲刻符印的精美刀柄便於佩圖拉博取走,“讓您的名共您的血落入金杯,供於奧林匹亞的世代仰慕。”
莫爾斯將更多的視線投向儀官身上,透過黑紗與金箔看她們的眼眸。他見到一雙雙純淨的人類之眼,六人,十二隻眼睛,各如水晶剔透清明。在數字上雖有奇異,在感官中卻無異常。
萬事不可多增實體,萬事又不可不顧命理。
他敞開感知的視野,短暫的一個刹那之間,無數人的心智和他靈魂的邊緣相擦而過。時間仿若斷裂成為逐著微秒的碎屑,他浸入到喜、樂、妒、倦的汪洋裡審視萬千思維,令千種的顏色在指間如沙塵飛散滑落,又從有情萬物的千種聲音裡上浮,直到一切在他的感官中被剝離得明澈純粹。
他找不到任何黑暗墮落之處。
無論如何,他決定將部分的力量關照寄托在佩圖拉博身上,以免意外突生。一般的扭曲之事,還是不難處理的。
莫爾斯眨了一下眼,伸手輕拍佩圖拉博的肩膀,指尖黑布與青年的皮膚表層短暫接觸。
“佩圖拉博,”他低聲說,“去吧,孩子。這是你的名字。”
佩圖拉博向莫爾斯小幅度地點頭,自座椅上站起。他的肩膀肌肉繃緊如鐵。
青年從儀官手中取過銀刀,在右手掌上橫切一道,隨後握拳,以擠壓去進一步撕裂傷口,讓鮮血滴入金杯,融入杯中原本盛的清水,漸漸充盈成完整的金紅倒影。
“我的名字是佩圖拉博。”佩圖拉博望著他的倒影,又抬起頭,環視眾人,“作為男孩時我令他人這樣稱呼我,作為男人時我將要令他人這樣稱呼我。”
“你們期待過我選擇一個令你們祖先榮耀的名字,我知道。但我不會那樣選擇。事物自有其本質,本質不可篡改、不可扭曲、不可褻瀆、不可動搖。正如鐵被重塑後仍然是鐵,
日落後日升的仍然是太陽。” 他高舉右手,猩紅血液從握緊的拳頭指縫中溢出,分流又合並,順著手腕汩汩流向臂膀,最後深入輕薄的鐵甲。
“假如你們要問我的名字有何含義,那就是在問雨在灌溉農田前有何含義、風在帶來草種前有何用途、水在被人飲用前有何作用、鐮在割斷麥子前有何價值。名字的價值從不因它本身的出現而出現,而是隨著這一符號所指示的事物在表現能力後才凸顯。”
“人不可因名而榮耀,名可因人而偉大。”
“在我成立功業之前,我的名字只是一連串需要口舌和空氣共同作用才能發出的陌生音節;在我名揚奧林匹亞之後,我的名字將代表我本身。我的名即是我的本質,我的本質即是我自己。”
佩圖拉博放下手,立即有人帶著紗布上前。莫爾斯看了一眼,手指一敲座椅扶手,令紗布自動地服帖纏繞在佩圖拉博手上。
儀官接過金杯,腳步飄逸地以舞姿傳遞禮器,六人的傳接過後,金杯被供奉在神像刻意留空的雙手之間。
人群爆發出歡呼,直到眾人發現佩圖拉博沒有落座。歡聲笑語一層層地退去,留下巍峨的寂靜。
青年不自覺地握緊他的手,聲音裡增添沉重,他的掃視幾乎能令人無法自控地低下頭顱。
“一個月前,我向洛科斯的各個鄰國派出信使,商議友好往來之政務。近一周內,我的各位使者依次歸來,向我帶來不同的消息。有的國家同意與洛科斯達成良好合作,有的國家則愚蠢地回絕,無視我洛科斯的強兵威勢,要將人與人的矛盾持續至奧林匹亞的最後一滴鮮血。”
“無疑地,我將要佔領他們的領地。一顆不統一的星球必將在未來的寰宇中死滅,此乃星與海的警示。”他的藍眼中燃燒著冰冷的殘酷,旋即這份冷酷被更多的憤怒點燃,在他的語言中勃發。
“然而!”佩圖拉博抬高聲音,長久地盯著他的觀眾,“有一個國家,不僅拒絕了我們的外交請求,甚至極度可鄙地殺死了我們英勇的使者,並掩瞞信息,令洛科斯人的遺骨沉睡在該遭唾棄的國度,直到今日密探送回信息,我們才得知此等聳人聽聞的噩耗!卡爾迪斯將要償還這一切!”
他猛地將銀刀拋出,刀尖深深扎進地面,一直沒至刀柄。
“銘記我們逝去的士兵,我們勇敢的使節,我們當傳頌的英靈,米太亞德,普特洛克勒斯,雷尼,法爾康,孔多亞。他們的血為洛科斯而流盡!”
他坐回鋼鐵的座椅,脊背挺直,一一地遙望遠處的達美克斯、卡麗豐、哈爾孔與安多斯,隨後令目光停留在大劇院的正門入口。
“傳令,洛科斯第一至十三大連連長依次入場,我要檢閱我的兵員。”
“並召原第九十七連、現六大連第八十四小隊次官入場,接任米太亞德之空缺,升為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