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性並不能幫人免除悲慘。真正的德性從不假惺惺地說,能免除人世裡的苦處。越是驕傲地聲稱,現在處在罪惡的壞事中也能有幸福,那麽他的德性就越是虛假。”——《洛嘉之書》
阿斯塔特戰士,人類帝皇基因工程的巔峰造物之一,數十萬,也許超過百萬的星際戰士——肯定超過了,哈頓在心裡默默地計算,看著一條條信息在眼前的屏幕上滾過。
他們為之自豪的鋼鐵勇士自身一個軍團就有接近二十萬的星際戰士侍奉帝皇,就算其他軍團的平均人數不過鋼鐵勇士的一半,他們也有上百萬的兩米半的鋼鐵兄弟正在銀河中征戰。
但為帝皇作戰的可不止數百萬人,哈頓想,上千萬?數億?也許永遠無法統計清楚。
從星語合唱團、導航員家系——他們真的算凡人嗎,再到軍團輔助軍,乃至一些技術人員和文書人員,奴仆,工匠,鐵原號裡修剪苗圃的園丁和值得感謝一萬遍的廚師……他們是另一種戰士,鞠躬盡瘁,在阿斯塔特們大步向前的身影背後組成陰影中的實質,緊緊追隨。
順便一提,哈頓知道不少人覺得他們都不過是帝皇麾下一枚小小的齒輪或者釘子,為征服銀河的計劃做出各自微不足道的渺小貢獻。他理解他們的忠誠和熱情,因為鋼鐵勇士艦隊內部的夥食確實比泰拉地表好。
好吧,他想,活動著他的脖子,聽到一陣細微的哢哢聲。他承認自己誇讚別人的根本原因只是自誇,好從工作中勉強地喘口氣,不然屏幕上滾來滾去的大量文字和下方翻滾不止的漆黑曲線快把他搞暈了。
空氣中涼爽的金屬氣味早在他們的工作開始後就不複存在,嘈雜的嗡鳴塞滿了機器與機器間的每一條縫隙,由於佩圖拉博大人幾個月沒來審視通訊大廳的狀況,失去了做大掃除的機會,地面上的線纜多得幾乎是某種天然的陷阱。
就在哈頓身旁,數十個打字員正在忙碌地處理他們的工作,將墨水揮灑在一張又一張散落一地的備忘錄紙張表面,監督者踩著反重力的模塊板穿梭飄浮,掠過每一個目不轉睛盯著他們手頭辦公用品的文員。
鋼鐵勇士艦隊內的沉思者自動運轉的比例很高,文員們也不需要真的把手放到打字機的圓按鈕上,徒勞地試圖追上星際戰士說話的語速,或者用他們的大腦將信息通過密碼轉而處理成更常規的方式,再送給它們應該前往的地點。
但校對打印的文字稿、把星語者唱的歌錄入計算系統,第一時間轉述星際戰士們向指揮基地送返的要求和報告,敲章,蓋印,歸檔,還有時不時被隔壁的心靈殿堂拽走幾個看起來太閑的、沒有和終端處於機械連接狀態的工作員,去幫他們傳輸各種工作文本,順便帶杯咖啡或者其他飲品給閑下來的唱詩班等等系列任務,則顯然還得讓他們來負責。
“第三象限申請輕巡的援護,”他身邊的打字員自言自語,手下校準了一個星際戰士們戰鬥中送回的語音的自動識別錯誤,並將打印的字條塞進遊過來的機仆手中,“不,把它轉述給影月蒼狼,這不是送給我們的信息,誰又發錯了……”
哈頓從屏幕右上角的航行日志和飛船檢查報告中移開視線,那兒的顏色過於斑斕,情況的緊急程度和信息的來源分別影響訊息的色彩深淺與類別。
他從其中調來那些理應由他負責的信息副本,首先是一條明黃色的通訊,需要送往戰爭鐵匠的桌面。沉思者給出的自動分揀內容是一支突擊小隊對他們所獲情報的原始數據,小隊編號是二十三,主要傳輸的內容包括他們拍攝的各種圖片。
哈頓看了一眼就決定假裝沒有看見那一切,在艦隊內服役的多年間,他見過許多足夠侮辱帝國的圖像與文字,但那些星際戰士被單源的光線照亮的死亡場景還是衝擊了他的內心,那些平日裡高大而光榮的戰士,如此脆弱地蜷縮在一個個灰黃色的橢球之內,像死在繭裡的蝶類,沒能有幸完成第二次誕生。
