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與多種礦物組成的面板中,簡單到簡陋的表單時不時彈動幾下,記錄數據和指令的長長紙帶從機器側面的出口向外一串串地跑,在戰車的底板堆積如山。
他不得不時時將其清理一輪,本著紙帶與碳黑源自蒼茫自然的原則,將它們再從戰車側面的開口處扔回自然的懷抱,等待無添加劑的木漿再度被那種名叫微生物的東西啃食乾淨。
佩圖拉博扶正了頭上因修理機器而歪斜的鐵帶裝飾,打開戰車頂板,讓晨間的空氣夾雜塵土飛掠過面頰,以帶走他部分的煩躁。
學習得越多,他就越是明白,奧林匹亞之外絕對曾有過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一處更為遙遠的理想國。
洛科斯無人能夠解讀的藏書已經令他觸摸到通向那高遠蒼穹的長梯一角,無窮無盡的偉大構想正從他的大腦衝向指尖,呼之欲出地想要驗證他的無數空想設計。但是,但是!
他的鬱悶令他忍不住以雙拳敲在他的機器上方,隨後他又立馬檢查起機器是否出現損壞。幾分鍾後他確信機器毫發無損,並且似乎又慢吞吞地正常運轉了起來。
佩圖拉博揉了揉有點疼的手,找回那股火氣壓在心頭的感覺,繼續鬱鬱於洛科斯的基礎工業從各個角度都跟不上他的進展。材料,理論,工業精度,人力……一切都太缺失,太落後。
他甚至連一個能與之正常交流的人才都找不到。
他跟別人興衝衝抱著書卷介紹如何理解動態多池化卷積神經網絡模型在捕獲詞語級有意義的語義規則基礎上采用框架來學習句子級表示,並使用動態多池化策略抽取觸發詞和事件論元,對面只會說“什麽句子?什麽神?你要問詩歌之神的事?”
哦,除了莫爾斯。
莫爾斯只會諷刺他不會真覺得他的理論完美無缺;假如那家夥剛曬完太陽興致濃厚,他倒是能多聊幾句更深入的啟發性話題。
佩圖拉博無法對著自己也要否認,那正是他平日裡最期待的時刻之一。
另一期待,當然是他的造物主來尋他之時。他一定要拿莫爾斯和他真正的造物主對比,到那時,他就可以說莫爾斯你的品性實在劣不可及。
後方有一輛戰車跟上了他,車的頂板同樣地逐漸打開,卡麗豐從中站起,同他揮著手,長發用發帶束著垂在背後。發帶上帶有某人濃重風格的黑黃相間的條紋,昭示著這條發帶的贈送者身份。
她將雙手環在嘴邊,如擴音的小道具,即便兩人的距離本就足夠佩圖拉博聽清她的聲音。
“怎麽又在往外扔紙條啊,佩圖拉博?”卡麗豐的喊聲裡蘊滿調侃的笑意。“風把紙條都刮到我手裡了!”
說著,她從座椅上抓起一串長長的紙帶,令打著孔的幾串帶子順著氣流起起伏伏。
“你該把頂板關著!”佩圖拉博喊了回去。
“不行啊,那我的駕駛員就看不見清路啦!”
“你的玻璃難道是不透明的嗎,卡麗豐!”
卡麗豐笑容更盛,烏黑的頭髮絲也發著亮,“駕駛員說透過那面玻璃不能觀察到四周的情況,他習慣不來。”
“我早晚要讓人不必透過肉眼觀察戰場,那太愚蠢了!”
“啊,我很期待你的成就呢!”
“我們坐下聊!”
佩圖拉博拉上頂板,扯出電波接收的線纜插在他嗡嗡作響的機器接口中。
不一會兒,卡麗豐的聲音通過被當地人成為“雙子神的心靈感應”的電波,清亮地響在佩圖拉博耳邊。不必再高聲呼喊後,她的聲音再度柔和起來,更像是親近閑聊的血親了。
“這還是你自從來到這兒後,第一次要離開洛科斯。”卡麗豐說,“甚至是帶著戰爭而非和平的意念行動的。”
她在這兒停頓了,也許她想問佩圖拉博是否做好了準備,也許她想問佩圖拉博要將這場仗打到哪一步才肯停止。
電流送來了她的沉默,而沉默往往允許傾聽者依照自身內心的期望給出解讀。
佩圖拉博往椅背上靠了靠,將他用於演算的稿紙釘在木板上,同時語氣生硬地開口:“我如果不帶兵,那麽離開洛科斯我就回不來。”
“是啊……”卡麗豐歎息道,“其實這也是我頭一次離開洛科斯。”
“達美克斯訪問鄰國,不令你隨訪?”
卡麗豐的笑聲在電流裡激起一個小小的爆破音。“哈爾孔去就夠了,我去做什麽啊?難不成去看哪位王子合我心意嗎?”
她的笑聲在佩圖拉博的靜默裡消融了,一絲空蕩的黯淡在電流中飄蕩出轟鳴般的沉重,這份情緒在佩圖拉博的心臟外側打開了一個破口,紐帶在兩側交織延伸。
有那麽一個瞬息, 佩圖拉博忽然質疑起他為何仍能夠如此一言不發地、冰冷地坐著,以理智去分析這荒誕的情形。
他接著想起他為何要如此急切地推動著萬事的前行,他又是否真正地改變著奧林匹亞這片廣博大地上的諸事眾生。
“好了,佩圖拉博。”卡麗豐溫柔地說,“你就要成為一名真正的將軍了。而我則是尊敬的將軍手下一名忙碌的軍需官,要為他安排全部的後勤,令飼養軍隊的草料一輪輪地往外跟進呢。”
“不與你閑談了,我要看看你的士兵是否吃飽了他們的午餐。”
卡麗豐說完後就要切斷通信,她的手應當已經按在被壓下的按鍵上,正要再次按壓使之彈起。
佩圖拉博喊住了她:“等一等,卡麗豐。”
“怎麽了?”
佩圖拉博透過玻璃看他眼前的道路:“莫爾斯最常與我說的,就是坦白。”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他只是開口,張開唇與舌,讓句子從他的心裡攀上,從敞開的過道往外行軍。他的冷靜甚至在他自身的理性預期之外。
“所以我允許你——我希望你用更短的音節稱呼我的名字。”
他聽見一聲驚訝的吸氣,那顫抖的氣流直接擊穿他心靈最深處的戰栗。
有一個時間點他甚至為自己莽撞的期待而深感絕望,直到卡麗豐的聲音再度響起:“阿博(Bo),這樣可以嗎?”
“當然,卡麗豐。”佩圖拉博脫口而出。
從這一刻起,他知道他不再需要與他自身的弱點做永無止境、周而複始的苦難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