“04513號,”他的組長送來一個冰冷的警告,哈頓馬上恢復工作狀態,知道這次失誤會為自己換來一篇漫長的檢討文書。他為此愧疚,並迅速撥動手邊的觸屏,將經過檢查的通訊內容轉送到另一條目標通訊線路之中。
他接著又料理了一系列的基礎信息,通訊的密度向上攀升到一個峰值,距離跳幫的那一刻已經過去了超過八個小時,各個正在執行跳幫任務的小隊都陸續傳回他們獲得的關鍵信息,或者全隊的死亡信息,前者是黃色系列,後者是黑色或灰色。
哈頓隻覺得滾動的文字條像另一種彈藥的雨幕般朝他的大腦襲來,而他久經訓練的思維如同脫離了他這滯後的主觀意識,迅速而準確地完成著每一項任務。
他隱約聽見身邊的打字員又開始自言自語,如果他現在有額外的精力,他一定會調侃對方是不是睡過了上崗培訓。
“……呼叫救援艇,”哈頓辨析出這些字,或者說它們自動地鑽進了他的腦子裡,“第二十三小隊……撤離。”
他的手指靈活地劃過觸板,一條條信息被重新分發,深黃,淺黃,黑色,下一條,又是黑色。黑色信息意味著其他小隊送來的關於某支小隊的死亡確認信號,灰色則是盔甲在驗證內部戰士失去生命跡象後的自動反饋。確認死亡的人數在上升,數字跳動著,在哈頓的心中樹立起一個模糊的印象。
這一輪作戰的死亡比例,高於之前在冉丹發生的多次戰役。同時,有些敵艦超過數小時沒有出現新的傳輸信息,經過簡單的推理可知這很可能意味著其上的已經沒有仍然存活的戰士。
下一條信息是最亮的黃色,從終端轉發到他的屏幕上。哈頓快速閱讀著它,起初是一目十行地掃過,然後,他重新將第一個詞納入仔細閱讀的范圍,努力尋找著一種情緒,來緩解他的驚詫和茫然。
“04513?”組長再次呼叫他的編號,但他的手沒有辦法繼續移動,就像任何事情都無法將他從靜止中喚醒。哈頓被定住,被他所理解的信息衝擊,一種驚悚的駭然像骨刺般扎進他的心臟。
組長跨過地上的狼藉,朝著他所在的地方氣勢洶洶地走來。
“怎麽回事?”他問,惱火的光在他金屬的下頜上閃爍。他彎腰,看向哈頓眼前的機器屏幕,閱讀著他所看見的信息。隨後,組長與他一樣地僵硬在屏幕之前,他的心跳與他一樣惶惶不安。
“不,”組長低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已經錄入生物檢測信息的手在哈頓手邊的觸屏上滑動,再一次重新命令沉思者解碼那條密令。
很快,沉思者重新吐出經過驗證的信息,黃金般的文字烙印在屏幕中央,鋼鐵勇士內部通用的標準襯線字體倒映在兩人的視網膜中。那幾乎是一道傷痕。
“不……”組長第二次說。
他顫抖著想要再次重新驗證那行訊息的內容,解碼錯誤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通訊中心,但那並不絕對。他們驕傲地自稱帝國機器的無意識齒輪,以顯示他們忠誠的謙遜,但他的個人思想在此時卻變得如此顯眼。
哈頓擠開組長的手,他的冒犯沒有得到訓斥。04513號正在完成他的分內之責。
通訊簡報 1353/IW/Rd
至:復仇之魂戰略室、不屈真理號戰略室、鐵血號指揮室、信仰之律遊子聖堂
來自:Rd戰區第5次聯合行動第23突擊小隊
在敵艦的核心區域,我們從異形的體內解剖出一截左手無名指指骨,附有少量未被酸蝕的肌肉組織。據尺寸判斷,這枚指骨來自一名基因原體。
通訊結束
洛嘉坐在祭壇邊的台階上,凝望著他手中所捧的黑鐵方形匣子。
距離第二十三小隊最近的救援隊來自懷言者,他根據通訊內提供的信息,將那支小隊帶回艦隊之內,並按照佩圖拉博所提供的參考流程,清洗了他們的外表,讓他們得到休息。而他們所攜帶的收獲與發現,也自然到了遊子聖堂之中。
他手捧一位遠去兄弟的一部分骨骸,等待著他的其他兄弟們如約到來。匣子在他的雙掌之中,寂靜,沉默,不發一言,即使聖堂之中明亮的金色遊光,也無法將它照得足夠明亮。
它宣告著一種與終結相關的寓意,而洛嘉·奧瑞利安能在某種形而上的層次中感知到它的內在之物。
洛嘉閉上雙眼,體察著那遙遠的寧靜與暗淡的呼喚。
在鋼鐵聖城的回響中,佩圖拉博對他的勸告一日又一日地在他的思想中回響,責問著他過往的行為。
在深刻的懺悔與愧疚中,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堅持稱帝皇為神的思想由來,根植在他對人、天使與神的關系的誤讀上。
他常常以為自己是引領者,是首先與祂相連接的靈,將後來者引到與他和他的兄弟同樣的侍奉道路上。祂在萬物之上,因此稱祂成為人,他以為是對祂的不敬。不,他狹隘的目光和無形的虛榮使得他犯下釋經上的錯誤。
祂曾說:女人的後裔將傷蛇的頭,這句話的主語不單單指向那位人子,而當是一種廣泛的代指,指向由凡世女子所生的後裔,即人類這一群體。
祂宣告人類要勝過魔鬼,而非天使;祂所說的將來的世界,原就沒有交給天使管轄。祂親自成了血肉之體。祂叫人子暫時比天使小,將手中所造的都派給他管理,叫萬物都服他。祂並不救天使,乃是救亞伯拉罕的後裔。
在這一種層次上,將人與天使作比較,即將人類與阿斯塔特相較,人的地位要更高些。
若天使在侍奉人的道路上失落,將計算他功業的,也是他為人所付出的量。
洛嘉看著他手中的匣子想。
意識到這一點令洛嘉·奧瑞利安心中酸澀,他慢慢地恢復著他的情緒,告訴自己要傾聽祂借佩圖拉博的口告誡他的話。祂既願意勸導他,便是祂無限的仁慈所在。
那麽,什麽是他們要侍奉的人?洛嘉繼續思索,將手搭在他的兄弟的聖匣上方。難道不信奉祂的人也要侍奉嗎?
不,祂的兒女不是從血脈中生的,不是人欲生的,乃是從祂之中生的。他們借信心從聖靈中生,借信仰接到祂身上。因此,他們將要侍奉的,正是願意信祂的人。
想到這裡,洛嘉臉上重新浮出柔和的笑容。他相信倘若第二軍團之主已經離世,他也是為合理的緣由而死,為關照引領人類而死。
這是可敬的事,是值得效仿和羨慕的道路,並不悲傷。
但他的眼眶仍在變得濕潤。無法解釋地,洛嘉的淚水在他打開黑色的鐵匣,見到那截滴血的指骨時充盈。他慌忙地抹去它。
遊子聖堂的入口處,幾道腳步聲響起,相伴而來的則是荷魯斯·盧佩卡爾的高聲傾訴。
洛嘉抱著匣子起身,站在原處迎接他的兄弟們。
牧狼神打破了聖堂內的純潔安寧,他邁開步履,揮舞著他的手臂,激動地和與他並肩同行的萊昂·艾爾莊森辯論著什麽。
佩圖拉博跟在他們身後,邊走邊低頭看隨身攜帶的數據板。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說,萊昂,”荷魯斯低吼,“他失蹤了!他生死未卜,並且我們都知道他處境不佳。我們難道不應該加緊進軍,早日深入這座異形帝國之內嗎?現在我們要做的,不是找到他,救援他,或者至少找到他剩余的遺骨嗎?”
“帝皇給我們的首要命令是剿滅冉丹,為此,我們沒有理由冒進。”獅王說,“第二軍團是次要任務,且從當前的證據來看,他已經死亡,因此你的急切毫無意義,荷魯斯。”
“我完全不能同意你的說法,萊昂!他是我們的血親,我們在宇宙中僅有的諸位兄弟之一……”
“你被新的證據影響了,”萊昂不耐地回答,“以至於你把帝皇的命令忘在身後。”
荷魯斯的腳步停下,不可思議地說:“我?”
(本章完)